襄阳城外,蒙古十万铁骑。
郭靖只领着六七千散兵。
靖哥哥也是怕的:
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是要毙命于此了。
吕文德这时已经躲在桌底,郭靖却和黄蓉唱了一出空城计,吓退了蒙古兵。
1983年黄日华、翁美玲版《射雕》,郭靖襄阳城上调兵遣将
1967年,金庸人在报社坐,祸从天上来。
《明报》报社内,只有些抓着笔杆子的文人。
报社外,极左派对金庸用的词汇,皆是“消灭”“斗垮斗臭”。
寄来了土制炸弹,派人袭击报社,还煽动内部员工“起义”。
总之要叫报纸办不下去。
查先生也是怯的:
我当然有些担心,但我写武侠小说的主角都是大丈夫,到了这个关头一定要坚持到底,没有退缩余地。
不是金庸偶像包袱重。只是,金庸就是郭靖。襄阳城,没有不守的道理。
金庸好友沈西城写他道:
他一向木讷,不喜多言,他心里面的话,似乎完全宣泄在他的小说里。
读者所喜欢的郭靖或者令狐冲,大半是金庸的化身。
不过,活生生的金庸,略略要比郭靖、令狐冲多了一份狡黠。否则,他就塑造不出那样永垂书史的可爱人物了。
沈西城,著有《金庸与倪匡》
01
日夜苦练
金庸肯下苦功。
金庸说,他笔下的英雄,总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儿。
郭靖令他羡慕之处,他说是“努力奋斗,不怕困难”。
这八个字用得是铿锵有力,可说他做不到努力奋斗,实为虚弱无力的“谎言”。
当时,金庸连载小说只是副业,正职是办《明报》。
1959年,他和沈宝新创办了这张报纸
白天写报纸社评,晚上写小说,还有各种报纸事务。
譬如哪个老编辑要离职,倪匡又抱怨稿酬低,更不用说日常的下版校样。
拿我说,每天一篇稿,已经写到秃头,从无惊人之作,却已经被热点惹得扭曲了人性,失去了人类的正常感情。
但金庸呢,白日里社评洋洋洒洒叫人回不了嘴;夜里又是刀光剑影,快意江湖;到凌晨还校稿出样。
他还往往是两篇小说同时填坑。
[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是交叉连载的,刚更完[碧血剑],又开始写[射雕英雄传]。
然而2003年接受采访,他还感慨虚度了光阴:
三十年前我学这个东西就好了。学问不够,是我人生一大缺陷。
郭靖都是笨功夫。
江南七怪苦苦找郭啸天后人,要将毕生绝学传授于他,让他打败杨康,如此胜了丘处机。
待终于见到了这个老实孩子,弹幕模式开启了:
“认输算了。”“我也瞧不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
2003年版《射雕》,世上最怀疑存在价值的老师,江南七怪
硬着头皮教了十多年,愈发怀疑人生。
韩小莹思想自己七人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张阿生更葬身异域,教来教去,却教出如此一个蠢材来,五哥的一条性命,七人的连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阵悲苦,眼泪夺眶而出,把长剑往地上一掷,掩面而走。
蠢得令人哭笑不得。
不是挥鞭子反抽得自己一头包,就是跳得不够高,像块蠢石头。
但有一条:日夜苦练。
如今都在说金庸如何天才。天才不假,但没有日夜苦练,也不成一代大侠。
《明报》起初的销量也不好,也出过咱们出过的损招:标题党。
惨绝人寰,火速转发
硕大的感叹号扣人心弦。但老辣的社论和武侠小说连载,终叫《明报》在报业史上留名。
《鹿鼎记》完结时,后面跟了个小尾巴:金庸新作正在构思中。
但之后十年,没有所谓新作,只有金庸一遍遍对旧作修改。
修改是苦差事。这你得信我。斟酌那一两个词,远没有新开一篇文乐趣多。
新修订版《天龙八部》手稿
他有郭靖的心性,一遍遍磨:
过去的诗人,比如杜甫,他可能觉得自己的一首诗不够好,但流传出去了,就没法动了。我现在有机会改,多好啊。
02
生性木讷
金庸口才不好。
你看那郭靖,心到哪里,嘴就到哪里。
华筝问他:我不嫁给他,那嫁给谁?
该名直男老老实实答:我不知道。
见着黄蓉竟然是个女儿身,他张口结舌:你……你……
1994年版《射雕》,郭靖和他的小叫花子黄蓉
他只知道伍子胥到死都为国尽忠,不易,听黄蓉说,才知道什么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赞这道理好。
金庸会写,不会说。
连报社有什么事务要办,都是写字条、写信。以至于整个编辑部,都觉得他神秘。
与沈西城关于翻译事务去信
以至于2007年,新浪博客有人冒名顶替,他还是写字条
倪匡又来向他提涨稿费,他不和倪匡辩——倪匡是个鬼才,论嘴皮子,老实人金庸要落下风。
金庸说,你回去,等我给你写信说。
倪匡本来是面基谈工资,不料金庸一句话就画风突变笔友。
论笔杆子,倪匡认输。金庸曾约他续写《倚天屠龙记》,他说:
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续写金庸的小说。如果有人胆敢答应来续写,那这个人,一定是睡觉太多,将头睡扁了。
我当然不会续写《倚天屠龙记》,因为我虽然睡觉不少,但幸保脑袋未扁。
便是后来在金庸外出期间代笔《天龙八部》,也要老实道歉:我把阿紫的眼睛写瞎了。
用笔交战,谈工资,倪匡自然也没有胜算,高声呼号:“吾命休矣。”
金庸与倪匡
然而金庸免不了还是要接受采访,谈天说地,尤其要说他的影视作品。
也依然是郭靖的一派耿直。
问:喜欢什么类型的女演员演你的女主角?周迅怎么样?
答:可惜声音太难听了。
“可惜”一词用得好,这个黄蓉,其他什么都好
问:张纪中说他这版《神雕侠侣》最贴合原著。
答:可他完全没有跟随原著啊。
金庸属意刘德华版的《神雕侠侣》
凡此种种,说[英雄]为秦始皇翻案,“很荒唐”;
说徐克“不懂武侠”;
说刘亦菲漂亮,演小龙女却不肯哭;
说黄晓明的杨过在古墓里不庄重,像个浮夸的小青年。
可能粉丝听了,不太受用。
郭靖对成吉思汗说,你南征西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
成吉思汗吐下一大口鲜血,当晚,卒。
83版吐血现场
郭靖却是一番赤子之心
金庸也是爱儿心切:
没办法。就好像如果我生了15个小孩,自己照顾不到只好交给幼儿。
他们虐待我的孩子,我很生气,也只好与校长交涉。
他们把我的小说改得不好,我以后就再不卖了,就像知道这家托儿所不好,下次再不送孩子进去了。
央视版《笑傲江湖》,他只要了一块钱版权费;
但成片不满意,于是《射雕英雄传》,他要了72万;
这回又觉得还算忠于原著,便返了10万给编剧和导演;
性情中人,都只求一个懂字。
03
侠之大者
以我的审美,其实更爱杨过。
杨过有趣,是个男版的“妖女”,“我偏要勉强”,赵敏那类不理世俗的妙人。
年少是逆子,叛逃全真教,又要娶师父;
十六年后也依然不要做大侠,携了小龙女的手,和雕兄并肩下华山,江湖再见。
郭靖给他取名“过”,但三毛说得好,杨过根本无过,如何“改之”。
不过是随心所至,对自己诚实。
况且在金庸的描写中,算最俊的一个男主角
至于郭靖,按倪匡的话说,是个完人,是个“伪人”。
只是这个年代,多的是想做杨过而不得的,却少有肯做郭靖的,稍有肯笨一点的。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郭靖是所有金庸男主角中,最配得上这八个字的。
他宽厚得,令今人不大敢相信了:
郭靖的这一生,是毫无缺点的,极度完美。
他对父母孝,对国家忠,对爱情贞,对朋友义,对子女爱,连杨康这样的坏蛋死了,他也耿耿于怀。(倪匡)
但比照金庸,便是倪匡说“伪人”,我也信了。
他在《月云》中,清清淡淡从他童年说至今。
这篇自传性质的小说里,他写儿时服侍他的小丫头。
小丫头月云,总是因“宜官(金庸小名)给我吃糖年糕”得意。
宜官不懂,只道吃糖年糕有什么了不起,我天天都吃。
再后来,宜官的父亲被认定是地主,被处死了。
他又忆起吃了糖年糕就感激不尽的月云。因为出身不好,就注定要服侍人的月云。
宜官失去了父亲,明明是个无辜的孩子,却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动荡。他苦。
但他由此想到的,是众生皆苦。
最后他写,宜官起了笔名,叫金庸:
金庸的小说写得并不好。不过他总是觉得,不应当欺压弱小,使得人家没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极大的痛苦,所以他写武侠小说。
他正在写的时候,以后重读自己作品的时候,常常为书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泪。
他写杨过等不到小龙女而太阳下山时,哭出声来;
他写张无忌与小昭被迫分手时哭了;
写萧峰因误会而打死心爱的阿朱时哭得更加伤心;
他写佛山镇上穷人钟阿四全家给恶霸凤天南杀死时热血沸腾,大怒拍桌,把手掌也拍痛了。
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伤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我只怕世间再无郭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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