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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 李雨浛  王天舜
编辑 | 张楚婕
7月21日晚,一部由人大附中学生自导自演完成的跨性别者电影在北京同志中心放映,现场坐满观众,他们带着或好奇或质疑的眼光,来欣赏这个由高三国际部学生呈现的跨性别女性认知并接纳自我的故事。
关于这部高三学生拍摄的跨性别电影的新媒体报道迅速突破了十万加,但因为题材的敏感性,人大附中拒绝了在学校电影节上展映此片的要求。在影片放映后的交流会上,观众们向导演胡然然问得最多的问题,是“你们为什么要拍这样一部影片”。
带着“跨性别者、同性恋、早恋”等诸多标签,电影《逃离》在拍摄和宣传的过程中遇到了许多困境:有观众认为这是“消费性少数群体”;有家长觉得不应该拍摄“这种少数者”;还有演员因为“不能接受”剧情而中途退出,他反问胡然然:”你自己不是(跨性别者),为什么要去关注他们呢?“
四个月的战线
这不是胡然然的第一部电影。在《逃离》之前,她已经参与过约二十部影片的制作,担任过大大小小七部影片的“导演”。从川藏纪录片到历史剧,再到女权主题的微电影,题材范围广泛,视角也比常人独特。
这一次,她原计划拍一个有关阅读障碍症群体的微电影。拍了一部分后,因为觉得“剧情有点俗套”,并且难以呈现症状,而跨性别群体应更加受到关注,饰演主角的张宇歌身上也有一定女性气质。与剧组商量之后,决定改拍一部以跨性别群体为主题的电影。
电影在二月份开拍。彼时北京尚未出冬,气温很低,张宇歌要一大清早起来,乘15站地铁再走二十多分钟,到学校完成拍摄。
男主角张望安是一名跨性别女性,即天生被指定的性别为男,性别认同为女。虽然平时玩滑板、打篮球,称自己“像大树一样直”,但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他以女孩的身份恋爱,把自己打扮成婀娜的女子,穿旗袍、涂指甲油。
在剧中,他的女装戏份占很大的比例,他面临的挑战不只是穿裙子,还经常需要编发辫、抹发胶,同时要画很重的彩妆。每次弄发型加上化妆,都要花上两个小时。回家之后,“头发经常是一捋一把地掉”,皮肤也出现了过敏的情况。
张宇歌的母亲回忆起那段时间的儿子:“真的非常心疼。我都和他说,妈妈给你买个假发套吧!”
在剧中,男主一共有14套服装。在同一个场景里,一天的拍摄可能要完成好多幕戏份。有时,张宇歌不得不一天带上好几套衣服。
而困难不仅是服装和化妆等后勤。由于这次的主创团队成员有三十多人,跨越年级,同学既有来自国际部的,也有来自普通班的,人员时间上的协调更是复杂。
“就像出去拍外景突然下雨,有的演员意外生病、联系好的摄影师迟迟不来,这些事情太多了。”胡然然说,“而且张宇歌对雾霾特别敏感,雾霾重的时候也没法拍。”
每周六,胡然然都会写好一张通告单,“这个通告单上会详细地写出这一周拍戏的内容、时间、到场人员和所需器材,细致到化妆师几点到哪里开始化妆,都会标明。”
周日,为保证出勤而专门设置的执行制片则会“挨个儿去问能否按时到场”。在拍戏的前一天,执行制片也负责去提醒所有人第二天拍戏。剧组对于缺勤和迟到,还专门出台了一套惩罚措施:迟到的人要请整个剧组吃饭。饰演男二号成泽的王劭凯“经常迟到”,就被如此惩罚过。
国际部采用走班上课的方式,即使是同班同学,课程安排也存在很大差异。为了抓紧完成影片拍摄,剧组甚至利用起二十分钟的大课间来化妆。
影片拍摄期间,虽然剧组有同学已经被名校预录,但不少国外名校仍然要求提供最后一学期的成绩。学习和考试仍需要兼顾。五月的期中考试期间,因为原定40分钟的拍摄计划延长到75分钟,张宇歌“罢演”了。
“那阵子我实在是太累了,导演对此也很伤脑筋,也很生我的气。我也很对不起她。”张宇歌回忆道。
拍摄过程中,还有一位高二的成员中途退出。”我每次问他有没有时间,他都是说没有时间,后来就渐渐地再也不来了。”胡然然说。
后来,她也跟这位中途退出的成员聊过。他直言自己“不能接受”,而且反问胡然然:“你自己不是(跨性别者),为什么要去关注他们呢?”
拍摄从二月持续到六月初。拍摄工作结束后,胡然然清点了一下自己拍的所有素材,一共是174个G的大小。剪辑的工作同样由她担纲。她开始一整天面对着电脑——一台运行速度不怎么样的surface笔记本——边剪边补镜头。
“剪辑不是一点点耐心可以完成的东西,”胡然然说,“再快也得那么久。有时候一帧错了,你就会觉得不顺眼。所以必须得一帧一帧地剪。”
剧情高潮部分,有一段是女主角顾筠在舞台上唱歌,要配合穿插回忆,胡然然反反复复地修改,剪了差不多有一周,“你必须思考节奏和逻辑。可能这个镜头逻辑上非常适合放在这里,但它的节奏配不上也不行。顾筠唱的那首歌节奏感很强,所以你必须让画面配合上它的节奏,要不然就会很奇怪。”
七月初,剪辑工作初步完成。历时四个月的战线终于告一段落,《逃离》开始走向大荧幕。
演绎和真实
《逃离》的剧本,胡然然写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基本上天天就干这一件事”。写剧本的同时,她还参考了不少相似主题的电影,如《丹麦女孩》、《有性无别》等等。她剧本里的情节,一部分来源于这些影片,一部分取材于自身的校园生活。
影片开始时出现的一段特写男主穿着旗袍的镜头,灵感来自于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王家卫是胡然然第二喜欢的导演,排位第一的是李安。这一组镜头展现了女性细节的唯美。
但看完此片的跨性别者小文却表示,“在家里化妆不可能像电影所表现的那样,还有个台子专门用来化妆。”
影片好几处都借鉴了《暹罗之恋》。例如在《暹罗之恋》中,两位男主的定情信物是木偶鼻子;而在《逃离》中,定情信物变成了俄罗斯套娃。
而影片中,女主角顾筠与一位同班女生的恋情,则是完全模仿胡然然班里一位女生的经历;剧情中设置的一些“梗”,来源于真实生活:高一的时候,张宇歌和一个女生聊天,女生开玩笑说自己“笔直得像一棵大树”,张宇歌立马给这个女生找了棵“歪脖树”。
在与父母同去广州旅游的时候,胡然然特地拜访了广州跨性别中心的负责人,向她求取一些电影上的建议。剧本“边改边拍,甚至剪辑的时候还是会有改动”。
电影主角的饰演者张宇歌,在现实中并不是性少数群体。他坦言自己从小就是个戏精,心思又比普通男孩细腻,所以这个角色对他来说不是特别难。“当你化好妆,顶着一头卷发,穿着旗袍或者女装,你内心的那个灵感就自然流露出来了。”
即使如此,“哭戏”也不是那么容易。在表演最后一个镜头,张宇歌“吃了好长一管芥末”,仍然没有哭出来,只好放弃。
难得一次情感爆发,是在张望安梦境的镜头里,张宇歌需要“反复上下楼梯地跑”,来表达情感无处发泄的迷茫。“那时其实拍了有十遍左右,我本身就很冷,再加上真的很累”,拍到后来,张宇歌越来越感觉孤独,想到“自己的角色不被理解,自己又不会被理解,然后就看着这个爬不出楼梯,情感上眼泪就出来了”。
虽然肯定剧组为了接近跨性别者生活做出的努力,但小文仍然认为:“整个制作团队里没有跨性别,与真实的跨性别生活相比,是有很大出入的。”他很担忧,这部电影虽然提高了主流群体对跨性别者的关注,但它表达的偏差和对跨性别群体的不完全了解,可能会影响主流群体的认识。
影片最开始时,主角在健身房里抬杠铃。看到这个情节,小文是“完全懵逼的”:“如果是我,我会拒绝一切可能长肌肉的运动。”小文认为,影片对跨性别者身上最主要的矛盾,即身体与心灵的矛盾,没有表现好,他在影片中看不到主角对自己男性身体的厌恶,“顶多是喜欢穿女装而已”。
而跨性别者与外界的激烈冲突,在电影中似乎也没有得到展现。“根据调查,百分之四十的跨性别者有过自杀经历,而有自杀想法的比例为百分之百。”小文对新视点记者说道,“跨性别的校园生活大多没有那么轻松,胡导演选择的可能是中国最高端的高中环境,完全没有说服力。” 
在把成片拿给一位跨性别朋友看过之后,胡然然意识到:真正的跨性别者比想象中更加细腻、敏感,“包括一个词、一句话、或者说话的语气,他们不会把自己的感情展现得那么明显。
影片中有一个镜头,张望安在天桥上被路人认成女生,他高兴地回头望了许久。那位跨性别朋友告诉胡然然,自己第一次被认成女生的时候不会回头看那么久,而是“夺路离开”。因为害怕被发现,只会躲着窃喜。
胡然然明白,电影中很多细节的处理上还有修改的空间。“如果有更多的时间给我去修改剧本的话,我可能就会直接把剧本而不是成片拿给跨性别者们看。”
说这部片子不够深刻的人,还有一部分理由认为很多表现跨性别的情节落在了单一‘服饰’上,不少跨性别者希望更多看到类似主角狠心剪头发的剧情。
胡然然解释道,“很多跨性别者对自己的头发是很考究的,不管是跨性别女性还是男性。他们建议,这种情节要多一些。这个我承认,但作为电影,服饰确实是在视觉呈现方面一个非常好的选择。”
对于电影的主题,胡然然有自己的理解,比起跨性别者故事,她拍摄的定位其实是“所有人认识自我的故事。”
“我确实不想仅仅局限于跨性别。但我觉得电影要传达的更重要的是一个普适性的道理,是你要知道自己是谁。”胡然然说。
逃离之后
今年3月底, UCLA (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发来邮件,告知胡然然未被正式录取,只是在候补名单上,胡然然还有机会向UCLA提交一篇 essay 。
当时《逃离》虽未完成,但已进行了一部分。胡然然提交的 essay ,写的正是她拍摄《逃离》的经历,她还把一段男主角穿旗袍、涂指甲油的片段剪辑出来,附在 essay 上。胡然然觉得,这篇文章对她的录取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5月底,胡然然收到 UCLA 物理专业的录取通知。
《逃离》带来了好消息,但在放映路上却是阻挠重重。胡然然本意是用这部电影参加今年的第十二届人大附中电影节,最终却事与愿违。
人大附中电影节起源于学生自编自导自演的英语剧。“在人大附中,电影节算是一个搞得非常隆重的活动,”张宇歌说,“会请比较专业的评委,有时还有传媒大学的老师。不管是本部还是国际部,也不管是高一高二高三的同学,都可以来参加。”
但事出突然,今年,校方不再允许高三的学生参与电影节评选。
张宇歌补充道:“主要是因为年级限制。当然,我们的影片长达七十五分钟,本身也并不符电影节规定的’四十分钟以内'的要求。”
无缘电影节评选之后,胡然然团队曾向校方请求在电影节上展映此片,却因题材敏感而被拒绝。校方规定,电影里不允许出现穿校服谈恋爱的情节。而在《逃离》中,恋爱正是故事的一条重要线索。
之后,《逃离》也曾在校内有一个小范围的放映,不过那时普通高中部还在上课,所以来看的人并不多,且“大多都是剧组内部成员和零零散散几个朋友”,整个放映厅里只有十几人。
在电影走红之前,张宇歌的妈妈“从来没有转发过这个电影的消息”。直到“教育圆桌”的推送在短时间内引发热议、《逃离》登上微博热搜,张妈妈才将“教育圆桌”的这篇推送转发到了自己的朋友圈内,但只是单纯的转发,没有任何的表态。
相比起以克制、压抑为主调的《逃离》,她更喜欢儿子以前演过的一部音乐剧《春天的觉醒》。同样是有关于性教育和性普及的主题,张妈妈认为在《春天的觉醒》里,张宇歌表现得更加开朗。她更喜欢那样的儿子,以及更为积极的表演风格。
“《逃离》这部电影真的是太少数太少数了。”张妈妈说,自己完全没想到影片会引起这么多的关注,“年轻人的视角可能和我们大人不同,我们可能经历得太多,接触的人也太多,就忽略了这么一部分人。”
张宇歌的妈妈作为一名临床医学的医学博士,接触过不少性少数群体。她曾经看过一篇英文文献,在英国的一个调查里,30%的同性恋是 AIDS 携带者。“前后一联系起来,我还是不太支持(这些人)。”张妈妈说。
同样来自人大附中的许方继认为这部电影“太前卫”,而人大附中人应该更传统和“守正”,太前卫未必是好事,“我认为这种影片会使本来有可能正常的人变成这个边缘群体,所以我不欣赏这个影片。做边缘人不是一种美德,就不应该宣传他们。”
在质疑的声音之外,赞誉声同样不少。推送的评论区里,不少评论写道:“从这些学生身上看到了时代的进步”、“国际部的孩子能拍出如此有思想的片子,说明国际部的整体水平已经走出传统教育的条条框框”。
面对“成名”和赞誉,胡然然保持平常心,“我并没有那么在意。我没有那么关注赞扬的声音,我更关注反对的声音。反对的声音对我们的提高和进一步探索问题,更加有用。”
很快,胡然然将去美国继续学业,在主修物理学的同时,她打算辅修电影专业,将“导演”的梦继续做下去。
(图片来自互联网)
*跨性别者小文为化名
赵英灼、张庆博、朱茗芳、沈越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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