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水之行:
我们只是在把石头投入水里?
记者:李颖迪
在广水回武昌的红皮火车上,车厢里混杂着烟草汗臭味。我有些心烦,看着窗外黑黢黢的一片。
我想起王小鹏家里零散地堆着一些干瘪的花生粒和剥好的板栗,还有在有些脱落的墙上贴着的那张醒目的“优秀学生 九年级”,以及一家三口吃中饭时桌上仅有的一碗菜苔和灌肠。依稀记得小鹏很快的把饭吃完了,留下一只沾着酱油光溜溜的瓷碗。
我还想起采访的第一天,白天所获的有效信息太少,回到住处后一晚上和志愿者面面相觑,害怕这整件事只有孤证。张家硕把笔记本打开又合上,想要梳理事件逻辑却难以下笔。终于他提出去外面走走,晚上十一点,我们再次混入广水一中,试图寻找知情的学生,无果。漆黑的校园里,寂静无声,寝室楼里还有熄灯前最后一点喧腾。
学校里的一间空教室
以目前掌握的资料再回头看,这整件事的过程大致如下:王小鹏一家身处贫穷之中,小鹏努力之后考入市里的重点中学。未曾想院子里外是两个世界,巨大的反差以及对家长的潜意识模仿放大了小鹏古怪的习性。因为拿别人零食而招惹到了班级的“混混头子”,被报复之后慢慢形成了习惯性的群体凌辱。一个同学在知乎上发问寻求帮助,随后志愿者团队介入。
作为第一个跟进事件进程的记者,我是幸运的,但问题随之而来;越接近核心,疑问就越深重,而这显然不仅仅是由简单的“没听说过”与“各执一词”所造成的。
要充分表达这种感觉是困难的,我只能确信我看见了一堵长期被遮蔽的厚重的“墙”,它由阶层分化、贫富差距、天然偏见与矛盾积怨等复杂因素构成,它无处不在,坚固且顽固,以至于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在自己以往的经历看到这堵墙的影子,尤其是在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
事件源于偶然在知乎上刷到这样一条帖子:“如何帮助这位长期被欺负、群殴,甚至被逼吃屎的同学?”出于对新闻的冲动,我私信了三位志愿者,而他们的回复却显得格外谨慎,对于我的打探消息,一概是以“墟落在招志愿者的要求就是不能打听事情进展”的理由拒绝。
因为已知信息太少,我还是对这整件事情的真实性存疑。虚拟世界的传播难免会失真。此帖中那么多看起来能够“呼风唤雨”的人,可信度到底有多少?童瑶(一知乎大V)涉嫌诈骗一事已在知乎上闹得满城风雨,对于自发性的民间公益,我不断地问自己,他们是否存在别的目的?
2月24日,墟落通过微信联系上我,我开始真正接触到这件事情的核心人物之一。
和墟落本人见面,他跟我心中那个在知乎上受人追捧的大V形象很不一样,个子不高,有点瘦弱,留着一头普通的男士碎发,像一个带着点书生气的大学生。说话声音比较细小,以至于我需要把耳朵伸过去才能听到他的声音。
在面谈中,他终于松口,谈了这次踩点的大致经过:五个志愿者在广水待了一周,基本确认事情属实,小鹏跟他们交流时十分抗拒,从他自己与宿管阿姨相互矛盾的言行中,心理老师分析小鹏可能已经出现了心理学中的“自毁人格”。
一路上,我感到他眉宇中隐隐透出来的疲惫。既然已经站了出来说要承担起责任,便没有了退路。“我本来是负责后期跟媒体联系曝光事宜和整合资源,主要是在线上,但是真的到需要人来本地的时候,志愿者就没人吭声了,把我推倒了前面。”
 “农村的校园暴力根本是镜头触及不到的,得到曝光的可能连百分之一都没有。王小鹏都他妈被傻逼学校劝退了,还管什么二次伤害。”在我问到是否已经决定将事件曝光时,墟落情绪有些激动,他说自己最近心理上已经出现了点问题,“不好意思,情绪不太好。”
尽管早已知道广水一中是名校,但真正来到一个规模堪比小半个大学的“城中之城”,我还是感到吃惊。而在不远处的一个破旧的加油站,我们约见了题主,毕竟对他来说,这件事情一旦曝光,最有可能受到打击报复的就是他。
广水一中
但他显然并不了解舆论的力量会有多可怕,以及这件事情一旦通过媒体曝光,会给他本人带来怎样的后果。这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学生,在知乎上发问,也只是单纯希望有人能告诉他“我自己应该怎么做。”
我曾经也是校园冷暴力的参与者,也见证过一些欺凌。但当时同样年龄的我却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与大多数人一样,拒绝问自己“我应该做出什么帮助”。或者在某种程度上,享受着某种隐形集体作恶的快感。
题主很紧张,双手不断抠着裤子,从他的口中,我们大概了解了事件的全经过。但很重要的一点,他虽然目击过一群男生在走廊上将王小鹏拖到厕所,但那些耸人听闻的事情——“裸照、吃屎、用头发当拖把”,是经过了第三手传播。
出于信源多方面的考虑,我们对学生进行了随机采访。在他们的口中,王小鹏是一个典型的”少数”,属于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人。“家里穷,成绩差,学校明明给他免了伙食费但他还要拿别人零食吃,一个月不洗澡一身脏兮兮的没人愿意和他同桌和他住”,他们似乎并不是那么愿意让小鹏回来。
而在与学校领导和班主任的交流中,小鹏成为班级负担的表述更为明显,学校不断说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同时竭力否认暴凌事件的存在。
双方说法不一,旁证太少,核心事实没有弄清,新闻价值不高。但即使这样,此时我还是想着采访。
直到第二天我们来到了王小鹏的家。
整个村落不过稀稀拉拉十户人家。我们走进一个红砖砌起,没有围墙的房子,王小鹏本人正缩着身体,坐在门口旁边的木桌旁,看着一本“政治教材辅导”。难以置信他是一个高中生,一米五不到的个头,面黄肌瘦,长长的指甲满是污垢,手上的皴和冻疮的伤疤混在一起。心理老师说,王小鹏这次比第一次见面的状况好多了,至少没有“满头的头皮屑”,也换上了比较干净的衣服。
王小鹏的家
他的父亲今年65岁,头发花白,穿着一件领子黑掉了的衬衫 ,套着边角留有污渍的灰毛衣 ,脸上粘着碎鸡蛋壳。他一直强调自己的儿子在初中的时候多么优秀,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中考是光荣榜上年级前三十的儿子,高中成绩一路下滑甚至到了有好几门都是零分。他反复询问我原因,我只能尴尬地笑着应付。
但似乎父亲对于小鹏的影响才是关键性的,大伯控诉他的弟弟好吃懒做,常常去别人田里顺东西,自己却不想办法提高生活水平。同时老王的教育方式,除了不断重复要好好读书,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教条的信奉。
父亲不是那么老实的父亲。
县城里的一切与这十几平米的砖瓦老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两个世界很容易将一个孩子卷入难以平衡的漩涡。以至于他在刚进学校时习惯直接用嘴去接饮水机里的水——家里并没有自来水,院子里的那口古井便是全家水的来源。
我依然认为孩子无罪。
正好是春天,梅庙村附近油菜花开得正好
当我在录音里听到小鹏终于用极为细小、胆怯的声音说出他在厕所里被凌暴的细节,说他被逼着爬过男厕所坑位中的那一道道墙,说被打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说他被拖着腿上下楼梯,说自己觉得“在承受范围之内所以没告诉老师父母”,我的内心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愤怒,而我也在回来的当天喝得酩酊大醉。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真实的农村,看见失控的底层。当我想到这些事时仍然就像看到世界中有一个黑洞,其中有着无尽的黑暗。想想那个没有围墙的砖瓦房,再想想我身处车水马龙的大城市。想想身边对你以道义相称的兄弟,再想想他转身可以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施以暴行,我真觉得,人类生活有着一种巨大的、本体的分裂。
二访广水,我的愤怒逐渐褪去,无奈感充斥在整个心头。因为与志愿者一起讨论过事情继续发生的无数种可能性,我仍然感受到他的不幸像一张错结的大网,无能为力。
但我也心存畏惧,这所有的一切,包括媒体介入,包括志愿者声势浩大的公益,是不是就像石子投水,在激起一大片水花之后,会了无声息?如果这个王小鹏最终得到了应有的援助,那么剩下的,千千万万个王小鹏,他们的出路又在哪里?
排版:吴磊
武大新视点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报
我们微笑,并依旧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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