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记者自述:
战争,在这里是一个动词
新视点记者:江婧怡
编者按:刊发了桂祎明的游记之后,新视点记者又在桂同学的帮助下联系到了一位驻阿富汗的战地记者代代(化名)。这篇专访,除了进一步描绘当前阿富汗的真实图景,更聚焦驻阿战地记者的生活,从记者的眼中,理解阿富汗。代代选择隐去自己的报社和真实姓名,他告诉记者:“经历和体会是个人的,工作是集体的,我不能代表我们报社所有的战地记者。这是对其他人的尊重,很多人比我付出的要多得多。”
在采访中,一些涉及记者具体工作内容的问题,比如参与人数、工作细节、工作地点等,出于安全和纪律上的考虑,代代并没有回答。

成为一个战地记者
当初来奉命前往战地,是组织的信任,是自己的选择。我感到很自豪。
同其他国家驻阿富汗记者的数量相比,这里的中国记者很少。这里的中国同胞加在一起也不多,据我们了解,共200人左右。我们有严格的纪律且常驻于此,不会两个月或者三个月就回国。
考虑到阿富汗的安全形势,我也曾一度不敢和家人说。不过,没有曲折,就不会体会别样的人生。我想有限的记者生涯中,尽可能多一些经历。别人不敢去的地方,对于记者来说可能更有故事等待挖掘。
你要问我会不会时常感到害怕和孤独,我只能说:要是害怕危险、害怕孤单,就不会来这里了。
出国工作首先是组织的信任,所以大家考虑更多的应该是如何做好眼前工作。同时,我很感激家人的支持与理解,感谢同事们的帮助和关心,尤其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没有同事之间的信任、帮助与配合,很多工作无法开展。我非常庆幸能够在一支互相关心和帮助,共同成长的团队中。
在日常工作中,我们需要和各种单位、各种人打交道,既有官员学者,亦有普通的百姓等。我有一个很深的体会是,当地人对于中国普遍友好。这可能得益于中国和阿富汗两千多年来的友好交往史,双方从无战事。
从历史上,阿富汗是古丝绸之路必经之地,西汉时期,张骞曾奉命两次出使西域,当时的大夏国据考证很可能就是今天的阿富汗。新中国成立之后,阿富汗则是最早承认新中国的国家之一。长期以来,中国通过项目建设、经济援助等方式在阿富汗发挥着建设性作用,不断为当地发展做出特有的贡献。

在喀布尔市,很多纪念先贤的墓碑也象征着这个古老国家悠久的历史。
摄影:代代
在阿富汗期间,我先后参观过中国援建的教学楼、医院等。在超市里,中国的商品,从衣服到日用品,种类繁多,所处可见。当地百姓能够感受到来自中国实实在在的帮助。
我们的办公区位于喀布尔的市中心,附近有其他国家的使馆,有国际红十字会等国际组织的办事处。这里外国人比较集中,所以我们所在区域的安全保卫力量也相对更严密:家家户户都有防爆墙、铁丝网,路口有检查站、装甲车,有政府安排的安全人员持枪守卫,24小时值班。
我的住所外就是高高的围墙和铁丝网,还有很多沙袋。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出门都比较慎重。在这个基础上,一些单位还会单独聘请保安公司,加强戒备。即便如此,这里之前还是发生过针对外国人餐厅的袭击。
极端组织针对记者的袭击也是有的。
根据国际组织的统计,在遇害记者人数最多的国家中,阿富汗排名第一。10月16日,在阿富汗南部查布尔省,就有一名当地记者遭枪杀。这名遇害记者叫雅格布·沙拉法特,生前供职于阿富汗国家广播电视台驻当地的记者站,被极端分子开枪打死在汽车里。
实际上,长期以来,阿富汗记者的安全情况不容乐观,在近期全国已有9名记者遭遇武装分子威胁或者袭击,其中包括10月9日在喀布尔遭袭的《阿富汗时报》主编阿卜杜勒·萨布尔。萨布尔是在回家的路上遭遇暴力袭击,他被极端分子打的头破血流,所幸没有生命危险。
我看到一些人来到阿富汗短期旅行,这样做是有很大风险的。我描述我的工作,绝对不是鼓励更多的人来这里勇敢地体会生活、丰富经历。相反,正是因为很多人在短期的旅途中无法深入了解阿富汗,所以他们来之前或者来之后可能没有特殊的安全保障,没有意识到环境的复杂性,人身安全受到极大的威胁。
在喀布尔一处山脚下,男孩们开心玩耍。
摄影:代代
设想一下,一个外国人不会普什图语,不会达利语,背着包,带着漂亮的iphone手机和数码照相机,行走在贫穷的居民区自拍的时候……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这段时间我就听说有同胞在这边旅行的时候遭遇了抢劫、被刀砍伤等。其实,长期驻在当地的中资企业,都有严密的安保措施。大家互相提醒,出行都有防弹车,配枪的保安随行等。
一些采访对象告诉我待的时间越久,越深入了解这里之后,反而越谨慎,越不轻易外出。
在喀布尔,战争是一个动词
喀布尔没有哪里是绝对安全的。
有的袭击发生在白天,有的袭击发生在晚上,留在这里,就有危险。有时,即使爆炸发生在几公里之外,我们也可以在办公室听的清清楚楚,伴随着玻璃在摇晃。
仅9月份,喀布尔就至少发生了5次爆炸,42人丧命。据说袭击有的针对政府部门,有的针对国际组织,可遗憾的是,我们看到,死去的绝大部分是百姓。一位母亲在儿子被炸死后过度悲伤而离世,一家老小外出散步却再也没回来,一位即将留学的年轻人被炸的尸首分离。离我们比较近的一条商业街“Flower Sweet”,一些商铺被整个炸平,而这条商业街是我们外出经常路过的地方。
喀布尔伤痕累累,充满伤心的眼泪。“很多人还没有学会生活,就必须面对死亡”,一位采访对象这样告诉我们。
实际上,发生在首都的悲剧是今年以来全国形势的一个缩影。根据阿富汗帕兹瓦克通讯社(Pajhwok Afghan News)统计,阿富汗全国34个省当中,目前有多达30个省冲突不断,大量百姓流离失所。
今年九月上旬,国防部附近发生了一次恐怖袭击。在我印象里,这次袭击是近两个月以来喀布尔伤亡最惨重的袭击事件。
这次袭击发生在当地时间2015年9月5日下午3点半左右,地点靠近国防部。因为正值下班高峰期,伤亡人数较多,据阿富汗卫生部后来公布的数字,此次袭击造成24人死亡、91人受伤。事发时,袭击者首先引爆了一颗小型炸弹,吸引周围安全人员聚拢。这时另一名袭击者趁乱假扮警察也聚了上来。当人越聚越多的时候,这名袭击者引爆了自己。第二次爆炸造成严重伤亡,医护人员在现场采取紧急救援,一些来不及抬走的尸体和伤员瘫在道路两旁、在喀布尔河畔,惨不忍睹。
在这里,战争是一个动词。
对于百姓来说,动荡的局势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里几乎人人都可以和你谈一段关于如何逃生、如何自救或者周围亲友遇难的故事。
在喀布尔矫形康复中心,每周都有安装假肢的人在这里学习“重新走路”。在这里工作了28年的主任纳杰姆丁告诉我,他和同事没有哪天能够真正休息,而他本人也被反坦克地雷炸断了双腿。

在喀布尔一处矫形中心,患者穿戴假肢练习走路。
摄影:代代
因为长期战乱,“和平”这个词语的意思变得模糊,战争造成大量百姓流离失所、处境艰难。在昆都士市,据说10月份就有超过3万户家庭离开家乡,躲避战乱,而这些人有的连一件行李和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实际上,很多家庭整整三代都活在战争的阴霾之下,老人被打伤了身体,儿子又继续参军,孙子没见过铅笔,就已经明白什么是枪支。
动荡的局势对百姓生活的影响无处不在。商业的萧条,就业机会的减少,即使在节假日,人们也提心吊胆,格外小心。比如9月份的宰牲节,本应是人们互相走访问候、开开心心的时刻,但是街上却一片冷清;10月份的阿舒拉节,喀布尔一处宗教活动场所又炸了,据我的一位朋友说,他同事的妹妹刚从外省过来避难,不幸赶上了这场爆炸,当场遇害。
所以,这里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暂歇”。

在9月的宰牲节期间,一名男孩和自家的羊羔伤心告别。宰牲节期间,百姓把烹羊宰牛做为庆祝节日的一部分。
摄影:代代
对于我们这些外来人,一些朋友曾经说,天天在高高的围墙里办公就像活在监狱之中。这句话并不夸张,而是一种常态。
在国内,如果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就可以躺在床上安心休息。但在这里,我和我的同事则没有哪天真正踏实。伴随着天空直升机的轰鸣声,突发的爆炸袭击声,想到那些转瞬即逝的生命,越是了解的越多越是一种内心的煎熬,尤其是当看到种种不幸,又无能无力。
在动荡的环境中,深陷其中的每个人,包括记者,亦是受害者。
这里大概没有好消息
今年是美国阿富汗战争15周年。
在过去15年里阿富汗一直在经历政治、经济、安全等多方面的重建,然而实际情况是,这里越建越不稳定。政治上,政府内部矛盾重重,总统加尼和CEO阿卜杜拉围绕分歧多次会谈无果;安全上,军事手段不仅没有消灭塔利班,反而使塔利班逐渐在一些省份站稳脚跟,从偷袭发展成和政府军直接的、正面的交战。
整整15年,阿富汗伤痕累累。虽然国际援助不断,“结果却是一个依旧腐败、平穷、冲突不断、毒品泛滥的阿富汗。”战争寡妇贾米拉绝望的告诉我们。她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她说现在阿富汗穷人更穷,甚至到了被彻底边缘化的境地。
贫、乱、弱、私,30多年的战火让这里民生凋敝、破败不堪,用老百姓的话说,“战争已耗尽了人们的一切”。有统计显示,阿富汗出口最多的是毒品,进口最多的是武器,经济发展严重依赖外援,全国失业率高达40%,35%的人口生活在绝对贫困标准之下,三分之二国民是文盲,每4个人中就有3人喝不到卫生的水。

一个小男孩希望记者能施舍一些零钱给他买食品。因为长期动荡,阿富汗儿童的处境同样不容乐观。
摄影:代代
阿富汗需要重建的,恐怕还有人们的心。战乱早已让百姓苦不堪言,许许多多深深的悲哀无法一一尽述,而由战争导致的腐败、贫困、难民等问题却有增无减。英国人罗伯特·勃朗宁曾说,“赢得战争不过是使和平有一个良好的开端。”遗憾的是,15年以来,赢得战争的一方却没能实现人们渴望的和平。
我出国前曾希望能在这里努力挖掘一些“好的”消息,但置身其中才发现,一个个负面新闻接踵而至,让人根本没法回避。
比如难民问题。如果去一趟喀布尔周边的难民区,残酷的现实会你忍不住流泪,缺粮少药,一些人正在等死。如果难民能够得到很好的安置,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百姓选择远走其他国家?如果难民得不到安置,他们很可能会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没有工作,面对疾病和死亡的威胁,为了生存有些人甚至拿起枪加入到极端分子行列。
我最近一次出去采访,是在喀布尔市西郊一处叫做“Charah-i-Qambar”的难民区调研。
今年以来,持续动荡让大量百姓离开家乡,一些家庭就逃到喀布尔避难。我们想了解难民的真实处境,而不是只看联合国的数据。在这个难民区,居住着700多户人家,条件非常艰苦,住的是土坯房子,缺少食物和药品、没有安全的饮用水、没有地方洗澡,破败不堪。而比起糟糕的环境,更让人揪心的还有这些人的处境:有些人沦为乞丐,有些人因为没衣服穿连出门上街都成问题,而孩子们常常吃不饱,更别说读书了。

在喀布尔以西的Charah-i-Qambar难民区,两个儿童在等待大人回家。随着冬天的临近,难民的处境让人担忧,其中一些儿童更是急需药品、食品等物资。
摄影:代代
18岁的难民帕希尔告诉我们,他来到喀布尔举目无亲,现在还在生着病。他和家人每天靠捡垃圾为生,微薄的收入主要用于购买药品和食物。随着冬天将近,帕希尔坦言,难民的处境更加困难,希望有人能关注他们,帮助他们。
美国作家赛珍珠曾经在书里说:“战争没有使各国变得更亲密……人民渴望和平,只有和平他们才能生存。”这也是阿富汗百姓的心声。如果战争在过去十五年不能实现和平?那么以后就能吗?
作为记者,写出这样的文字,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悲哀。但愿今天这里上演的人间悲剧能够常常提醒同胞,好好生活,珍惜光阴,但愿青山在,人长久,多灾多难的阿富汗早日开出太平世景,还给下一代一个美丽的国家。
排版:孙欣蒙
武大新视点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报
我们微笑,并依旧充满希望
微信号:whuxinshid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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