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江婧怡、吕浔、徐智勇、
黄豆豆、潘京叶、刘倩、江一帆
正值新生开学季，枫十四虽有严格的门禁制度，但宿舍里扫楼宣传的人员仍来来往往。武汉大学16级学生范琪（化名）正坐在枫十四的寝室里，突然有人敲门。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儿站在门外，手拿一叠表格。她介绍自己是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的学生，正在帮一个专为大学生介绍兼职的人力资源公司做宣传。介绍兼职？范琪拿过表格，想到自己家境并不算很好，兼职正好可以提高一下自己的生活质量。她有点心动，便填上了自己的电话。当天，一位自称“何主管”的女性就打来了电话，让范琪周末去面试。
开学两个月以来，新闻院的王婷、郑茂、刘清（以上均为化名）也在宿舍遇到了兼职公司的扫楼人员。和范琪一样，她们报了名且接到了面试邀请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主管”，有的姓何，有的姓杨，但范琪等四个人都很肯定地告诉记者，这个兼职公司叫武汉楚天起航人力资源有限公司，面试地点就在光谷中心花园，一栋普通公寓的9楼。在对方屡次打电话邀请后，王婷在10月8号下午同舍友一起前去面试。“那天去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武汉的一些专科学校的学生。”王婷描述道，“进去后我就说自己是武大的学生，她就让我登记姓名、学校和联系方式，还问了我的负责主管是谁。登记后，就由那个负责主管面试我。”在这里，一位学生对应一个主管，从前期联络、面试到后期的工作安排，都由同一个主管跟踪负责。面试的流程很简单。王婷说：“杨姐先让我们俩自我介绍，然后杨姐就说她们公司可以给我们提供兼职，想做兼职的话要先交350块钱，作为以后工作可能要用到的服装费和管理费。”而且杨主管承诺，一次交费就能包管学员本科四年阶段的兼职安排。王婷和她的舍友交了350块钱后，杨主管给了她们收据和学员卡。这张学员卡作为公司给她们介绍兼职的凭据，每年需要重新激活，激活的时候就不必再交钱了。她们的第一个任务是扫楼。杨主管给了她们两张表，特别嘱咐她们只让有兼职意愿的学生填表，如果没有意愿就走，不要像推销那样，说有煽动性的话。
范琪的面试过程和王婷差不多。但在听说要交350元时，她有点怀疑，后来对方给她看了同是武大的学长学姐的工作照片、登记表，还有他们校园卡的复印件。“我就觉得有点可信了。我上午没带钱嘛，就下午带钱过去交了。”现在她正在做贴传单的工作。“贴了72张了，每次贴是没有人监督的，就告诉主管贴在哪里了，贴了多少张”，范琪说，“我和主管一般是QQ联系，她说贴了200张才给钱，200张40元。”传单上是该兼职公司的信息和咨询电话，只要有一个人打了这个电话，哪怕只是询问，贴传单的人也能得到回报，五块钱一个人。郑茂也交了钱，同样从杨主管那里得到了贴广告的任务。“我们贴了两三张，就给她发短信说贴完了，还把广告贴在看不见的地方，不想害人。”现在，她有些后悔：“我那天打电话跟她说我不想做了，让她给我退钱，但是她说不行，不能退，然后说明天给我介绍工作。”她回忆道，面试的时候对方看了她的校园卡，也没问什么别的问题，就开始“一顿扯”，说他们这个工作多么好安排、待遇多么优厚，然后说她这种条件好的，就可以排她做礼仪，挣得多。等提到交钱的问题，刘清警惕起来。“我当时说现在不能这么快决定，要回去跟爸妈商量一下，明天再给她答复。”但对方坚持要她现场决定，“报名只有这两天，晚了报不上了”，还表示要是刘清觉得这350块钱不值得，可以去考虑别家。她怀疑这公司是干完一票就跑的那种诈骗集团：“那个公寓里根本就没有公司的招牌，只在报名表上写了公司名字。”但这家楚天起航人力资源有限公司并没有卷铺盖走人。它不仅没有走，实际上，它已经存在了数个年头。
10月16日上午10时许，记者来到楚天起航兼职公司。在光谷中心花园A1栋的一间房子里，狭小的玄关内已经坐了十余名学生，他们都在等待面试。往里走是接待处，每个来面试的学生都要先到这里登记信息，左手边的隔间和右手边的大厅是进行面试的地方。玄关的墙上贴了四张海报，海报上有几张兼职活动的照片和一些诸如“拼搏成就梦想”的励志标语，但没有公司的任何招牌或名称、标示。玄关的茶几上放了一本时尚杂志，记者询问接待处人员是否有该公司的宣传物料可供阅读，接待处人员表示并没有这样的材料，有问题可以面试的时候问。
记者以有兼职意向学生的身份参与了面试，前两批记者的经历与此前采访的几位同学的描述一致，主管在被面试者自我介绍后开始介绍这家公司及兼职工作的类型，并要求被面试者当场作出决定。提及交费问题时，记者以需询问父母意见为由，希望主管提供公司相关证件。主管指了指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并让记者扫描了二维码，但不允许拍照，并说：“这就是营业执照啊，但是这个东西跟你身份证一样的，肯定不能拍照。”扫描二维码后，弹出的是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的公司注册页面。在另外一批记者面试的时候，主管提到了回本的问题：“大概工作三天左右（可以回本）。因为我们公司做兼职的报酬大多就是80到100左右一天。工作类型主要就是三种，发传单、超市导购和户外咨询。”当把350元的管理费与中介费用作比较的时候，主管纠正了记者：“我们的公司和中介公司有很大的区别。中介公司属于信息买卖，它的稳定性没有保障。我们公司成立六年，在第三年申请到人力资源许可证，安排工作讲究一对一分配，保证工位。”几次面试的情况各异，但共同点十分明显：面试官语速快，面试时间基本控制在15分钟以内；在对话中高频插入“听到没有”“理解没有”等反问句；不喜欢被面试者过多提出疑问；在整个过程中占主导地位，比起面试，更多时间是在介绍和解释；不强求被面试者但要求立刻做出决定；不允许未确定报名的被面试者拍摄其营业执照。注意到同场面试的名单上不止有武汉大学的学生，在调查结束后，记者没有立刻离开光谷中心花园。不一会儿，五个男生从楼上下来了，记者以同是面试者的身份拦下了他们。他们均来自武汉华夏理工学院，面试后四个人交了钱，剩下一个坚决相信这公司不靠谱。当记者提到主管不允许拍营业执照的时候，其中一位身着黑衣的男生起疑：“我已经交了钱了，有权利去拍她的营业执照。”另一位身着白衣的男生坚持认为没问题，一直在旁边说：“应该不会骗人吧。”一名手拿皮夹的男生不停示意其他四个人快点走，“被骗就被骗了呗”。几位武汉理工大学和武汉科技大学的学生也下了楼，武汉理工大学的薛然（化名）说：“我一开始也犹豫，不敢交钱。”但因为主管不断强调合法性，且考虑到350元不算大数目，他最终还是报了名。武汉科技大学的四位男生都交了钱，其中一位男生反应很大。他告诫记者说：“还是别去了，感觉有点坑。”他提到，当他谎称他没带够钱只交了一百的时候，面试主管硬要他找另外三名同学借钱交齐。他想把钱要回来，但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在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中搜索“武汉楚天起航人力资源有限公司”，注册信息上的经营范围为“人力资源招聘、培训、测评、猎头等”，成立日期为2013年1月9日。在职友集、赶集网、58同城等招聘信息平台中也有该公司的信息，行业分类为“中介服务”“人力资源服务”等。
从检索情况来看，这是一家合法合规的公司，不过互联网论坛上却有不少关于讨论该公司是否靠谱、正规的帖子，甚至有人评价该公司“骗子”、“黑中介”。“新浪悦读”中，还有一篇题为《兼职：交钱之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的报道，揭露这家公司存在欺骗学生的现象，主要表现为交钱后态度便急转直下，在安排兼职时敷衍推脱。在“58同城”等的招聘网页找兼职，工种多样，兼职信息囊括从不知名的小公司到武商量贩、中百仓储等品牌企业。网站不收取任何费用，但作为免费的信息聚合平台，“58同城”并没有办法保证兼职岗位的可靠性。在武汉楚天起航人力资源有限公司找兼职，工作类型主要为发传单、销售导购、家教助教等。根据协议书，公司提供兼职信息和岗前培训，和不限次数的校园代理机会、社会实践证明及毕业后推荐至企业实习的机会。“我们公司只定位于大学生。周末的兼职我们主要留给大一新生，大三大四的来我们这里主要是找暑期工或者实习。”楚天起航人事部的负责人何主管在接受新视点采访时表示，与其他兼职介绍平台不同，楚天起航有两大优势，一是时间自由，二是工作安全。“我们在甲方学生和乙方公司之间扮演第三方的角色，会去核实企业的真实性以及企业给的兼职岗位是否安全、工作环境是否安全、工资是否有保障，这些是由我们这个第三方来担责任的。”至于公司收取的350元的合法性问题，何主管解释说，楚天起航人力资源有限公司拿到了人力资源服务许可证，这350元是提供人力资源服务时合理的费用收取，“如果我给你安排兼职，你电话一关人就联系不到了，那所有的责任都是由我们来承担，收费其实是为了便于管理。”就管理费问题，记者咨询了武汉大学法学院的班小辉老师。“如果他事先说明，且不强制报名，是可以收费的。法律并没有禁止兼职中介平台收费。如果这个费用是用来支付信息中介服务的，你不可能说他收费不合法。这好比消费者购买了京东会员的服务，可以获得免运费的权利，但消费者可以不使用这个服务。”班小辉表示，兼职者可以向中介公司要求提供发票，如果对方拒绝提供，可以向税务局投诉。2016年8月，《长江日报》曾对另一个大学生兼职平台“校傲江湖”进行了调查，报道揭露了该平台存在提供不正规发票的行为。研讨并收集相关证据后，长江日报大学生打工权益法援团的15名公益律师已向武汉税务部门进行举报。“‘校傲江湖’其实是因为未拿到人力资源服务许可证就收取相关费用才被查的。”何主管说，“校傲江湖”虽同为兼职信息提供平台，但在未拿到该许可证的情况下只能收取提供信息的费用。楚天起航人力资源有限公司在2013年之前的业务范围也属于信息买卖，许可证批下来之后，转型成人力资源公司。但在楚天起航，学员只能得到盖有公章的收据，它并不能开具发票。何主管解释说：“他们在我这边消费的不是什么产品，所以我开的是收据，不是发票。开具的收据盖有公章，会入公司台账，走会计审核的方向。如果你要发票，我会直接告诉你，我这里开不了发票。”
何主管说，在报名缴费后觉得是诈骗集团、直接退出的学员越来越少，并且一本、二本和高职高专的学生在做兼职过程中流失率存在差异。“一本重点的学生因为考研、双学位等，做兼职工作会少一点。二本学生流失率最高，他们时间精力上能调配过来，可是吃不了苦。让我感到惊喜的是高职高专的学生，非常靠谱，可能是因为时间多，随叫随到，工作完成效率很高。”10月30日，距离实地调查已经过去两周，记者跟踪了解几位大学生兼职者的后续情况。10月22号，华夏理工学院的黑衣男生被安排去了光谷软件园，参加“牛伯伯”兼职实习培训，并给一个叫“驾本易”的驾校公司作宣传。“上午去喊口号，下午去体验学车，发发宣传驾校的说说和微信，很轻松。”杨主管跟他说，工作的这两天能有120元的工资。但第二天驾校公司停电，工作便没有继续。10月24日他收到杨主管打来的60块钱工资。“这个公司介绍的工作还好，很轻松，很简单，就是工资有点少，对我来说就是玩了一趟。”兼职主管给武汉科技大学一位男生安排的工作就是去学校贴小广告、发传单。“而且她嘱咐我，发传单的时候不让提交费的事情，感觉挺缺德的。”10月22日，他被安排去做促销，但他没有去。“70块钱12个小时，太坑了。”武汉理工大学的薛然在22日也接到了兼职安排：早上九点到下午两点到学校发传单、做宣讲，工作底薪70块钱。主管还给他安排了促销的工作，“一天是70到80块钱，上午和下午工作，中午会有休息，大概一天工作6到7个小时吧”。但周六到了，薛然因为打疫苗就没有去兼职。武汉大学的杨丽（化名）在10月1日前就报了名，至今还未去做过兼职。“她找过我很多次，可是我每次都有事。十一的时候她打电话找我，那次我要陪同学逛校园。十一假期后那个周末她又找我，但是我们补课。这周末也是，我又有事。”这4个人中，仅有1位去了公司安排的兼职，剩下3位由于各种因素并没有参加兼职。其中3位同学对兼职薪酬的描述，与原先主管承诺的“每天80到100块钱”的工资待遇不符，且都偏低。
“他（学生）拿多少钱都是次要的，我更欣赏的是他在工作中能明白理想和现实、自我和别人的差距。同样一个工作，有的人可以拿120，有的人只能拿40。”何主管表示，学生最终能拿到多少工资还是看学生个人的素质。“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无论做什么东西都需要自己交学费。”排版：潘京叶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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