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或许不会留意,一双皮鞋在匠人的手上,会经历几百个细节的打磨。但许来成在意,他不想世人留下的脚印,都是流水线上被无数次复制过的底纹。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 / 姚胤米
编辑 / 左耳
许来成70岁了,他没时间像别的大爷大妈一样去公园遛鸟、散步、打太极拳。
只要人在上海,许师傅大部分时间都会呆在他那个位于凯旋路上的手工皮鞋工场。和每天往来的客人聊上个把小时,台湾的风俗、皮鞋的养护和许师傅的手艺是这家小店里被谈论最多的话题。
小店不起眼,但名声却很大,让他做过鞋的,有刘德华、成龙,还有美国前总统克林顿。
从13岁拜师学艺开始,许来成和皮鞋的故事已经写了近60年。
300多道工序

六月初,上海入梅,空气湿润凉爽。自1988年入沪,这个台湾商人在上海一呆就是28年。
许来成瘦瘦的,后背微驼,因为常年低头做鞋子,又上了年纪。
除此之外,你很难看到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眼神明亮、头脑清楚、步伐稳健。
他喜欢穿简单的格子衬衫和深灰色西裤,脚上的深棕色皮鞋就是店里做的,穿了7年。七八年,是一双手工皮鞋的平均寿命,如果养护得当,还可以穿得更久。

二层展示区的工作台,供学生参观学习
小店二层展示区。刚一落座,许来成指着我的脚说:“你穿36码。”看着我一脸惊诧,他嘿嘿笑了起来。
这双眼睛像是能看穿人们脚上的鞋子,看到一双行动的脚掌,肌肉发力的先后顺序,前后脚的落地位置。
来店里定制皮鞋,客人得先“走两步”,许师傅大概这么一瞄,需要多长的鞋脸,两侧要多宽便心里有数了。
接下来是看足弓,高足弓的人脚着地后,脚掌和鞋底之间还有一小块空隙,要在鞋垫上多加一块枕形的垫底,脚才不会累。许师傅把这形象地称为“小水饺”。

制作皮鞋的关键是先打好鞋楦
尺寸量好以后,要先按照客人的脚做出一副“鞋楦”,也就是一只木质的、符合各个数据的“假脚”。
做鞋楦是最耗时的。从前工具少,要把一块木头开成一个鞋楦,只能用铁锉一点一点磨、一寸一寸锉,做完一双鞋楦,一周就过去了。
接着要在鞋楦上开样,用浆糊包好纸,想象出鞋子的样子,仔细画出图案花纹,再把纸小心拿下来,重新化成一个平面样板,再依照样板在皮子上切割。
切皮子时还不能完全照着那数字标准去切,得在前脚两侧留出两三厘米的宽度,这样客人穿上袜子后,鞋里还剩一点自由活动的空间,刚好合适。
体重对鞋子的设计也有关键的影响。许师傅做了一个表,可以准确衡量每个客人走路时脚掌的弹力需要多少,根据这个弹力,他会为客人挑选出厚度不一的钢板,再加上不同量的软木塞。
鞋跟由四层牛皮组成,最外面一层要片下来1/3,用同样大小的橡胶代替,目的是防滑。每双鞋的鞋底上,许师傅都会用花纹推推出好看的图案和纹路,“虽然穿上几天就会磨掉了,但这些细节都要有。”

不同动物的皮子在制作上也各不相同
做一双手工皮鞋,工序最多要300多道。在新人和外人眼中,掌握这些经验的许师傅“特别厉害”,但他却拒绝用这样的词形容自己,“我只是有经验”。
“每一次交谈想要什么样的鞋子,穿上后哪里会不舒服,我都会多知道一点。如果要说我厉害,那我也是因为你们才变得厉害。”
两年六个月,做出第一双皮鞋

1959年的夏天,读完小学的许来成还没来得及领毕业证,就只身一人坐上了去往台北的火车。
那年许来成13岁,在皮鞋厂,他和80个年轻人一起,拜了一名福建鞋匠做师傅,学做手工皮鞋。
没想到学做鞋子会这么苦,早上7点醒来,有时会一直做到凌晨两点。困了累了就把桌子下的箱子拆开,铺上被褥就睡。

许来成与师傅合影
彼时台湾物资匮乏,很多制鞋工具都要从日本买进来,价格昂贵,容不得半点马虎。第一年学徒,许来成没能有机会触碰任何工具。只能在旁边认真听师傅讲,观察师傅的每个动作。
台北的夏天,工厂里蚊虫很多。小许会找来一块布条,卷一卷,伸到油灯里面沾湿,点着了支在桌脚或门口,在燥热的夜晚求得一个安眠。
第二年,师傅终于肯让他帮忙擦一擦针车了,有时候还会把割皮子用的刀递过来,许来成就满心欢喜地接过来,仔细地用磨刀石把它打磨得锋利光亮。
固定鞋面的铁钉价格很贵,要循环利用。休息日的白天,许来成要把半个月里不计其数的弯钉子一颗颗敲直,常常一敲就是一整天。
有一次,钉子沿着手指边缘直穿过去,血顺着伤口一直往下流。他伸手搅了一指身旁的胶水,往伤口上一抹,再用嘴一吹,胶很快就干了。胶水里的橡胶和汽油可以起消炎作用。
从拜师到出师需要三年四个月,许来成自觉资质愚笨,便比别人下了更多工夫。两年六个月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双皮鞋。
慢慢地,他有了自己的工厂,养了几十个工人,在台北安了家,娶妻生子。
厂子刚开起来的时候,每隔两个月,他都要和同伴搭伙去意大利、法国和日本“偷师”。在当地的鞋店,高个子的朋友站在前面打掩护,矮个子的许来成握着DV机录下柜台上陈列的鞋子。

许来成还原给皮鞋鞋底压边的过程
意大利人邀请他们到工厂里参观学习,前提是交上一笔学费。一来二去,许来成和意大利人越来越熟,随着自己的鞋子越做越精致,如今,反倒是意大利人、英国人和美国人来上海登门请教。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每做出新的鞋子,许来成都要拿给师傅看,还撒娇地问师傅做得好不好,终于有一天,师傅说“够好了啦!”他便知道,真正出师了。
被徒弟拉黑

黄琳是许师傅鞋店的店长,负责帮他售卖鞋子以及打理琐事。6月5日,他们约好一起去找许师傅来自台南的朋友,皮雕大师酷猫。
出门前,许师傅把黑色帆布包斜挎在身上。他走路很快,认路很清楚,复杂的地铁线路、换乘方向都是他最先搞明白。
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她就从没看到过许师傅为什么事发过愁。“不管遇到多大的事儿,他都往好的地方想。”
1988年,许来成来到了上海。他做过锂电池、开过网吧,甚至卖过化肥,但不管怎么折腾,都没放弃做鞋子的理想。
“老人家讲,人长两只脚,人民币四个角,你永远追不到。做鞋是我的老本行,我不会丢掉。”

最左边的是为篮球运动员姚明定制的鞋子
最近几年,忧心的事情出现了——手艺后继无人。
从前在台湾,手艺人是不用犯愁继承的。现在不一样了,儿子都不肯继承这一行,比起亲眼见证并复制父辈的辛苦,他们更愿意在台湾找个轻松稳定的工作。
鞋匠师傅能够拿到的利润和做皮雕、做皮包相比少了太多,吸引不了现在的年轻人。
两年前,上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和国资委联合办了一个项目,邀请一批濒危工艺的手工匠人到学校开课教学,传承老工艺。许来成在受邀之列。
来上课的第一天,有学生问今天要学什么,听到答案后,年轻人一脸为难地发出“啊,做皮鞋啊”的抱怨。
但许师傅想,这么多孩子,总有人能学出来。他叫黄琳把自己的技术步骤记下来,交给学校制成教材,毫无保留地教给孩子们。

展示台上制鞋工具摆得整整齐齐
他发现了一个“好苗子”,可那学生一毕业,就在上海自主创业开了个幼教班,后来还转行做起了房地产销售。
许师傅三番两次劝说那个年轻人,并开出比别人更好的待遇邀请他,告诉他凭他的技术,未来肯定也会成为受人尊敬的皮鞋匠人。
年轻人拒绝了。他和许师傅说:房地产公司有人卖一套房子,提成拿了10万。
再后来,年轻人屏蔽了许来成的朋友圈访问权限,许师傅知道,那孩子这辈子都不会做鞋了。
皮鞋就是我的女朋友

传承技术,成为影响许来成睡眠的唯一原因。
必须想办法解决了。
除了在校教学,他把部分制鞋工艺提供给国内几个大皮鞋品牌作为参考;明年,他打算用积蓄资助一部分来自偏远山区的人或聋哑人来上海学习做鞋。
“肯定能找到。”说起未来,许师傅又恢复了原本的乐观,他愿意把自己能做的每一次努力做到,剩下属于别人的那一部分,他没可能勉强。
依旧兴致勃勃地展示他店里的手工皮鞋,很多名人是他的老顾客,给姚明定制的鞋子就摆在店里的橱窗前,58码的大鞋子吸引很多顾客抱着合影留念。
一个大大的蓝色塑料皮文件夹里,夹满了自己和文体商政精英人士的照片。但第一张留给了前两年回台湾和师傅的最后一张合影。那一年,对他人生影响最大的师傅去世了。

师傅传下来的经历80年的一套修鞋工具
99岁的老师傅临走前,把自己用了八十多年的制鞋工具留给了许来成。这套器具整齐地摆在鞋店二层展示区的桌子上,如果有学生或客人来,他都会郑重地给别人介绍这套工具。
时间太久了,每一把器具的木制的手柄都已发黑,手柄上方的生铁部分也锈迹斑斑,除了个别的几柄切割工具,还隐约看得出刀口曾经的光洁,对着光的时候,边缘尖锐锋利。
许师傅已经七八年没有亲自做鞋了,他抱过一双店内用来展示的鞋子,用师傅留下的那套老器具,一步步模拟展示每一种工具的用法。
生了锈的老工具在光洁发亮的皮鞋上静静游走,许师傅的另一只手或扶住鞋的一边,或悬空做出扯线拉绳的动作,那一刻,他仿佛重新回到了工厂,一双皮鞋正在他手中孕育诞生。
我问他“你还喜欢做鞋么?”许师傅没有犹豫半秒,坚定地回答:喜欢!
皮鞋就像是他的一个女朋友,这么多年,早就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我常常说,做鞋子的胶水太黏,把我和鞋子紧紧地黏在一起了。”
这个女朋友,他一辈子都不离不弃。
每人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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