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发生已过去一个多月，当时沸沸扬扬的川师大杀人案，也渐渐远离公众视线。
今天，杀人嫌犯精神鉴定结果的出炉让这件事情重新升温。
“被鉴定人滕刚患有抑郁症，对其2016年3月27日的违法行为评定为部分刑事责任能力。”成都市公安局龙泉驿区分局鉴定意见通知书上显示。
对芦家来说，这是一个无法接受的结果。今天上午，芦海清的哥哥芦海强和律师一起去了公安局，拿到鉴定结果通知书时，芦海强很平静：我们不认可这个结果，要重新申请鉴定。无从知道滕家对这个结果的态度，他们不再接每日人物的电话。
从事发后一直到今天出鉴定结果，同在白银这座城市生活的芦滕两家一直没有见面。随着时间的发酵，两家矛盾也越来越大。
矛盾背后，是两个一蹶不振的家庭，和他们受到的伤害。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卫诗婕

两个白银家庭

芦滕两家相距不过80公里，共同生活在甘肃中部的小城白银。
白银市地处黄土高原和腾格里沙漠过渡地带，据志书记载，这里矿藏的开采始于汉代，明朝洪武年间，官府曾在现市政府驻地设立办矿机构“白银厂”，有“日出斗金”之说，白银缘此得名。
这里有伏羲、女娲的传说，有大禹治水的遗迹，长时间的多民族杂居，让白银人的性格既友善谦让，又彪悍勇猛。
2003年，芦家从寿鹿山脚下的山区、寺滩乡宽沟村搬离，在景泰县郊距离省道几百米的田野间建了一座平房，由此从山村定居至小县城。

海清生前表演照片
一家之主芦栓虎在农民中属于有天赋、有远见的。尽管父母不识字，自己也只读过七年书，但凭借观察家具师傅在家具上临摹装饰图案，他自学了绘画和书法，且手法颇为专业，凭借业余时间写写画画，也让他成为邻里间的“艺术家”。
搬来县城是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正是自己出身贫寒，未能继续学业，芦栓虎更加希望孩子们能成才，那几乎是他余生操劳的意义所在。
他不再以务农为主业，除了照理门前的六亩地外，他还为建筑行业打工，非如此不能供养两个儿子上学——要想在县城的初中就读，要缴比普通学生多出三倍的编外费。
可芦栓虎乐在其中。他的膝下拥有两名可塑之才。大儿子芦海强耳濡目染，对绘画有着超出同龄孩子的天赋。小儿子芦海清从小就爱唱歌，芦栓虎早早地为孩子寻找老师，培养特长。
早前，芦栓虎凭借手艺在县城里开了一家书画店，装裱书画之余还卖些自己的画作。一幅六尺的山水画，他会画上三到六天，通常价格不会超过300元。
靠着这些收入，他勉强能承受两个孩子的学费——海强的大学学费8000多元，海清高中时艺术特长的集训费用是12600元。
对于一个平凡的农村家庭来说，供养两个艺术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毕竟他们每年的农作物收入不到3000元。芦栓虎和王芳六年来没有买过新衣裳，孩子们上学时，他们家的伙食基本以米汤、馒头、面条为主。
80公里以外的白银市区，也有一户人家在这时搬迁。滕宗武和妻子王小花都是白银监狱单位的职工，那一年，白银监狱属下的三个劳改农场进行合并，全体职工被安置在白银市区西区尽头的一个叫“警苑”的小区内，共有一万多名住户。
滕刚位于甘肃白银的老家
警苑的楼身是2000年前后建造，多层建筑，每栋六楼。现在，这里的房价约为3000多元一平米，较十多年前已上涨数倍。而滕宗武刚搬来时，这里还是白银市区较偏远的地段，周边都还没发展起来。
和芦家一样，滕家也很重视教育。王小花花费大把时间和精力在独生子滕刚身上，早在农场时，每个周末她都会陪伴儿子坐两个小时的班车前往县城学习绘画和电子琴。
老师评价滕刚“猛得很”，是当地的土话，指孩子有天赋。儿子各方面都很出色，小学时，滕刚的性格开朗，成绩优异，最差的一次，英语也考了92分。
两个家庭都有着最初的和美，但也都有着自己的心结。
心结

2015年8月的一天深夜，芦栓虎在茶几上写书法，海清在旁边的屋子里拿着手机等待。十二点一过，传来海清兴奋的叫声，“爸妈，我考上啦！”
彼时，芦海强已经大学毕业，在成都工作的他第一时间接到了弟弟的电话，海清兴奋地告诉哥哥，自己被四川师范大学舞蹈学院录取了。芦海强激动坏了，立刻给弟弟打去了几百块钱，给他和同学们拿去“耍一下”。
直到读初中前，芦海清对自己的身世一直不知情。
芦栓虎回忆，海清是弟弟过世、弟媳改嫁后过继到他家的，来时才两岁，他视同己出，甚至对海清比海强还要好。
直到某次上坟时，海清在二伯的坟前对哥哥说：“我给我爸多烧点纸。”
芦海清从邻居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但他懂事，一直都没有说。
从此之后，家里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件事。但芦栓虎多年的心结算是打开了。
为了凑齐海清的学费，芦栓虎向亲戚们开口借了钱。
去年八月末，海清踏上了从景泰开往兰州的车，在兰州乘坐20个小时的火车前往成都。

海清的朋友圈
芦栓虎还能回忆起客车启动的那一幕：一米多高的灰尘里，他能看见海清的头从车窗中探出，向他们挥手，之后被更多的尘土挡住。
每日人物也走过这条路，从景泰通向兰州的省道蜿蜒近百公里，两旁是叠嶂的、裸露的无名山，放眼望去一片土黄色，一路上可以看见几十块写有“脱贫”字眼的牌子。
在2015年春天的那场省艺考中，芦海清带着第91名的好成绩，走出了小城，翻越了大山。
80公里外，滕刚与芦海清名次并列、同样被四川师范大学舞蹈学院录取。
同样的家乡，同样的考试成绩，进入同一所学校，被分在同一间宿舍，这样的巧合，恐怕世间不多了。
但事后证明这并不是美好的机缘，芦海清并不知道他同宿舍的伙伴，以前有着怎样的经历。
两度自杀的孩子

母亲王小花高兴坏了。滕刚能考上大学太不容易，很少有人知道，这对父母与孩子经受了怎样的磨难。
她被惊吓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滕刚上初中时。那是个温馨的夜晚，一家三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看滕刚最爱的篮球比赛，激动时父子俩大声欢呼。
就在那天夜里，滕宗武夫妻入睡后，突然听见门外“通”的一声，好像什么倒下了。怕是孩子起夜摔倒了，王小花让丈夫去看看。丈夫走出房间后久久没有回来。王小花寻出去，只见滕刚倒在地上，手腕处被割破了，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水果刀。
醒来后的滕刚说不出自残的缘由，一脸迷惑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次惊吓，是时隔三年后，高二开学的第一周。高一暑假，滕刚被送往杭州的绘画学校集训四十天，回来后，王小花并未发现儿子有何异常。但几天后，滕刚再次自杀，这一次，他倒在了血泊中，伤口比上一次要深，情况很凶险，住院十多天。
滕家的邻居方女士记得，那天晚上，王小花惊惶地敲开她的门请求帮助，120来将孩子接走的动静惊扰了不少邻居。
这一次，滕宗武夫妇确信，孩子一定是出了问题。
据滕刚父母说，医院的诊断结果是：精神抑郁症。

滕刚曾因病休学
在每日人物的采访中，滕宗武夫妇始终也说不出滕刚患病的原因，他们甚至在儿子的两次自杀行为之前没有察觉到任何征兆，“我们也想不通，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滕宗武夫妇一直没有向高中、大学老师报备儿子的自杀经历与抑郁病史，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怕影响他的生活和前途。
儿子上了大学之后，他俩一直担心孩子病情复发，每天都给远在成都的滕刚打电话，但内容多是机械地询问日常。在他们看来，儿子一直很听话。
事后来看，滕刚可能存在多个面相。
在邻居、老师们眼中，他乖巧、有礼貌。他会为父母挑选围巾作为礼物，在qq空间晒出妈妈做的菜，夸赞母亲的厨艺。时而在微博上提醒自己乐观、自省，“要看见别人的好处”。
但他有时又有些暴躁，时常在社交平台上破口大骂。小方是滕家邻居的儿子，比滕刚小2岁，自从2003年搬来这个小区，两人时常在一起玩耍。他形容滕刚，“打枪战游戏时，他不太让别人说，会显得有点生气。”

出事的学习室
与滕刚一同长大的远亲、自认为与他关系不错的小全也提到了这一点：“他平时一直挺友好，记得高中时，有几次在一起打游戏，我指导他哪里该怎么打，他好像很激动，挺生气的样子。”
滕刚的这种暴躁再次爆发时，人们听到了“杀害室友”、“50多刀”等耸人听闻的字眼。
“如果还有机会”“已经没机会了”

这起凶杀案，很快让拥有170多万人口的小城白银上了新闻头条。
直到事发后的一个月，小城里的人们还没有走出对两个孩子的惋惜和对凶案的恐惧。人们上一次对于恶性案件的街谈巷议，还停留在案发20多年前、至今悬而未决的白银市连环杀人案。
滕刚曾经就读的白银实验中学门口，镶嵌着三张2015届高考光荣榜，第三张的右下方，赫然印着，“171（序号），滕刚（姓名），四川师范大学（录取院校），音乐表演（录取专业）”。
三两个人聚在榜前窃窃私语，“就是这个滕刚，省艺考还考了91名呢。”
两个家庭同时一蹶不振，面对媒体时，两对父母更多也是躺着，最多是强撑起来坐着。
4月21日清晨，滕宗武和王小花悄悄地离开了家，多日来媒体不断登门造访，他们的身体和情绪都已濒临极限，只好去朋友家暂住。此前，他们连续三天没有出门，因为不想见人。整个小区，无人不知滕刚闯下大祸，他们不知如何面对。
在很多邻居口中，王小花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对待儿子上心，一切都料理得妥妥当当。但王小花自己承认，她还是错了。
第一次割腕后，滕刚在白银市当地一家正规医院被诊断出精神抑郁症，并没有接受后续的药物治疗。第二次割腕后，心理咨询师明确告知王小花，如果情况没有好转，就需要马上去医院接受治疗。
王小花和丈夫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她认为重新上学后的滕刚显示出好转的迹象，便一直没有复查和治疗。
在滕刚两次自杀之后，他卧室的门锁被拆卸下来，门把手上系上了一条红领巾。
滕刚房间的书架上有一本《成长比成功更重要》，还有一本《给青春期男孩最好的礼物》。
“给青春期男孩最好的礼物是什么？”对于这样的提问，王小花没能答上来。
她感慨，如果还有机会，她一定要走进儿子的内心世界，好好教育他。
芦海清的学生证

而芦栓虎已经没机会再见到儿子了。
五十多岁的芦栓虎习惯用“我的芦海清”开头，说着说着，眼睛里就会泛起泪光，继而沉默。
芦家现在找不到任何一件海清的物件了。根据家乡的习俗，年轻人去世极不吉利，需要烧掉逝者所有的物品，也不许写挽联，摆花圈，那是长者去世才能有的礼数。
房子干净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粉色花布的窗帘，布满甜炕味的房间，海清曾经写字用的小书桌摆在炕上。
农忙时节，门前的六亩地没有人打理，光秃秃的田地被一片绿色包围，格外显眼。多亏了邻居们合力帮忙分插了苗，才零星冒出了几棵新芽。
但院子里的两棵苹果树开了花，那是搬来这里不久，海强、海清两兄弟亲手种下的。


文章为每日人物（ID：meirirenwu）原创，尊重原创，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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