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并不是有攻击性的说话者——至少在处于受访者位置的1个小时里,他透露出强烈的防守意图和“分寸”意识。
这个因主持说话达人秀节目《奇葩说》而在90后当中走红的60后,在和我们聊的第5分钟,就釜底抽薪式地否认自己具有说话天赋,继而像往常那样,把两位搭档蔡康永和高晓松搬出来:“我震惊于他们的博闻强识,觉得和他们相比我没有什么说话艺术。”
他在《奇葩说》现场的每一次点头,都是心里在咯噔——这俩人怎么这么会说话。他认为《蔡康永的说话之道》是很好的讲话蓝本,并说“和晓松辩论就是找死,做个安静的学生,挺好”。
马东习惯于打这样的“地躺拳”。这个中国武术拳种讲究腰身柔灵、随机就势、形退实进、败中取胜。显然,马东深谙此道,因此极少能在公开场合听到他说出哪怕一两个自大的词汇。他提过的对自己最褒义的诠释也不过是“角色自由”——在不同的身份里做不同的事,不牵强不攀附。
1996年从澳大利亚回国后,马东辗转于湖南卫视、中央电视台和爱奇艺,如今自创米未传媒,从事视频节目内容生产。
20年里,公众眼中的马东主要承担了两种社会角色:老主持人和新老板。前者长于在一堆说话的人中把控节奏,后者让说话成为一门可持续的生意;前者凸显的是技巧,后者用旧时曲艺人的行话讲,考验的是“平地抠饼,对面拿贼”的硬功夫——随时随地能靠三言两语拿住观众,并让他们心悦诚服地从口袋里掏出赏钱。
“马东是我见过的情商最高的人。”米未传媒首席内容官、《奇葩说》制片人牟頔告诉我们。马东则说,谦卑才是自己唯一的生活方式。但在第三季辩手、编剧史航眼中,马东最重要的特质不是谦卑,而是“精确与分寸”。
文 | 徐雯   编辑 | 卜昌炯
“千手观音”
作为“无颜值男神”,马东靠智商上位。对于外界称他为“人形弹幕机”的说法,他一笑置之。
网上曾经流传过一份马东金句集锦。如在某期节目中,嘉宾柳岩在回答流落荒岛会选择谁陪伴的问题时选择了孙悟空,马东一脸无辜地问:“因为他有金箍棒吗?”
“好多东西提溜出来,一看显得这人特牛逼、特聪明,但那是很长的节目里集结的,我不是每一句都那样。所以那个东西自己看了,要是信了,那就太傻了。”马东说。他看过自己的金句集锦,但并没有忍俊不禁。
从主持《挑战主持人》《文化访谈录》开始,马东放弃了在节目中使用台本,用相声的术语,全靠“现挂”,即根据实际情况,即兴发挥。他认为幽默最重要的品质是分寸,但在生活中,他常常错失幽默的时机。
马东习惯于把自己放在一个“不会说话”的位置上。相对于回答者,他更享受做一个提问者。采访一开始,他就问:“咱们是什么主题和方向?”他想找个关键词搭把手。他讨厌重复解释一个问题,觉得“像背词,特别无聊”。

录制《奇葩说》时,他不喜欢和嘉宾提前交流,也不故意设计效果,“我们要的就是真实的状态”。即便这真实里可能有各种突发状况,马东也毫不介意——他大概是唯一一个对“尴尬”泰然处之的主持人。

金星在《奇葩说》第二季时,曾接替高晓松担任“队长”。
以前他也会问自己,遇到“驴唇不对马嘴”的情况,现场尴尬了怎么办?后来,他反向考虑,觉得尴尬了也没什么不好,造成不了什么恶劣的后果,反而场景的层次更丰富。对于传统主持人培训中的“话不落地”规则,他认为是造成主持人说话不经大脑、满口水词的罪魁祸首。
这种独特的控场方式,在明星辩手范湉湉眼中是一种高明的做法。“我觉得他才是真正下棋的人,能够全盘控制。他虽然有的时候不在场上辩,但他是对所有的切入点、走向……各方面(掌控)都很厉害的一个人。”范湉湉说。
“千手观音。”史航这样比喻马东。十几年前,还在中央戏剧学院当老师的史航曾在央视的座谈会上见过马东,但对他并没有什么深刻印象。史航戏称:“在央视的光芒下谁还有光芒?”

后来在《奇葩说》第一季里看到穿着苏格兰裙的马东,他傻了眼。“马东的各种思维、语言和主持技巧终于不是用来承接一些不值得承接的信息或者走一个不值得走完的程序,终于为智慧和性情服务。”史航说。
“主持人这个行业,不是说多了就好。”马东不喜欢“名嘴”这个词,认为每一个真正会说话的人,其实是因为有不一样的思维方式,而不是嘴皮子利索。
“跟马东做节目真是太舒服了。”曾和马东合作过《文化访谈录》《汉字英雄》等节目的学者于丹说。2007年,两人合作《游园惊梦》的特别节目之前,曾一起去香港看昆曲名角的演出。马东带于丹去半山的餐厅吃咖喱饭,于丹当场把7期的节目内容大致说了一遍,马东回应她“只管按你的思路准备就行了”,别的不用多管。
“马东的聪明不是飞扬跋扈、咄咄逼人,而是善解人意。”于丹告诉记者。
1990年代,马东在澳大利亚留学时,喜欢看台湾综艺主持人胡瓜的节目,觉得自己也有相似的反应能力,并对主持这个行业产生了极大兴趣。“我觉得胡瓜是一个自我没那么强的人,节目中他更多的是在适应来访者并为其铺路。”
在相声中,这种说话节奏和张弛拿捏被称为“尺寸”。虽然马东的父亲、著名相声艺术家马季刻意割裂了马东与相声的联系,但马东依然从中耳濡目染。现在,马东的手机里全部是郭德纲的相声,开车听、坐飞机听、睡觉前还听。听多了,“包袱”不能逗笑了,他就当是催眠。
“听着听着你就知道,有的人这个地方说的是错的。你能建立场景,就知道现场尴尬了,或者尺寸不对了。相声听的是这些东西,不是光听,是理解。”马东说,尺寸是相声中最见功力的地方,而这也是他最享受的地方。
“清浊合一”
2015年9月,为了更好地做视频内容,马东创立了米未传媒,把办公室安在了朝阳公园东七门的一幢楼里。他摇身一变,成为各方关注的商业人物。
既是《奇葩说》的主持人又是其制作公司的CEO,马东需要对自己的角色边界有清晰的认识。他不断强调,自己只是其中的一个零件。
“在节目里面我是主持人,主持人要听导演的。所以是导演组决定,不因为我是CEO,我就能够决定什么。”说完,他又补充,“如果这节目必须从前到后全部听我的,那我脑子进水了吧?”
他需要拿捏好作为一个老板的分寸。大家玩杀人游戏时不带他玩,他也只好让自己晾着;公司的两只猫需要照顾,他就做铲屎官、给它们洗澡,或者用湿纸巾给它们擦眼屎。他知道这节目是年轻人的天下,经常说:“牟頔审片子就完了。”
“马东是个很包容的人。”牟頔几乎没有见过马东发火,唯一的一次,是大家偷拍马东的丑照,他有点生气。
《奇葩说》第一季的时候,编导们曾用很多网络上的小图片去做包装,结果被告侵权,公司面临赔款。马东的第一反应不是找到相关编导予以惩戒,而是非常理智地反思,然后想办法善后——牟頔说,按照传统电视台的处理办法,当期的责任编辑肯定会受到处分。
2015年8月,《奇葩说》第二季节目迎来了更大的挑战:“该不该向父母出柜”和“好朋友可不可以约”两期节目被下架。
对于前者,广电总局给出的理由是:“嘉宾对非正常的性关系持同情态度,挑战传统道德观和价值观。节目不适合向公众传播。”
接到通知时,马东没有惊慌。“就是你开车超速了,然后接到了一张罚单。”他说。在这之后,米未传媒对选题的边界、探讨的分寸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但马东从来不去想尺度的问题。“你觉得尺度大就可以怎么样的话,早晚会撞到墙上。所以其实还是更符合内容、逻辑的规律很重要。”他更希望《奇葩说》的舞台上能模拟一个真实的说话场景,生活中带脏字,那现场也可以说脏字——哪怕在后期被迫做消音处理。“我们真的不能只当清流,我们清浊合一。”在3月26日播出的《奇葩说》第三季中,马东如是说。
作为老板,仅有包容是不够的,他还得想办法站着把钱挣了。
“花式念广告法”已成了他的一个招牌。节目中,他经常使用这样的句式:“今天,我们之所以能济济一堂地聚在这里辩论……”紧接着就是一堆广告词。很多观众乐于见到马东以“抖包袱”的方式说广告,甚至有网友留言:“听马东念广告才是节目最精彩的部分。”
“对客户的真心回报,就是恬不知耻地做广告。”马东说。
对于大家为什么愿意给“商人脸”的马东买单,史航这样分析:“马东承认人的本性是自我的、利益的、虚荣的,他承认所有的弱点和负面,但他以这一切为起点,而不是为终点。人是胆小的,但我们能不能做一件很勇敢的事情呢?人很自私,但能不能顾完自己再照顾一下别人呢?马东的路程是向人性的光辉面走的,走多远都是真实的。我们遇到的太多的人,拍胸脯当自己是圣贤,但最后的行为都是以猪狗为最基本的参照系,而马东恰恰是立地成佛,而不是佛露出马脚。”
“怂人”自黑
2015年,并不英俊的马东为了让自己在镜头里不那么显老,割掉了两个大黑眼袋——尽管这对他的颜值来说,可能并无明显改善。
这个48岁的男人现在血糖血脂偏高,正在尝试通过吃素减肥。他的办公桌比别人高一大截,没有椅子,强迫自己从早到晚站着办公。
摄影师给他拍照时,他嘟囔着:“我不爱拍照。”他的手机里并没有美图秀秀这类修图软件,原因是“长得丑的人一般不自拍”。

图 尹夕远
牟頔说:“他都经常那样自黑了,别人也就不好意思计较了。”
在明星辩手肖骁眼里,马东是非常懂得去讽刺别人但是又不会让人不舒服的那种人。心直口快的范湉湉有时候会问马东:“你能不能对我好点?”马东回她:“不黑你黑谁?”后来范湉湉一想,也对,互相吐槽也是一种沟通的方式。
一开始,85后的牟頔会嫌弃1968年出生的马东,觉得“和这个老人家不是一类人”。当时在爱奇艺,马东有一个独立的办公室,手下的员工都坐在外面的大办公室里。牟頔的《奇葩说》团队躲他远远的,隔了五六排的座位。马东敏感地意识到“他们不愿意和我玩”,于是就利用出来倒水或者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主动跑到团队里聊天。
在社交上,牟頔认为马东有自己的平衡之道:“如果我们都不爱理他,他就会主动理你。但如果我们都哈着他,他就会不理我们。”
马东给于丹留下了非常讲礼数的印象。2006年,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马季突发心脏病去世,身为独子的马东在非常悲痛的情况下依旧坚持亲自通知每一位亲朋好友。“事实上,我们都可以从媒体上知道这个消息,但他坚持要这样。”于丹说。
她还记得马东在2007年春节发的拜年短信:“马东重孝在身,按理说现在不该给大家拜年,但还是要和妈妈一起,谢谢大家。”马东的诚恳与周到,让她感慨。
马东自己却说,他是个特别被动的人。“在生活中我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如果俩人坐在一起交流,我会找不到话题。”有一次在探讨说话技巧时,马东告诉主持人汪涵。
“他私下就不好好聊天你知道吗?”肖骁吐槽。他告诉我们,舞台上的马东还是一个有表达欲望的人,但在大家吃饭喝酒时,马东永远是呈现一种聆听的状态,很少给出自己的建议,只能“彼此冷漠”。
他从来不是饭局的主角,称在任何一个饭桌上能讲80%的话的只有高晓松。有一次马东和高晓松、于丹吃饭,高晓松一去上厕所,于丹就感慨:“高晓松在这儿,我都说不上话。”
“这和性格有关。”马东说。事实上,按照他的本性,他都不愿意坐在辩论场里,更不愿意坐到马薇薇和黄执中的对面——“被这种辩手弄得体无完肤肯定不是什么舒服的事”。
他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强势的人。“横人都是怂人惯的,我身边全是横人,就我一个怂人,所以我既没有机会成为独裁者——而且,成为独裁者是一件多傻的事,你以为你拥有那个权力,你就享受那个权力吗?不是,你失去的更多。”
“人对自己最好的认知就是先把自己放没有。”马东说,他选择了一种代价更小、成本更低的方式去生活,“人生本来就短,你用一种高成本的方式,不值当。”
马东秉持“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这一观念,认为没有人能精准处理好被动和主动的分寸。但在采访中,他依然努力尝试给出稳当的答案:“你录着音呢,所以我老在想,我给你的回答是不是准确的。”
48岁的马东自言是个防守性质的人。对于命运,他始终有强大的掌控力:如果能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他选择安乐死。

这个身段柔软的胖子,在时代发展的每一个步点,在自己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和每一种角色里,都拿捏准了攻防转换的分寸。
“现在在这个公司里面,谁来负责安全的把控和审查?”
听到这个问题,他再一次露出了一种无辜、狡黠但又妥帖的微笑。
“一般是保安。”他说。

手记 :这不是一次成功的采访,但这正是采访马东的意义
马东的背靠着座椅,不时低头、又抬头,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他开始有些烦躁,但按照他含蓄内敛的性格,他依然会保持礼貌的微笑、努力给出熨帖的答案——但对于一个采访者而言,这样的尴尬如一记闷雷。
采访安排在下午4点。在此之前,马东还在开会,采访之前的一分钟,他还戴着耳机,面色严肃地来回踱步。他比想象中的瘦,也比想象中不易接近。
在中国象棋里中,有一招叫做“连环马”,即一方的两马成互相联络保护之势,看似防守,实则步步为营、暗藏攻击。马东就给我这样一种感觉,兵来将挡,以不变应万变,但就在楚河汉界上竖起一道严丝合缝的屏障,不贸然出击,也丝毫不会走漏风声。
马东是一个顺势又守势的人。1990年代留学归来,赶上了中国电视发展的黄金时代,又在央视离职潮尚未完全到来之前,抽身离开,汇入互联网视频的大江大海,而今又自立门户。
但马东身上没有那种“我要成功”的劲儿。
即便他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奇葩说》的舞台上讲着“黄段子”,也依然是一个有知识分子气质的文化人。
“人对自己最好的认知就是先把自己放没有。”马东的父亲马季为全国人民所熟知,而他本人又一直身处央视的大舞台,但他似乎一直在防止那种“水溢出杯”的状态。我很好奇,他是如何去除骄矜之气的。
在采访马东的过程中,指向性稍微明显一点的问题都被他视作圈套,他会直接指出:“你预设了立场。”
但随即,他又会补充道:“不预设立场对于任何人都是非常难的事情。”
对于一个记者而言,问题被采访对象抛回来,不会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情。但另一方面,马东的这种警觉又让我找到了他性格逻辑的线索——只有一个时刻警醒的人,才会说出“谦卑是唯一的生活方式”这种话。
如今的时代,不缺汲汲于成功的人,也不缺哗众取宠的人,但缺既能开疆辟土又能守得住自我的人。
但愿在以后,马东这样的人,不会是孤例。

本文授权转载自博客天下(ID:bktx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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