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会颠覆美国民主吗?
作者:黄裕生
很多人关注合众国的选举,并因特朗普呼声高而担忧美国的民主危机,担心他会颠覆美国的分权式民主而把美国带向集权,而集权的美国会比民主的美国更好战。因此,世界各地都有不少人对此日感忧虑。
人们的这种担忧的确值得注意。人类走向退化、复古的危险一直存在。一个标榜民主的国家在政治上退回集权,也并非不可能。特别是遇到特朗普这种具有横豪人格的总统,美式民主受到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只是在分权式民主已有近三百年的地方,并非那么容易就被颠覆。那里从未有过集权专制的传统。
美式民主是一种以分权为基础的联邦制民主,也称共和主义民主。作为一种现代国家制度,它起源于不列颠王国,而盛行于英语地区,塑造了欧洲乃至影响了世界很多地方。它被视为英美与欧洲的繁荣之基,也被视为世界的动荡之源。总之,它在实践上的好、坏,世人一直争讼纷纭,莫衷一是。这里,我们不介入这一争论,只从技术角度考察,它为什么难以被个人所轻易颠覆。
单从技术上考察可以发现,美式民主有多层保障来维护自己的稳定性:
1.分权的制度设计与任期制安排。前者使任何一个最高权力掌握者都无法同时拥有立法权与司法权,甚至也难以对立法权与司法权施加决定性影响;这使他无法走向把自己置身于法外而凌驾于法上的集权。而后者更使他无法在其有限任期内通过打压、清除所有异己来实现集权。任期制设计使大权在握者的权力合法性具有有效期限制。这一方面使权力掌握者在打击、消除异己力量上不得不有所忌惮,以防卸任之后遭到违法追诉,这使他难以在合法的任期内以不择手段的方式完成消除异己力量;另一方面则使政治对手无需忌惮受到执政者的长期打压与残酷清除,从而坚持自己的反对派立场与坚守反对派阵营。特朗普在任期间对他的挑战者拜登充满蔑视与恶意,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能也不敢把拜登清除掉。
2.削弱中央权力的地方分权自治制度。这使合众国的国家最高权力承担者无法直接操控地方的人事权、财政权、司法权和立法权,以及地方警察的强力机构。地方行政长官的权力的合法性只来自地方选民的授权,而不来自上级权力的任命;地方权力除了其管辖范围内的人民以外,它没有可以获得其权力合法性的上级。因此,地方权力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与自主性,可以通过诉诸地方民意而无视国家最高权力者的个人意志,可以对最高权力者的命令或指示的合法性与正确性进行质疑、抗辩直至抗拒。
3.以自由市场经济为核心的经济自治机制,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资本力量对政治权力的制约作用。在共和式民主下的自由市场经济使资本与权力的勾结得到了有效限制,阻断了资本通过与权力的勾兑获取特许权或垄断权来获得高额利润的冲动。这使资本保持其通过独立而自由的流通来追逐利益的本性。而这一方面在使企业免受政治权力与长官意志的随意干预的同时,也使企业获得更多公开、平等的投资机会与竞争机会;另一方面即便是国家最高权力承担者也无法通过操控经济来操控社会与人们的生活乃至命运。
4.大量各层级的社会自组(NGO) 的存在。所有这些社会自组织都是社会自治机构,这些层次多样的社会自治机构在使社会保持活力的同时,也使社会运行在一种自发形成的秩序之中。它们既是各层次的社会秩序、社会责任、社会管理的主体,也是包括政治权力在内的各种外在力量的隔热层。这使包括最高权力在内的政治意志无法随意直接介入、改变社会。
5.竞争性政党政治。它备受一些地方的人们的诟病,而合众国乐此不疲。合众国的竞争性政党政治既是凝聚社会共识的社会机制,也是呈现共同体的分歧与多元的政治机制。它使合众国永远只能在分歧、争吵、对峙中保持多元的平衡秩序。在这种竞争性政党政治中,所有政治家都被置于多元价值坐标中被评价、被定位、被对待,所以,无人能够成为不被批评、不被论断、不被攻击的政治家,也无人需要勇气就能批评、论断、攻击任何一个政治家。这意味着,在这种竞争性政党政治机制下,无法造就出只有正确的权威式政治家,而这种权威式政治家是成功走向集权的必要条件。竞争性政党政治还内置着一个反政党的暴力机制,这就是军队独立于政党,中立于政治,它只效忠于宪法,而不效忠于政党与个人。这使合众国的总统虽然是军队的最高统帅,却难以指望通过把军队置于自己的绝对控制下来取消、悬空甚至清除异己政党,以实现集权。
在合众国,它的民主还有第6层的软保障,这就是作为主流文化的新教基督教文化世界。它最自觉地提供了个体自由与个体本位原则的思想资源,也最自觉地提供了反世俗权威、反个人崇拜的思想观念。前者是维护美式民主的思想土壤,后者是阻止集权的文化资源。
综观上述分析,即使特朗普这种追求强权的政治家再上台,也不可能真正改变乃至颠覆美式民主。
这并非意味着美式民主就是永恒的,更不意味着它就是好的。人类在寻找好的政治制度、好的民主的道路上,永远只有最不坏,没有最好。这里,只是就特朗普如果再上台是否会颠覆美式民主这个问题进行一个尽可能客观的、价值中立的理论分析。
当然,如果一个集权的美国比民主的美国更好战,那么,所有地方的人们都有理由对此担忧:如果美国不是成为更民主、更开放的美国,而是成为更集权、更专制的美国。
作者简介
黄裕生,哲学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第一哲学、德国哲学、宗教哲学、政治哲学-法哲学、比较哲学。著有《真理与自由:康德哲学的存在论阐释》《时间与永恒: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时间问题》《摆渡在有-无之间的哲学:第一哲学问题研究》《权利的形而上学》等。

排版:李志萍
审核:曲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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