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野 —— 故乡打拉池系列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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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燕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王晓燕，1980年生于打拉池，一个地处甘肃省与宁夏回族自治区边界的小山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教育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现就职于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伤痕》《妈妈小时候》《走向教育家》等著作。

在村庄长大，勇敢是最重要的。

严寒封锁大地的时候，林子里的水渠就结成了冰，我们会爬在渠沿边捞冰吃。被砸开的冰窟窿像张开大口的狼嘴，锋利的冰碴子分明是狼嘴里的牙。越好吃的冰，越藏在冰碴子的深处，我伸长脖子和手尽力去够它们，深一点，再深一点，最后，只听“咕咚”一声，一个倒栽葱就掉进水渠里了。好在渠里的水并不深，等小伙伴惊慌失色地叫来大人把我捞出来的时候，全身的棉衣棉裤都涨满了水，又湿又重，刚从水里捞出，衣服就被冻成了坚硬的盔甲，走起来跨跨作响。

我一摇一摆，像一个穿着铁衣的大侠，拖着重且硬的壳回了家。

妈妈惊魂未定地边骂边给我卸掉衣裤，一把将我塞进炕上的被窝。我光着身子爬在被窝，露一颗湿漉漉的脑袋睁大眼睛一声不敢吭。

犯了错的孩子最懂得坚强的分寸。

最难得的是月光。

黄土地八月的月亮是最大的，也是最温柔的。大地一望无垠，画卷般随意展开，与天色融为一体。这样的月色里，哪个孩子还甘愿待在家里呢？

果园的小矮房，慵懒地打着瞌睡。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大黑狗，也钻进窝里睡了，月光把它留在地上的链子镀上了一层光，像是拴着它的不是铁链，而是一根粗壮的金链子。

树上的苹果、秋梨浸泡在月色的温柔里，一颗颗，一个个，大且美，美且有光，胜似神仙园的人生果，把八月撩拨得垂涎欲滴。

果园的矮墙边，窸窸窣窣，不是虫声，是几个孩子攀着墙翻进果园的声音。带头大个儿腿长的，不费力气就翻墙进去了。后面短腿的，使劲用手抠住墙头，脚不住地往上撑，浑身力气使劲还是爬不上去。幸好墙根儿下有个小豁口，缩着身子也进去了。

果园浸泡在金黄的夜色里。月光虽好，就是太安静。树叶被突然惊动的声响伴着摇晃的树影，让一幅静物油画泛起了涟漪。果子和梨被揪落时发出的疼痛声，树叶被拉动着簌簌的响声，鞋子在树皮上的摩擦声，不经意就传到了黑狗的耳朵里。它毫不留情地叫了起来。小矮房马上也被吵醒了。

几声狗吠,树下顿时开始骚动，十几只小脚乱成一团。没等果园小矮房的主人挪过来，几个小猴早已连滚带爬到了墙角。

可恨的还是月光，把一切照得清白如昼。看果园的不用走近就知道都是谁家的毛猴。他嘴里边骂着边站在月色里，看着一群孩子逃走。墙根的豁口里还卡着一个扭动的屁股，她的头早已伸出了墙外，伸长脖子使劲喊着：“哥哥，等等，还有我。”

大黑狗对着月亮愤怒咆哮，铁链似乎都要被挣断了。村子里所有的狗都被它叫醒了，跟着沸腾起来。

等逃回家时，王麻子正蹲在门口等我们。它明白我们在村里干的那些事。

看到我们平安归来，它把头一歪，耳朵放心地耷拉下来，用一种几乎欣赏的眼神看着我们。

那是一种迎接英雄归来时才会有的喜悦。

如果是夏天，如果山上撒过一场细细的雨，我们喜欢拿一根粗铁针，拎一把篮子去山里拾头发菜。

头发菜是黄土山上特有的一种菌类，只有在雨水充足的季节才会出现，但雨水未干时是捡不起来的，需等到太阳把它晒干为止。这种东西之所以叫头发菜，是因为它长得既细又长，像女人头上的青丝，找起来极其费力。即使找到了要用粗铁针把它完好无损地从地上捡起来，也是件极其不易的事情。很多头发菜是缠绕在一些地表植被的根处生存的，要把它们从草根处揪出来，十分艰难。

在一种叫枸杞子的根部最容易找到头发菜，可是要翻开它的干枝，就得忍受上上下下的刺，手还没到达头发菜的地方，就被刮得到处都是伤。但比这更艰难的是，有可能会窜出一条盘踞其下的蛇。它被突然侵犯时爆发的攻击性，霎时能吸走一个人的魂精，有经验的行山人会巧妙地避开它们，但对于跟着在山上浪迹和打发日子的孩子，遇到蛇就是天大的灾难。

据说，有人小时候逛山时真被蛇咬过，后来就变成了村子里走路瘸脚的郭三儿。每当郭三儿一瘸一拐走路时，就感觉整个的村子都跟着他在摇晃，天在上面往下摇，地在下面往上摇。大人们总是拿摇晃的郭三儿吓唬孩子，再不听话到山里疯，就会被蛇咬瘸了腿，变得像郭三儿那样。

一些胆小的从此再也不敢进大山挖辣辣、拾野菜，更不敢跑到更深的山林去摘枸杞，捡头发菜了，他们害怕自己的腿也在山里被蛇咬坏，瘸着腿过和郭三儿一样的生活。但更多的孩子是胆大的，他们跑着跑着不经意地就进了大山，但总能双腿健全地跑回来，好心的人会在发现蛇的枸杞子的干枝上拴上红布条，以此提醒再来靠近的孩子。

山间的旱地里有人会在向阳处种洋芋，这给在山间混迹的我们带来无限的慰藉。洋芋的主人在春天种下它们，然后回家等待，直到夏末才会回来看它们长得如何。山间的洋芋自生自灭，几乎是没有主人的。我们会在地上挖一个大洞，用捡来的干草枝生起一团火，再把挖来的洋芋埋在火堆下。

柴火燃尽，剥开灰烬，烧熟的洋芋便散发出新鲜而又浓烈的泥土的芬芳。

山间偶尔路过一片云，正好停留在我们的头顶，像是专门打开的一把伞。但有时候也会是毫无预告的一阵雨。当然更多时候都是烈日当头的大旱天，像燃烧一般地热。

天地空旷，山野荒芜。突然一声鸟叫，把孤独和寂寞全叫出来了。

我们埋头吃着洋芋，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