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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燕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王晓燕,
1980年生于打拉池,一个地处甘肃省与宁夏回族自治区边界的小山村。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教育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现就职于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伤痕》《妈妈小时候》《走向教育家》等著作。

打拉池人说话很有趣,他们把“鞋(xie)”叫“hái”、把“崖(ya)”叫“nái”、把“街(jie)”叫做“gài”。
爱逛街的人站在门口呼唤另一个人说:“快出来,浪街(gài)走?”他把逛街叫做“浪gài”——浪漫的“浪”,街道的“gài”。
打拉池原本有条土街,叫老街(gài),曾经是村庄里最热闹的地段。
老街其实不老,老的只是街上的那几家铺子。最有名的是贾正宗的药铺、李麻子的豆腐店、高大个子的“罐罐醋”和“假回回”的烧饼店,都是远近闻名的,不仅城里面的人知道,连城外面几十里远的老庄子上的人也知道。
老街像一个永不过时的魔法师,每天换着花样叫卖新鲜。各种蔬菜瓜果成熟的时间不同,都会轮着班地在老街上展出和叫卖。
卖东西的人习惯了将自家收获的瓜果成筐成筐地摆在街道的两边,也不大声叫卖,就那么亮生生地吸引人的口水。
也有从更远路的村子赶来的马车、驴车、农用车,瓜果、蔬菜全都摆在车板上,在老街逗留一会儿,就开始不停地来回转悠。从东头转到西头,再从西头转回东头。
赶着驴车马车的主人坐在车前面的辕木上边赶着车边放声吆喝,呼唤城里的人有钱拿钱来买,没钱的拿粮食来换,要是连粮食都没有,就拿其他东西,比如废铁啊、废铜啊、废塑料来换。车上的东西压着天黑越买越贱,总比拉回去的强,总比烂在车上的划算。
有些人的菜园里只成熟了西红柿,就只卖西红柿。他满满地装成两大筐,用一根极粗的木棍子挑两头,搁在自行车后座的左右两侧,沿着老街的巷子来来回回地转。西红柿被人连挑带捏,软得几乎拿不起来了,价格就由原来的论斤称、论个卖到最后就变成论筐买、恨不得连筐一起送人了。
有人赶着驴车买菜,车板上依次摆着大筐子、小筐子,里面装的是刚摘下来的小茄子、小辣椒、小黄瓜、小白菜、小菠菜……太阳还没冒光,他就进了城在街上吆喝。还有装着小香瓜的两个竹筐子,搁在驴车的最后面。没到中午,那装着香瓜的竹筐的外侧就不知被谁家的孩子掏出一个大洞。就这样,等大人们在车前和驴车的主人讨价还加、论斤论两的时候,后面的小香瓜就像是被变了戏法一样的,从那个竹筐的洞里滚出来,再变个戏法就进了小馋嘴的肚子了。
驾驴车的人买完菜就继续赶着驴朝前走路了,他的小香瓜还是那样破着大洞摆在车板后面,一路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太阳渐渐升到土城头顶了。
再看那被捆成一把一把的小白菜、小菠菜、韭菜、香菜或芹菜,一大早拉出来时还翠生生的,光芒四射呢,晒到晌午就全蔫巴了,一个个无精打采的,让主人看了都脸上没光,不好意思要价。
秋天还没真正到来的时候,老街上就有人开始叫卖过冬储备的蔬菜了——大白菜、土豆蛋、大头萝卜、郄莲,有时也有一些刚从地下挖出来还没晒干水分的姜,成串成串的被编成辫子的大蒜头,浓烈地散发着味道,慵慵懒懒躺在车上,不着急自己卖不出去。
那些等不到天黑就着急坏掉的东西,比如杏子、桃子、李子,眼看就要被原样拉回家了,主人索性一吆喝——“不要钱,送人了!”别看他这是亏本生意,其实也是赚了。明天或隔两天他还要来,老街的人认得他是哪个亏本送东西的人,都会来买他的东西——老街的人买东西先要看人。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老街上开始多了一些以前没见过的东西。
比如香蕉,说是从南方运过来的水果,价格要比本地的贵。街边有家爷爷生了病,躺在炕上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吃不下。他的二女婿在公社上班挣工资,这天正好要去看望他。有人说:“你老丈人上年岁了,舌头老得没味儿了,得买点他没吃过的东西,让他尝个新味儿。”卖香蕉的人在一边说:“那就买香蕉吧,你老丈人活了90岁了,什么味都吃过了,就是没吃过香蕉。趁他老活着还能消受,买点香蕉孝敬他。”
虽然买了香蕉,但都不知道该怎么吃。一大家人研究半天,最终决定里面软的香蕉肉给生病的爷爷吃,外面的香蕉皮给馋嘴的小孙子们吃。小孩子从没见过香蕉,不知道香蕉皮该怎么吃,在地上急得上蹿下跳。年长的奶奶比较有经验,拿小勺子把敷在香蕉皮上的那层肉刮下来给他们吃。刮下来的那层香蕉虽然木木的棉棉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孩子们还是争先恐后地张着嘴——毕竟是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没吃过的东西就一定是好吃的。
最后,还剩几个没舍得吃的,就被奶奶锁在柜子里。等到第二天拿出来一看全变黑了。即使全黑了,大家也不嫌弃,也照样被当做珍宝吃掉了。
活在老街的人真是没见过世面!
太阳落山,老街的叫卖声渐渐消沉下去。
吆喝了一整天的人都要拾掇拾掇准备回去了。有人今天叫卖了一整天,正巧肚子也饿了,就想趁便在老街上犒劳犒劳自己。但老街上除了一家包子店,一家烧饼店,就只有一个在街边搭起的夏天卖酿皮子、凉面、浆水面,冬天卖热汤手揪面片的布帐了。这人来回在心里盘算着,吃这饭岂不白白花掉了自己才赚来的钱。他(她)想着自己在家也能做这样的酿皮、凉面,也能揪这样的面片。面都是同样的庄稼地里长出的小麦磨成的,做法也是同样的做法,说不定还没有自家做的香。再说自己风里雨里把一粒小种子养成一棵菜,看护大一个小甜瓜,也不容易呢?就这样把刚卖它们变成的钱吃了饭,那它们岂不是对不起这些东西。它们辛辛苦苦一年不就白生长了吗,大半年的辛苦不是就白费了吗。索性,还是不要吃了。不如用这钱到农药店再买些杀虫灵,或再捉一只小猪拉回家养起来,或是到百货商店给小娃娃买几个糖……至于自己呢,现在口袋里毕竟多了几个钱,平常总说是等有钱了要买什么买什么,怎么现在有钱了,就突然都舍不得呢?
也有一些人,来老街既不卖东西,也不买东西。
有些老人拄着拐杖来老街纯粹就是为了看热闹,听这里的声音,坐在老街中央的石头台阶上跟这人说说话,跟那人谝谝闲。
还有些年轻婆娘,一看就知道是在家里打扮后出来的,在老街慢悠悠晃一圈,主要是为了展示自己最近新买的衣服。有人老远就和她打招呼:“今儿你也来浪gài买东西了?”她随口胡乱应承两句,继续慢悠悠走路,大半天也不见手里多了什么东西。
至于有没有专门来老街看漂亮婆娘的男人,无从得知。也许有,也许很多。
等到过年前,老街更是热闹的了不得。
年货摊子在街中心一字摆开,卖花生核桃瓜子洋糖的、卖红纸写对联的、卖门神五福的、卖鞭炮花炮的……应有尽有。
很多人趁年前来老街理发剃头。打拉池人说,过年就要有个好兆头,好兆头嘛就要从剃头开始。
老街中央有一间木房子,房子的玻璃窗上贴着一个从画上剪下来的女人的头画,头画的上头贴着用红纸剪出的两个字:理发。木房子里理发的女人不是打拉池本地的人,而是随着丈夫来这里不久的一个浙江女人。理发店连着的就是她丈夫的木匠店。
理完发的人回来说:“南方人真是和我不一样,刚给我洗头的脸盆拿过去淘米洗菜,用完了又拿回来洗头。”另一个听了马上加一句:“听说晚上洗脚也使这个盆。”
虽然这样说着,下次也还是去浙江女人的理发店理发。
再说理发店连着的木匠店,里面摆放着几件已经做好的衣柜。透过木头房的门板能够看见,木匠每天都拿刨子在大木板上来回刨木头,用来画线的铅笔架在他右边的耳朵上。等他刨好木板,用尺子量好尺寸,就会把铅笔拿下来画个记号,把铅笔又架回耳朵,然后用一根很长的墨线在画好的两个记号中间重重一弹,一条清晰笔直的黑线就会出现在木板上。最后才拿起锯子,一只脚立在地上,另一只脚踩在搁在板凳上的木板上,不慌不忙地锯起来。等到所有的木板被拼接在一起组成一件家具的模样,木匠就开始熬一种特殊的胶,对上不同颜色的油漆,把家具粉刷打扮起来。
木匠还会用木头刻成各种姿态的鸟、各种样式的花、水果等做家具抽屉和门的手柄。浪街的小孩子悄无声息地爬在玻璃窗外,看木匠做着这一切。最吸引他们的是木匠店地上庖出的木头卷,一条条、一卷卷,像花一样要来拿在手里玩。

过年还要买新衣服。老街上没有卖衣服的店,只是有一个裁缝店。
裁缝店里挂了各种的布料,像彩虹一样垂落下来,供做衣服的人挑选——有毛料的、有布料的、有腈纶料的,有厚有薄,厚的结实有垂感,薄的可打底衬易造型。一到年根儿,裁缝店的师傅就忙得手忙脚乱,一会儿是帮做衣服的人选料子,一会儿给人量尺寸商量款式,一会儿又要跑去给小徒弟指点针脚活……缝纫机针头刺进布料“哒哒哒”跑针线的声音,火炉上的铁熨斗在撒上水的布料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裁缝在量好尺寸的布料上剪出一个豁口然后用手哗哗扯开的声音……裁缝店真是红火得了不得了。
裁缝店的学徒们多是十五六、十六七的女孩子,她们从初中毕业后就不再上学了,不上学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做,几乎都来裁缝店学手艺了。一个裁缝师傅带着七、八个或九、十个,甚至更多的小徒弟,像是一个小学校,又像一个小工厂。来做衣服的人边做衣服边打量着这些女孩子,也有假装做衣服来偷看某个女孩子的。因为这样,裁缝店每天人来人往,来做衣服的、来取衣服的、来偷看小徒弟的、来找裁缝师傅当媒人的,几乎要把裁缝店的门窗都撑破了。再看那拥挤的缝纫机背后,衣服杆上挂满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刚定完型的衣服,像一个个空虚而又漂亮的灵魂,急迫地等待着主人尽快把自己拿回去穿起来……直到穿上新衣裳的那一天,就意味着新的一切就真的开始了。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送灶神。
天还没亮,就有人来老街“请”送灶神上天的祭品。据说灶王爷在这一天要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这家人的善行或恶行,玉皇大帝根据灶王的汇报,再来定夺这家人在新的一年中应该得到的因果。天刚亮,老街上卖祭品的人就多起来了。有买彩纸装扮灶神龛的,有买香烛祭拜的,有买小零嘴敬献灶神的,但更多的是买洋糖甜品的,不但是摆在灶神的面前,还要将糖化成水涂在灶王爷的嘴边,边涂边在嘴里默默嘀咕着:“上天说好话,不好的话别说”,婆媳不和的,先后(妯娌)拌嘴的,两口子常打架的、邻里纠纷的,都求灶王爷网开一面,别汇报给玉帝大人,从此之后彻底改过了。拜完说完烧掉旧的灶王纸,就算是灶王真正上天了。只等大年初一他再腾云驾雾回来,带来上天的旨意。
二十三匆匆一过,就到了二十四。
二十四,打拉池人要扫房子。在这一天,各家各户都要把家具物什统统都搬出来,把屋子里里外外拿着大扫帚,扫个一尘不染。精心打扫一番,房子似乎都变成了新房子。人们都要来老街给焕然一新的房子买几张吉祥的年画挂起来,再买一些五福啊、门神啊、对联啊……错了,不能说“买”回去,得说“请”。这一天来浪街的人感觉都是头顶带着光,到老街来请福接福的,怪不得每个人的脸上看上去都红彤彤、喜盈盈的。
二十五,家家架起大油锅,炸肉丸、炸麻花、炸豆腐……打拉池人过年亲戚互相串门要吃“臊子面”,臊子面里要调放事先炸好的洋芋丁、豆腐丁。这一天李麻子的豆腐店被挤得水泄不通。
二六二七,杀猪煮肉。老街的调料铺子里,来磨花椒粉的、磨姜粉、磨辣椒粉的人竟排起了长长的队。
二八二九蒸馒头。馒头是三十儿晚上各家放炮请神时要献在祖先桌上的,样式要蒸得精美,颜色要涂得鲜亮。等一切都准备好了,还要最后再看看过年的年货是否齐全,趁着老街最后一个半天的集,再去置办置办。
到了年三十儿,人们就都回到各自家里准备安心过年了。
但调皮的孩子还是赖着不回家,他们欢快地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追逐打闹。老街心安理得地躺在那里,像一位老人看着子孙们在他膝下玩耍嬉戏。
她身上散发的陈旧的灰蒙蒙的年味儿,是世界上再繁华富裕的街市都购买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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