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追问：美国真的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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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湖衣

编辑｜渡十娘

关于作者：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庐山下，梦比珠峰野。中年听雨公车中，数据千行，唯恐绿翻红。

而今听雨珠帘暮，却叫少年妒。城中明日展梵高，土豆青椒，片作葵花娇。

从波士顿倾茶案看美国百年之“变”

近年来，美国发生了很多事情，BLM、性别认同、川普以及围绕川普而激发的政治观点的冲突。有保守派专家、学者、艺术家因为理念的问题被迫辞职甚至被去职以至于有些朋友感叹美国不再是美国。

作为中间派人士，我既感谢民主党对少数族裔的包容（无论它最近的政策是否确实损害了亚裔的利益，过去三十年东西两岸的蓝州已经给了亚裔更多的机会实现美国梦未来可见的时间里依然会是亚裔下一代奋斗的首选地），也与共和党的理念有许多共鸣。在此我无意讨论政治观点的对错，只想从历史的一个小角度来看看美国究竟是什么？以及美国是否还是美国。

莱克星顿是美国东部新英格兰地区麻省西郊的一个小镇。这座我居住了十几年的小镇是一个文化艺术氛围异常浓厚的小镇。它有自己的交响乐团，艺术中心，吸引了九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此居住，它的公立中学在stem竞赛中与著名的杰佛逊高中一时瑜亮，以至于仅是我知道的南七技校的校友就有五十几位。更特殊的是，它在美国历史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1775年4月19日，莱镇绿野战原响起了独立战争的第一枪。

2021年12月13日则是莱镇焚茶248年纪念，莱镇历史协会照例组织了一次历史再现活动，小伙伴阿菁与我也被邀请参与，展示茶叶溯源的历史。

莱镇焚茶是18世纪6、7时年代发生在大英帝国和它的美洲殖民地之间的茶叶危机事件中的一个小侧影。

17、18世纪的欧洲，来自中国的茶是深受人们欢迎的饮料。然而大英帝国对进口茶叶征收25%的关税，导致茶叶市场（本土以及被英国法律规定只能从英国购买茶叶的美洲殖民地）受到荷兰控制的走私茶冲击，垄断英国茶叶进口业务的东印度公司也出现了财务危机。为了解决问题，1773年，大英帝国议会通过《茶税法》，允许东印度公司直接向殖民地出口茶叶，并恢复了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进口茶叶的全部退税，但却没有同时取消殖民地进口商进口茶叶所需要缴纳的汤森税（也就是说茶叶到了美洲殖民地港口依然需要交税）。这一法案让东印度公司的茶叶比走私茶更便宜，却也损害了没有退税优惠的其他商人，让殖民地其他行业的商人担心东印度公司的垄断行为会扩大到其他行业。而汤森税则是殖民地与大英帝国之间政治分歧的焦点。

自从1760年代大英帝国企图向美洲殖民地征税起，双方就一直在法律范围里对此进行辩论。大英帝国认为它的巨额债务源于为殖民者而进行的战争，向殖民地征税理所当然。1765年发布的《印花税案》，从扑克牌到商业许可到法律文件到报纸几乎一切纸质印刷品征税；1767年的《汤森税案》更是把征税范围扩大到生活必需品比如油漆、玻璃、茶、纸张。殖民地则愤怒于没有自己的议员就被代表被迫交税，他们认为依照英国宪法，只有殖民地自己的议会才有向殖民者征税的权利。1770年殖民者与英国士兵冲突导致五位殖民者死亡的Boston大屠杀更加深了双方的对立。为了维护无议员不纳税的权利，殖民地商人组织了不进口协议，迫使大英帝国放弃了大部分税案，只保留了《汤森税案》的茶税作为法定权利的一个象征。虽然辩论依旧在持续，却暂时结束了不进口运动。

焚茶再现

毫无疑问，不进口运动对殖民者的生活影响非常大。

18世纪中叶，英国工业革命刚刚开始，远在北美大陆的殖民地更是原始。一方面飞速发展的殖民地已经从早期的皮毛贸易演变到有了自己独特的经济区域：新英格兰地区的造船与船业、富饶南方的种植园、中部纽约的航运，另一方面诸多生活用品尤其是奢侈品与技术含量高的商品依旧来自英国。不进口的代价是自给自足，或者违反法律—走私。

就在我们展桌左边墙上，有一副当时殖民地八岁女孩的编织刺绣作品。上面写着：丝线、亚麻布、钢针，当这一切都没有的时候如何完成这样一副作品？抵制英国制造以及英国进口的情况下，能用什么来替代这些？丝线->本土羊毛线？亚麻布->新英格兰亚麻？钢针->骨针或者角针？

而在右手边有一架脚踏纺车，纺车后面的墙上也有一幅照片，照片中Sarah再现了当年莱镇殖民者为了支持日益高涨的“抵制英国产品”运动而举行纺织比赛的一个场景。当年的莱镇有五十多位妇女参与了纺织比赛，希望能够用自产布匹替代进口商品。在1767-1770之间，为了抵制汤森税案，整个新英格兰地区有五十多场类似的纺织比赛。参与者大多数是受“不要进口”事业激励的年轻未婚女性。

这就是与英国贸易冲突下当年莱镇以及爱国妇女们生活的一个侧影。

茶危机时期女性使用骨针、羊毛线替代进口钢针以及丝线来编制刺绣。

而另一方面，对英国茶的抵制造成了荷兰的走私茶在殖民地更加泛滥。除了 Boston，其他港口的走私茶已经超过合法茶。尽管大英帝国对东印度公司和合法茶业多有保护，东印度公司依然深陷危机。

在Buckman Tavern的纪念墙上，有一句话依旧体现了当时的舆论环境：自此刻起，凡购买、使用或消费茶者皆本镇与本国之敌。

参与历史重现的华裔义工们。墙上照片再现了茶危机期间莱镇妇女为了抵制英国进口而进行纺织比赛的场景。脚踏纺车为当年文物。

写到这里，很多事情非常眼熟。我甚至有了de javu的错觉。

殖民地的情绪东印度公司自然不会忽视，《茶税法》发布时，他们向议会建议完全废除汤森税，却被依然试图从经济上控制殖民地的首相否决（此时大英帝国殖民地政府的工资是英国付出，他们需要向殖民地收税养活政府）。

1773年九月与十月东印度公司七条茶船开往Boston、Charleston 、其它三个城市的时候，殖民者了解到《茶税法》的详情，辉格党人开始劝说茶叶承销商拒收或者辞职。其他三个城市的承销商迫于抗议者的压力辞职之后，船长们只能返航，而在最大合法茶叶交易城市Boston，总督劝说承销商们（其中两位是他的儿子）不要让步。并且拒绝最先到达的达特茅斯号茶船在不交税的情况下离开。而基于英国法律，逾期不交税，海关有权扣押船上商品。为了防止达特茅斯号偷偷卸货，辉格党人一面给殖民政府施加压力，一面派人紧盯商船。12月16日，达特茅斯税期的最后一天，在老南会议室等待的殖民者们（大约有五千到七千人，而当时麻省的总殖民人口仅仅一万六千）收到总督最后答复，依旧不允许达特茅斯号不交税就离开Boston港。尽管亚当斯认为会议还没有结束，失望的人们依然陆续离开了老南会议室。他们有些人将自己打扮成了印第安莫霍克战士，一则知道自己的行为违法需要加以掩饰，一则表示对殖民地而不是他们官方所属大英帝国的认同。当天晚上，大约30-130自由之子们登上了达特茅斯号以及后来抵达的另外两艘商船，将船上属于东印度公司以及其它公司的三百四十多箱价值九万两千英镑（现一百五十万英镑）的茶叶倾倒入海。整个过程令人吃惊地持续了三个小时。期间没有暴力冲突，倾茶者甚至清理了甲板。茶党的所在地格里芬码头的确切地址至今依然没有定论。最后一条没敢进波斯顿港而是绕着鳕鱼角悄悄完税并将货品卖给私的商船上的茶也没有逃脱。次年三月自由之子们得到消息后，不仅捣毁了存储在货仓的茶，甚至冲入了次级购买者的商店将漏网之鱼一网打尽。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200多年前

倾茶的消息传回英国，即使是最同情殖民地的议员也为之震惊，议会空前团结，不仅通过决定关闭Boston港，还通过了一系列针对麻省的被殖民地称为不可容忍的法令。而殖民地则认为这些法案是对宪法权利、自然权利和殖民地宪章的侵犯。原本对Boston倾茶事件有多不虞的殖民者也一样团结起来，独立战争的序幕由此拉开。

尽管鼓舞了众多的殖民地前赴后继，在很长的时间里，Boston倾茶却是美国立国史上的禁忌。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就是，倾茶者依旧违反了法律。所以，它的英文名称是destruction of tea。

尽管Boston倾茶事件事出有因，也基本上没有发生暴力冲突，却侵犯了“私有财产”，在殖民地也褒贬不一。本杰明.富兰克林认为应该对东印度公司进行赔偿，他甚至愿意付出个人财产；塞缪尔.亚当斯则认为茶党非暴民，他们的行为是捍卫宪法权利的唯一选择。而华盛顿虽然没有公开谴责倾茶者，却也在私下委婉表达了对私有财产遭受破坏的不满。

事实也确实如此，倾茶的结果是殖民地同情者失去了道义上的优势，是大英帝国议会的空前团结。而大英帝国的高压，也一样起到了反作用，令美洲殖民地更加团结。

直到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倾茶事件的一位当事人出版了回忆录，茶党这个名词才开始取代倾茶这个捎带贬义的词汇。而后，南非、印度也开始视茶党为榜样。到了二十世纪，茶党被视作抗争的标志被各种政治团体接受。七十年代石油危机期间正值Boston倾茶二百周年纪念，抗议者在Faneuil Hall召开集会要求弹劾尼克松总统，并在会后举行了一场倾油仪式。当然，这一次他们使用的是空油桶。

活动中的华人义工们

回到美国是不是变了这个话题：美国其实一直在变。

因为变，才有了美国的独立，有了六十年代的民权，有了今天少数族裔以及女性的权利。甚至人们的日常生活都在变——这场以茶叶危机为焦点的帝国与殖民地之间的争斗，引发过爱国（美国）之争，引发过不进口协议，也引发了殖民地对茶的抗拒。新英格兰的拉布拉多茶等本土草茶首先成为英国茶的替代品，再后来咖啡成了美国人的心头好，而今咖啡已经在很多国家超越了茶。

也无需怕变。曾经的美国南方，土地丰饶，远胜新英格兰的荒凉。大庄园主们骄傲地将女王、国王的名字冠在自己的家园—Maryland，Georgia，清教徒们只有在无人问津的新英格兰苦寒地区得以求存。然而，南北战争最后获得胜利的是求变的北方。淘金时代的西海岸，也同样被东岸俯视。而今，硅谷、西雅图已是美国梦的最佳诞生地。

所谓刻舟求剑，变才是真正的美国，才是历史与未来。民主自由是它的主旋律，却不是唯一的旋律，甚至在七、八十年代，不少美国人相信苏联的政体优于美国。

而美国敢于变，愿意变，是因为它有所不变：四百年不轻易改变的宪法，天赋人权以及私有财产不可动摇的地位，让这个“变”受到约束。换言之，它有极强的纠错能力。民主党激进派走得太远？没关系，明年中期选举共和党保守派大概率收复失地。

我有一个美国朋友，是坚定的共和党。当她告诉我第一次参与川普集会的时候，我以为她会成为川粉。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一提到川普就开始生气，认为川普对共和党起到了破坏作用。提这件事不是想评论川普的对错，而是想说，世界不是单色离散光谱，它多姿多彩。

早于Boston倾茶的莱镇焚茶，焚的到底也是自家茶叶。茶党被肯定，不是因为破坏，而是因为它代表弱者对强权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