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公众号里的《纽约客》
戳蓝字一键关注渡十娘
转发也是一种肯定
文字|吴正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吴正,著名作家,诗人。1948年9月生于上海,现定居香港。1984年开始在国内外发表和出版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上海人》、《长夜半生》(香港版为《立交人生》)、《东上海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一),中篇小说《后窗》、《情迷双城》、《叙事曲》,诗集《吴正诗选》、《百衲衣诗选》、《起风的日子》,散文随笔集《黑白沪港》、《回眸香岛云起时》,译著《猎鹿人》等20余种,约350余万字。最新著作《北港岛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二)即将出版,正致力于写作《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人生三部曲之三)。
相关阅读:
吾之大患, 为吾有身
— 老子
生命三部曲:
虚构之非虚构
A Trilogy of Life:
Fictionalized Non-fictions
卷一:东上海的前世今生
卷二:北港岛的前世今生
卷三: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东上海的前世今生
之四
“路分两端”说了,这回取个“桥分两边”吧。
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驻足于那幅竖立在溧阳路沙虹路街口上的地形平面图前时,我感觉自己漂浮了起来,然后再俯瞰下去。三面环水,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生活了三十年的那方土地竟然是一座半岛;假如再算上几条街后的黄浦江的话,那简直就是一座十足的“城中岛”了!
这发现,不仅让我感觉惊讶,更增添了点“大彻大悟”的意味。这岛,现在被当地政府命名为了“音乐谷”。哪来的“音乐”?又何来“谷”称?我则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别管它那么多,音乐谷就音乐谷呗,反正现在的潮流就兴如此。扯不扯得上边的,挂不挂得上号的,都要与文化艺术,名人轶事什么的套个近乎,才算有“含金量”,才能成其为一个有“内涵”的景点。至于合不合适,叫久了,不就合适 —— 不,应该说是“适应” —— 了?
就以我家门前的那条“弹街石”的街道为前沿阵地,其中包含了“老场坊1933”,“老洋行1913”,“半岛湾(Peninsula Bay )”等一扎文娱,休闲,购物,旅游的场所与设施。
然而,根据平面规划的蓝图所揭示,“音乐谷”所覆盖范围还远不止此,还有更大的扩张打算:东到海伦路,西贴武进路;南靠周家嘴路,北临四平路。将来的二零某几年,老x行,老x场,老x铺,老x店,老x坊的名堂招牌应该挂得林林总总,到处可见,才对。
但,此刻的我的感受却都是围绕着水,河,桥,岛这些字眼在打转的。倚老卖老的人喜欢向后生们炫耀的一句话是: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
比起我的同代人,真的,我走过的桥比他们走过的是要高出了不知有多少倍来了。出门办任何一桩小事,买瓶酱油打罐醋,也得先过了桥才行。不是哈尔滨路桥,就是嘉兴路桥;不是嘉兴路桥就是溧阳路桥;不是溧阳路桥就是鸭绿江路桥(现在叫周家嘴路桥)。
还有东汉阳路桥,东长治路桥,东大名路桥。桥桥桥的,桥走惯了,早已把它当路来看待了。殊不知,自己从学会走路的那天起,就已不停地在这时光之河的横断面上渡过来又渡回去,那种隐喻是很有震撼力的,尤其是在年岁日增的今日之我看来。这种日积月累的生命暗示,不知对今后成全我为一个作家是否有某种内在的关联呢?说不上,也说不定。
桥分两边,那就先说哈尔滨路桥吧。是的,就是前节说到过的那头被撕裂了鼻梁的黑水年狂奔而下的路径。这是哈尔滨路的西段,尽头与武进路相交。一旁,一排四层高,姿态雄浑的灰色大楼便是我的母校:虹口中学。
在这排北侧楼层的某一间之中,至今还保鲜着我的一段毕生难忘的经历。但还是那习惯:越想说的越压下不说。我们暂且旁经它而过,去到哈尔滨路武进路口上,你的视野会在那里豁然开阔,原因是那里有一座虹口区政府引以为傲的历史性保护建筑:沈家湾救火会。
“懂经”之人一听“救火会”这个名称,就知道这一定是座英式建筑。因为只有在英美两国,人们才把这种火灾应急机构唤作“救火会”—— 这是个历史遗留下来的名称,沿用至今,包括了百多年前上海的租界区。这座建造于1907年间的老建筑的珍贵之处在于:以其建筑特色而言,就是在它的起源国也再找不出照式照样的第二家来。这能不叫当地政府拍着胸脯吆喝一番吗?
但沈家湾救火会与我有关联的童年记忆是:我与我的同学们每天一清早都要在救火会门前的那片宽阔的空旷地上预先聚合,然后点人数,然后列队,然后便前往学校上课去。那是1957至59年间的事,我念高小。而我就读的那间本来位于九龙路上,虹口中学则旁的虹口区第二中心小学,迁址去了吴淞路塘沽路那一带。
班主任老师不放心单个同学每日都要横渡几条交通要道,于是便想出了这么个让住在同一地段的同学们集合成队,结伴而行的方法。武进路小队,海宁路小队,塘沽路小队,还有就是我们的哈尔滨路小队,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汇流到学校去。八时正,铃响,上课。
我任小队长,挂一条杠。同学们到齐后,便由我带队,十多人尾随,一路上唱着“少年先锋队”队歌,精神饱满,鱼贯而行。说到任小队长,再加多几句旁白。从小学到中学,我的最高“官衔”也就是中队什么委员,挂两杠。这是学生中的“科级干部”。难怪母亲老说我命中无官禄,父亲则不以为然,道:
“什么官不官禄的,无官一身轻。再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官风光的背后隐藏着杀机!人生哪,平安就是多福了。”
现在自己也老了,而父母也早已离我而去这么些年了。回想起来,无论是母亲的预言,还是父亲的喻示,都不无道理。
五十年代中后期,上海生活宁静。路上行人也不多,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那种友善之遗风尚存。行人们见到了一队戴红领巾的小学生经过,都笑眯眯地望着我们。

而制服雪白,领章鲜红的警察叔叔远远见到我们来,便将手中的指挥棒作出了一个大弧度的至行动作,所有的车辆便都停了下来(那时,好像还没交通灯这玩意儿,当然,就更不会有那种由电脑来控制的交通灯啦),待我们过了马路后,交通才恢复了正常的往来。
后来写《长夜半生》,写到小湛玉过马路去“复兴别墅”的舞校上课时,记忆中的那幅场景又浮出了水面,遂将其按在了湛玉的身上。
下午放学也一样。一抵达“救火会”门前的那块空地,由我喊了声“解散!”大伙儿便一哄而散,各自走各自回家的路了。
当然,“救火会”之于我的记忆还远不止这些……
更年幼些时,不管是从上海的哪个角落:大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还是人民公园跑马厅,只要一登上人力车,父亲就会向拉车夫喊一声:
“沈家湾救火会!”
对方:“哎,好嘞 ——!”
便拉着车把,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前跑了去。一直到渐近哈尔滨路时,车夫的脚步才开始缓慢了下来。他在等待乘客的进一步指示。父亲道:
“哈尔滨路荻思威路,下桥右转,第八家门口停。”
再一声:“好嘞!”。眨眼工夫,我们便到达家门口了。
“救火会”之另一记忆是有关声音的。消防队员们的训练场地恰好与虹口中学的教学楼相毗邻。初夏的晌午,人昏昏欲睡。
队员们集训时嘹亮的口令声不断地传入到寂静的课室中来,遂令困顿的大脑皮层不间断地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红灯,集中思想,注意老师在讲些什么。哪天,队员们另有任务,停练一天,那个下午便不好过。
瞌睡虫说什么也要爬出来作下祟。其他倒是不怕,怕就怕老师突然点到你的名,让你站起来回答问题,而你却连他问的是什么也没听清楚 —— 这种如同“芒刺在背”的尴尬情势,我就亲身经历过好多回。让我记忆深刻。
东哈尔滨路是指方位于哈尔滨路桥和嘉兴路桥之间的那一段路。我家的前门虽开在溧阳路上,后门却在哈尔滨路上的一条叫做“兰葳里”的弄堂里。弄内多为旧式石库门房屋。
五十多年后徜徉其间的最深印象是:那排屋与排屋间的距离之仄窄,着实叫人惊诧。以今日盛行的胖子的标准来衡量,似乎两胖子并行通过,其中必有一个要被挤扁了去。而屋宇更见颓败。
但无论如何,这里仍是我的小说《后窗》的原始取景场地。我家的后晒台正面对着整片弄居的屋顶,十四五岁年纪上的我“老喜欢站在晒台的那排粗糙的水泥栏杆前,望着后弄堂那一排排褐红色的屋脊和一扇扇挂着花洋布窗帘的后窗,发一阵呆。”
每次,我的叙述都是自溧阳路的前门走出,再前后左右地展开去。这回变他一变。我尝试着从后弄堂里走出来,走上哈尔滨路,然后往东去。但当我走到弄堂口时,我站住了,因为这里有一家“老虎灶”。泥壁的大灶头,一口大铁锅里永远有白浪浪的沸水在翻滚。
那年代之所以会有“老虎灶”那门子行当,这是因为家家户户都烧煤球炉。而用煤球炉催开一铜吊水,往往需时颇长。有时急用起开水来,诸如夏天洗澡,冬天充“汤婆子”,还不如直接去“老虎灶”,打它两瓶热水来更省事。
“老虎灶”的老板娘是个肥胖黝黑的女人。别看是女人,一只手钳几壶藤壳的暖水瓶不在话下。另一只手则握一柄巨大的钢钟勺子,勺子探进沸水里,舀它一满勺,再连灌带漏地,“嚓嚓嚓”地几下翻合动作,水瓶便告满载。
“嘿 —— 来!”她将按上了瓶塞的热水瓶往大灶边上那么一放,顾客们便同时向柜面上“叮当”出几枚碎银来,提壶离去。
然而,父亲则老吩咐说,“老虎灶”打来的水只能用来洗刷,喝是喝不得的。你不见大铁锅底上残留着的那些“麽事”?……
“啥麽事?”一则出于好奇,二来我与老板娘的儿子“汰鼻涕阿三”是很要好的小玩伴,常能去他家玩。有一回,“老虎灶”提早打烊。炉火熄了,大铁锅里的水也舀得差不多了。我探头望去,只见锅底里真是有一层黑乎乎的沉淀物。我问阿三:
“这都是些啥啊?”
阿三道:“苍蝇、蚊子、蟑螂、飞蛾,式式具备 —— 有辰光还有老虫(鼠)。”
“啊!—— ”我大惊失色,“怪不得我阿爸常讲……”
“讲啥?”阿三他娘插上嘴来。
“讲……讲……讲你家打来的水喝不得,不干净……”
“不干净?喝不得?”老板娘闻言,大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忿忿不平。她顺手将锅底上那些已煮得稀烂且发白了的“麽事”舀了小半勺上来,用手指拈了些,放入口中。“咕咚”一声就吞下了肚去。说:
“你看我吃了会拉肚子,还是怎么样的 —— 哼!”
她当然不会拉肚子的。后来我才了解到,那些飞行的小动物大多都是当大铁锅揭盖时,被强大的水蒸气吸入锅里去的。经沸水煮了又煮,哪里还会有什么残存的细菌?看来不是老板娘在表演魔术,她还是蛮有点科学常识的。
只是胖老板娘的老年凄凉,结局更有些悲惨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文革”期间,老板娘罹患了晚期肝癌。
“老虎灶”早因管道煤气接进“兰葳里”,而告关门大吉。店堂的正房被新婚的小三子占用了,老板娘没地方睡,被抬出屋外,放在了过街弄的拱檐下。
几条排门板,一挂塑料帘,每天她儿子给她端些米饭汤水来,让她在那里自生自灭。
弄堂口人进人出,老邻居们个个都认得她,见她那副模样,有人丢去嫌弃的一瞥,有人则同情地望多她几眼,哀叹一阵。
当塑料帘拉开时,我也见到过她。人骨瘦骨瘦的,而腹水充盈的下半身却又膨胀得像个孕妇。她脸色蜡黄,混浊的眼珠呆呆地望着我,正如鲁迅在描写雪地里乞食的祥林嫂那般,“只有当它偶尔转动一动时,才表示这是个活物。”
最后,终于等到了那一天,那一天僵直在了排门板上的她被火葬场“啵啵”的收尸摩托车给载运走了。自此,排门板拆了,塑料帘也摘了,弄堂口自然宽敞不少,但也失落了些许。
做更好的公号  做更好的自己
昨日更新:
热文链接:
2023 热文排行榜:
其他:
读完请点"在看"让更多人看到
图片 I 网络
整理 I 编辑 I 渡十娘
清单内容来自 I 吴正
版权归原作者 I 如有侵权 I 请联系删除
生活中
总有些东西值得分享
·十·娘
DES
IGN
发现 I 家庭 I 乐趣
想每天与渡十娘亲密接触吗?
喜欢?粉她!
有话想说: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