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动物双城记第41篇文章
这两天《人物》杂志一篇一万字的特稿《逃离美发厅》揭露了一个让很多人触目惊心的暗黑世界。
更让人震惊的是,这样的世界或许和你的生活永远平行,但却近在咫尺。城市里的光与暗就这样在庸常的生活里无数次地交错而过。
在距离外滩30公里,距离上海迪士尼仅仅10公里川沙乐乐美发厅,曾经是一个长达12年遮天蔽日的暗黑世界。
数十名女性被囚禁在这里,很多人以为学手艺的地方,成了她们不幸的开始。
身份证、手机被扣押,甚至连晒太阳都是奢侈。她们遭到老板的毒打和体罚,被迫向客人提供卖淫服务。试图逃跑和报警,只会换来更大的不幸。
这是一个最近才被曝光的暗黑世界,也是一个已经被解救的暗黑世界。请记住,这件事里受害的,清一色全是女生。
而在现在中国房价最高,高新产业最集中的深圳,在离华为总部8公里,离深圳腾讯总部26公里,离大疆无人机公司20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正在发生更大的暗黑世界:三和人才市场
在这里的人清一色的全是男性,看似和乐乐美发厅受害女性完全没有关联,实际上,他们都是属于同一个群体,命运也都有着惊人的相似。
不同的是,一个被动困在暗黑世界,一个主动进入暗黑世界。
去年已经火了的“三和大神”因为日本NHK最近的一部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薪百元的青年们》再次被刷屏。
龙华三和人才市场(简称“三和”),位于深圳龙华三联路和东环一路间的夹角,背面是城中村景乐新村,在这里生活着好几万被戏称为“三和大神”的年轻人。
来深圳打工几年的宋春江是“三和大神”里的老司机,他对“三和大神”的定义是:懒,喜欢日结工作(按日结算);工资太低不想干,太累不想干;几天不吃饭也可以活,睡大街也无所谓。
以前在老家上技校学电脑的宋春江,毕业后被学校直接分配任务到工厂,以为是技术工种,结果是每天工作十几小时,加班到十一点甚至凌晨两点的普工。
关于职业技校如何在农村行骗,我之前写过 教育可能不再是脱贫的指望,而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职业技校严格来说根本不是学校,而是公司。他们的目标就是“把学生弄进来,交钱,然后,弄走”
宋春江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谎言之路。因为不忍学校分配的工厂加班太辛劳,每天睡觉时间长期不足7小时,宋春江换工作去了富士康。最终也因每天一个人要完成给3000多台苹果手机上螺丝太辛而苦辞职不干。
三和人才市场就像一个巨大的暗黑漩涡,进来的人,很难出得去。
这里是一个和外面相去甚远但五脏具全的廉价世界,更是一个可以靠“做一天玩三天”不问世事及时享乐的世界。有人甚至因为“三和大神”的故事专门来这里体验生活。
“三和大神”这种状态很像目前日本正在步入的年轻人不婚、不生、不买房的低欲社会
其实低欲并不是没有欲望,只是因为高欲望满足不了,中低收入者才更倾向于另一种替代品来满足。而最底层的人,选择了一种得过且过没有钱的活法。
每天一大早,这里的各种中介就开始拉着小喇叭招工:不用体检,手机钱包都可以带,只要身份证就可报名。
一大群年轻人围着中介叽叽喳喳地问着相同的问题:多少钱?做什么?做多久?能不能按时结工资?
这里不仅有众多的日结工作可供这些年轻人选择,还有与之配套的廉价住宿,餐饮和对“三和大神”们最重要的:网吧
15块一晚上的旅馆,实际上是附近农民违法乱建,在一间30平屋子放四五架双层铁床的集体住宿。
条件十分恶劣,被子很少换,房间里气味难闻,臭虫,蟑螂,跳蚤早已见怪不怪。但即使条件如此恶劣,依然有一天切中他们的痛点:免费Wifi
而关于吃,这些“三和大神”早也想通了:吃什么都是吃,穿什么都是穿,住哪里都是住山珍海味是一顿,4块钱的挂逼面和两块钱的大水也是一顿。
挂逼是三和的黑话,意思是没钱了。而大则是指两块钱两升,只有在三和和极少数乡镇才买得到的矿泉水。
很多人戏称大水是“三和大神”官方制定用水。除了这些标配,“三和大神”的标配还包括5毛钱一根的香烟。
而在三和人才市场,可能有着全世界最便宜的网吧,一块钱一小时,十块钱甚至更少就可以通宵。
来自江西农村的东东,母亲在广州的打工,他独自一人来深圳一年。一开始在富士康三星都干过,但觉得太累就来到三和人才市场找日结工作。他喜欢日结工作的理由是:自由,想走就走
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在奶茶店打完一天工的东东,拿着钱转身就溜进了网吧。
这些在现实生活中无法结婚,无法拥有自己车子房子的年轻人,可以在虚拟世界里逃避现实满足一切
宋春江说自己去年自己还有斗志,今年全都残了。
他的朋友,同为“三和大神”的赵伟其实比谁都明白他们的状态:“虽然没做过传销,但是跟做传销一样一大堆人吹吹牛一天就过去了。人家喊口号,我们吹牛,说白了就是浪费青春。
前几年还有梦想的宋春江,现在都破灭了,觉得太遥远。现在没有梦想,有的是绝望。当记者问有没有想过老了怎么办,他不假思索平静地回答,老了就死了
再回头看看“大神”这两个字,多少带着些戏谑,嘲讽和无可奈何。
绝大部分都是90后,初中学历占60%以上的三和人才市场,很多人甚至为了一百块钱卖了身份证成了黑户。
而“大神”们的身份证一般会用来当法人注册诈骗公司,或者开银行卡洗黑钱甚至用于各大网贷平台骗贷。
宋春江自豪地说,自己身份证名下有三家注册资金为500万的公司。买身份证的人告诉他是要开卖手机的公司,但宋春江怀疑是洗黑钱
关于其中的利弊,宋春江很清楚但却满不在乎:如果公司有问题警察肯定会找我,但是他们找不到我,因为我没身份证。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讽刺的是,在三和人才市场周围醒目的位置,当地居委还拉了横幅:卖出一张身份证,买入一条不归途
尽管如此,依然有30%的“三和大神”没有身份证。
在三和人才市场周围,固定居民有两类:“三和大神”和做三和大神生意的人。
对于招工中介郑大海来说,这些喜欢工资高,来钱快,做一天结算一天,对人生没什么太多奢求和渴望的“三和大神”,活在当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已经超出了他们这个年纪。
因为日结,工厂带技术含量的工作也不会给他们做,给到日结工人的通常都是最脏最苦最累的活儿,比如搬运。而越是辛苦,三和大神们越是挑剔嫌弃,由此造成恶性循环。越玩越散,越来越懒
关于这些年轻人的懒散,来深圳18年的第一代打工仔,在人才市场附近开豆浆店的陈用发早有察觉:从05年06年开始,我就发现有些老乡来打工频繁跳槽,一年换五六个工作都很正常。
多年前因为在牛仔裤厂机械事故失去左臂的陈用发,利用赔偿金开了一家叫“左撇子”的小店。
在他看来,只要努力就不会饿死,这是第一代农民工的意念和坚韧。
然而即使已经解决温饱问题,在深圳结婚生子的陈用发,依然觉得自己只是过客,深圳是别人的城市。
因为没有户口,陈用发的女儿如果继续留下来,面临的是无学可上。在他们面前的难题,是全家人一起回老家,还是把女儿送回去给老人带,成为留守儿童。

进城,回乡,再进城。成了这四十年来很多农村家庭的宿命。
而无论是乐乐美发厅的受害人还是上万的“三和大神”,绝大多数都是第一代进城务工农民工的后代,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呼:留守儿童
他们因为父母在外打工和网络的发达,很早就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拥有了比他们父辈更广阔的视野,也因此急不可耐想去外面闯一闯。去看,去体验,去融入,去挣钱。
所以有人以为去了繁华的上海美发厅学手艺,有人以为去了中国经济最腾飞的深圳淘金,结果走入的,都是深不可测的暗黑世界。
在他们成长过程里,因为长期缺乏榜样,缺乏父母的指正和管教,也因为城乡差距教育资源的匹配不合理勤劳就能致富的信念在没技术、没学历、没人脉的二代农民工身上,被冰冷的现实抹杀了。
英国导演迈克尔·艾普特在1964年为BBC拍摄了一部耗时40多年的记录片《7Up》,跟拍了14个来自英国不同阶层的小孩。
最后的结论是:富人的孩子基本上一直没有偏离精英轨道,而底层的孩子,从来没有、似乎也没有争取去突破头上的玻璃天花板,一路按部就班经历了辍学、早婚、多子、失业等底层命运
当面对严重的阶级固化而觉得努力没有意义时,我们看到多达数万人的“三和大神”生活在深圳——如今中国最具经济活力和朝气的大都市,消极无声地抵抗着、用波澜不惊的慢来抵抗城市化的狂澜。
渐渐得,当初的希望被绝望和不满代替。他们说,有钱人过的才叫生活,我们这叫奴隶
而当人们唾弃他们好吃懒做自作自受时,我们或许还应该思考的是,这些年轻人为什么再也回不去自己的故乡,他们到底有没有比走入城市更好的选择?
而当暗黑世界的人群越来越庞大时,整个社会都会为之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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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猫姐
前媒体人
一个美国求学多年,现居北京
一个北京飘荡多年,现居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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