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动物工作室第37篇文章
今年是汶川512大地震第十年,大家都开始回顾遇难者的珍贵影像,幸存者的痛苦回忆,“地震明星”个体的十年变化以及灾后重建的活力生机……
纪念日本身并没有错,记住本身已经代表一种关注。时间可以让痛失亲人的悲痛消散,可以教会幸存者与义肢轮椅和谐共处,可以把曾经的废墟残垣变成地震遗址精品,同样也可以让人停止追问和质疑。
据官方数字,512地震中共有5335学生遇难。心碎的父母曾抱着孩子的遗像坐在倒塌的教学楼废墟上流干眼泪,也曾团结起来走在同一条路上,试图替死去的孩子要个说法。
在一部全网被404,唯一入围第82届奥斯卡提名的华语纪录片里,可以看到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巨大的悲恸和愤怒。我至今仍然记得里面有个家长说,我们不是为了钱,我们只是想为孩子讨个公道。
2009年,德国慕尼黑艺术馆举办过一场名为“非常抱歉”的装置艺术展,9000个白红蓝绿黄五种颜色的塑料书包被拼装成她在这个世界上开心地生活了七年”十五个汉字。这是在地震中遇难的北川女孩杨小丸的妈妈说过的一句话。
六年后,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展出了有史以来最重的展品《直》(Straight)。重达90吨的《直》由大量钢筋堆叠组成,而这些钢筋全部来自512地震中崩塌的建筑物。
两堵墙上,密密麻麻写满的是遇难学生的学校、姓名、年龄、班级、住址。在墙面的右下角,最后一个孩子朱桂英的名字边上的数字是:5196
在这些痛失孩子的家庭中,很多是当年积极响应国家“只生一个好”的家庭,他们在那场灾难里失去了仅有的孩子。就这样,国家政策和自然灾害的共同作用,把无数个人和家庭命运推离了原本预设的轨道
十年前的512号,成为他们共同的艰难起点。
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些失独父母逐渐失散,发声也越来越微弱。
同样一部很少被提及,入围第87届奥斯卡纪录片复选的纪录片《独生》,就把镜头对准了这群在地震中受伤害最深的人——失独家庭
这部纪录片冷静,克制地纪录了那地动山摇的三分钟之后给这些失独的父亲和母亲们带来的撕裂和变化。
有的已经再生一个孩子,让失去的生命“轮回”,重新有了盼头和希望。
有的因无法生育,亲人之间心生罅隙甚至离婚。
有的开始幽闭在自己的空间,想起老无所依,进敬老院也需要子女签字,不禁悲从中来。
有的只能寻找宗教寄托,皈依佛门。
地震时已经42岁的杨建芬,在地震中失去了唯一的女儿。
影片开头,她钻进一幢废弃的楼房,那是女儿的倒塌的宿舍楼。她翻着女儿的影集泣不成声。
她对着一遍遍地诉说女儿的好,懂事,孝顺,会做家务,心疼人。
因此即使无法再生育,她也执着地想领养一个孩子,而且一定要女孩,她坚信死去的女儿能以这种方式再回到自己身边
杨建芬的丈夫并不同意,将近60,又没有稳定工作的他有自己的顾虑:“等把她养到20岁,我都80了,万一我在那之前就死了呢?”
固执的杨建芬仍然不放弃,她一个人去了绵阳福利院,还走访了农村想要遗弃女婴的两户家庭,她“两个孩子都看得上”。
抱着孩子的杨建芬眉目之间也尽是做母亲的温柔和爱意。
对方一直强调不是卖女儿,营养费让她看着给,但最终因为家庭收入微薄和丈夫的反对,
杨建芬
没有领养成功。

杨建芬家的电视机上,一直摆放着女儿小时候穿白衬衣打红领巾梳着两个小辫子的照片。
尽管那是一个再也长不大的孩子,但在这个家里,仿佛她从未离开
杨建芬说自己还会一直收养,60岁之前都不放弃。
57岁的顾家珍在地震里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和丈夫,她看见别人的孩子总会忍不住停下来逗一逗,问问孩子想不想吃点什么。
80年代顾家珍本来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但因为拥有一份体制内工作,当时不得不把孩子打掉。
地震发生后,她开始悉心念佛,宗教成了唯一可以寄托的希望,帮助自己度过余生,帮助缓解对打掉的孩子的愧疚,也让她觉得自己还有价值——帮助死去的女儿和丈夫超度。
中元节祭祀亡人,她摆好一桌饭菜站在一旁念念有词:“不要再执迷不悟,要看破放下,夫妻儿女都是假的,你要好生念佛。”
空荡荡三室两厅的房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佛教音乐一直在屋里回响。
重新拥有孩子无疑是失独家庭里最幸运的。
纪录片里43岁的蒋洪友夫妇在地震里失去了在北川中学上初中的儿子。
地震发生后,夫妻俩去学校发现教学楼都塌了,最终在一堆尸体里找到自己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是北川中学1500遇难师生中的一个。而如今的北川中学,已经连同废墟,死者遗体,一起掩埋成一个山包,再也无迹可寻。
纪录片拍摄的时候他们已经又有一个小女儿,就是上面《独生》海报上那个小女孩,她拿着照片一遍遍奶声奶气的叫着哥哥,蒋洪友和妻子在旁边欣慰的笑着。
孩子就像黑暗中的光,重新赋予了这个家庭生活的意义。
就在纪录片拍摄地的永昌幼儿园开学典礼上,再生育家庭的孩子就占到了百分之七八十。
这些明显比普通入园幼儿家长看起来年纪都大的父母,却比谁都认真地坐在会议室里,听着那些他们几年前,十几年前就听过的话。
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重新开始,带着对逝去孩子的愧疚,怀念和对年幼孩子的希望。
对于那些痛失孩子的家庭来说,可能每天都是512那些看似已经消失的伤痛,已经悄无声息地深入他们的骨髓,在很多偶然场合突然撕扯着已经弥合的伤口。
看到和死去的孩子年龄相仿的孩子会想起,看到孩子以前喜欢的食物玩具会想起,每年孩子生日会想起,每年媒体的512纪念日报道会想起,中元节清明节中秋节春节父亲节母亲节更会想起……
除了祈求他们来生再做自己的孩子,父母别无他法。但这些失独家庭的苦难,全都是天灾吗?那5335个孩子,也是全部都该失去的吗?
我还记得地震三周年祭时,建川博物馆馆长樊建川在微博写过这样一段话:地震后一月,我即开放了临时(地震)博物馆,当时写明主旨:坚强、大爱;地震后一年,主旨有了改变,关键词:思危、警惕
根据官方数据,512地震共造成68712人遇难,17921人失踪。而汶川地震发生后不到三年,日本发生了更严重的9级地震,震源深度20公里并引发海啸,遇难和失踪人数只有512地震的三分之一,27518人
数据当然不能说明全部问题所在,但十年过去,仍然忘不了的是,很多地方地震发生时最先坍塌的是学校,当其他年代更久更老旧的建筑物还安然无恙时,几秒之内轰然倒塌的还是学校。
换句话说,地震并不能直接造成如此多的学生遇难伤亡,建筑物倒塌所致才是主要原因。
可如今学校遗址只有冰冷的遇难数字,死难学生名单从未完整公布,对学校坍塌的调查结果仍未有定论,相关责任人仍未被问责。
我想,在十周年的纪念日,除了不能忘却的纪念之外,还有更重要的是,不管过了多久、伤痛和记忆变得再模糊都不能忘却的,对真相的追问和探究——
这些孩子,究竟是死在天灾中,还是人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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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猫姐
前媒体人
一个美国求学多年,现居北京
一个北京飘荡多年,现居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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