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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裕禄》 剧照  图源网络
我爸是个背着粪萝头的县长
文/申美英
编者按:这期海外华文作家散文系列推送的是申美英的作品。美英的文字朴实真挚,流畅的记录下有着动人的细节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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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时间2021年6月9日下午两点,是我的一场文学讲座约定的预讲时间,我化好妆,换好衣服,准时在电脑前坐下,刚要伸手开电脑,两个女儿推门进来,说:“爷爷走了!”
父母年纪大了,想象过无数个可能,最担心收到这最后的消息。没想到竟会是在今天,在这个时间点,如此猝不及防。让我顿时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继而陷入了巨大的悲伤。
最后一次离开家门的时候,老爸和几个老伙伴儿正坐在墙角晒太阳,我走过去跟他告别,他一把揽我过去,把脸贴在我的脸上,紧紧相拥。此刻,和老爸拥抱时的温度仍在,但人,却已经是天人永隔。
老爸活了91岁,人们说这样的高寿是喜丧啊。可是,谁不盼望父母亲长命百岁呢?在我的意识当中,老爸脸色红润,无病无灾,要轻松活过一百岁才对。
可是他终是逝矣!
人走了,故事还在。他的故事我知道的不多,却是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这些故事有些是母亲讲的,更多的是从外人口中听来的,甚至从公交车上陌生人的交谈中听到过。无论是谁,在这些被反复讲述的故事中,讲述者都有一个共同的情感叫“敬仰”,也常常共有同一个结尾:“要是现在的干部都像当年申县长那样……“
《焦裕禄》 剧照  图源网络
小时候,并不觉得他的那些故事有何特别。不就是下地干活嘛,不就是拾粪嘛,不就是腊月天跳进水库堵漏嘛。我曾以为,这些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曾以为世上每个人都是像他这个样子的。直到见过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情以后才知道,他是我的世界,可是世界并不像他。而在他去世后的今天再来思量父亲的故事,我发现,在人们脱口而出的这些故事里,蕴含着我父亲怎样的气质为人。 每次想起他,我就想起焦裕禄。他的故事像一面镜子,照耀着他的青春年代,也照着星移斗转不同时代的现在。
我的父亲名叫申友礼,他是1957年到1967年河南省洛阳地区伊川县人民政府县长,我们讲述的正是他这一段作为一个县长的故事。
父亲出生于1930年,老家在山西晋城太行山区的一个小村庄里。他家经营着一个琉璃作坊,有一片红果园,二十几亩地,算是小康家庭。15岁时,他从儿童团长干起,17岁正式入伍,并在同一年随陈谢大军南下,渡黄河来到河南。由于有点文化,部队行军走到洛阳时,他被洛阳专署“截留”成了一个没有办理专业手续的转业干部,被分配到了洛阳专署财粮科,后又被伊川县政府财粮科看中,点名要去。18岁时担任伊川县团工委副书记;19岁任伊川县政府财政科副科长;23岁升任伊川县人民政府副县长;1956年26岁时被选为伊川县县长。
从父亲的履历看,他早年的台阶上的是相当快,咋上去的?“都是拼死拼活干出来哩”。这是我妈的话。最简单的例子是:“机关里背柴,别人一回扛一捆。他一回扛三捆。”这方面,老妈说的不多,但这个例子可以说明我爸的脱颖而出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干活老实”;“只知道出力,不会偷懒”;“心里只有工作没有家”;“死心眼儿”。我有时跟老妈开玩笑:“要不是这样干,你能当上县长太太?”老妈则总是一脸委屈:“咦…..可别说县长太太了,跟他一辈子没享过福”。“坐月子没给打过一碗鸡蛋茶”,“眼看我要生孩子了,他修大坝去了”。
老妈的唠叨还原出了许多故事。她18岁嫁给我爸,生了六胎,活了五个。生这六个孩子,父亲居然没有一个陪在身边。母亲是个没娘的孩子,老爸也是。生第一个孩子时,懵懵懂懂的把孩子生在家里了。身边没有人,在疲惫和痛楚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着了还是被吓晕了。等醒来时,孩子,已经殁了。
为此,老爸被老妈唠叨了一辈子。
《焦裕禄》 剧照  图源网络
你说父亲对母亲不关心?也不是。父母相伴一生,从未绊过嘴红过脸,家里大小事情都听我妈的,吃好吃坏,荤的素的都有滋有味。对母亲,他不是不关心,而是顾不上。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他的迅速脱颖而出,也正是得益于这样的心无旁骛,让他在26岁时,成了当年河南省最年轻的县长。从此成了人们口中那个“背着粪箩头的县长”。“粪箩头”在当地的土话中就是拾粪的箩筐。那是我爸当年的标配。
 老爸下乡是不坐车的。身上背着粪萝头,手里拿着粪叉,一边走路,一边拾粪,筐子满了也不管是谁家的地,随手倒进身边的庄稼地里。他用这种姿态走遍了伊川的沟沟坎坎,所以伊川的老百姓都知道,你如果遇见一个身背粪箩头,操着外乡口音的高个子男人,“那就是咱县长”。
父亲在他的回忆录里写过这么一段话:“从1956年到1966年文革开始,我已经当了十年伊川县县长。我爬山涉水,走遍了伊川山山水水,长年坚持下农村蹲点,和农民兄弟同吃同住,打了一把大镢头,起早贪黑地翻土地。下乡时背上粪筐,还把自己家里的鸡窝淘净……”
到了后期,他有了一辆中吉普,那粪筐,就放在车上。看见路上有粪,就会停下来拾起。有一次下乡他带上了我哥,后来听我哥说“一路上臭死了,臭的我想吐”。除了粪筐以外,他车上还放着许多农具,都比一般的农具大。问通讯员为啥我爸的工具都那么大呢?通讯员说:“普通的你爸嫌它没劲。”
我哥那时候有六七岁大,他记得到了乡下后老爸裤脚一边高一边低往地里上粪,跟农民没两样。“有一次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一个大娘过来跟队长说:我先走了,今天轮到申县长去俺家吃饭。她拉着我的手去她家,我记得吃的是烙饼和稀饭”。“吃完饭,老爸把司机,通讯员,我,还有他自己的粮票钱都交给大娘,说不要找了。”
 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一个乡下来的年轻人称我爸叫“伯”的,每次进城来都要来家里看看,说说笑笑的。我曾问过他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他说:“俺伯当年下乡时住在俺家窑洞里,和俺爷睡一个炕头的”。“就是这种关系”。“俺伯下地干活,起的比俺爷都早”。这证明了我爸说的他“起早贪黑地翻土地”。我能想象他和老农围在炕头上说笑聊天的情景,也能想象他披星戴月在地里挖土时的神情。我们和这户庄户人家的情谊维持了几十年,只是我出国后再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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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这里担任了十年县长。十年间,他用双脚量遍了伊川的每一寸土地。这里的每一寸不是理论上的,是真真正正的每一寸。我相信自古以来,没有第二个人如他这般真正用双脚走到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记得全县每一个村庄的大队长和村支书的名字。他对这里的山山水水熟悉到如掌上的细纹,每一个角落都如数家珍。一直到他晚年时,随便你问起一个村庄,他都能告诉你,这个村子属哪个乡,在哪个方位,临近的村子叫啥,村里有几个姓,多少人口,什么土质,适合什么种植。甚至村头有棵什么树,哪里有口窑洞,发生过什么故事他都清清楚楚。
记得有一次跟他乘车路过伊川,车行在山岭土路上,放眼望去,眼前星星点点无数个村庄散落在坡道两旁。他一一指点着那些村庄:这个叫什么村,那个叫什么村。这个村比那个村大;那个村都姓周;这个村有口井,常年泉水不断;那个村缺水全村都要到沟里挑水吃;这个村的闺女嫁到那个村的多,这是个村亲戚村;那个村有年打雷给劈倒了一棵树等等。乡间的路曲曲弯弯,纵横阡陌,稍有不慎便会走岔道,开车的小伙是当地人,一路上还要听我爸的指挥,走错了路,我爸会纠正。
写到这里忽然想到人们常说的那句话:“要是现在的干部都像当年申县长那样…."。的确,尽管时代变了,再用不着像他那样背着粪萝头拾粪了。但如果现在的干部都像他那样做事情,会是怎样一个情形呢?无论如何,亲民和肯干在任何时代都不过时。他一路拾粪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体会民生的过程。一路走来,踏过的每一块岩石,掠过的每一阵清风,看见的每一棵摇曳的庄稼苗,都是在跟脚下土地的交流和对话。农民的生活状况是长在他心里的,就像心脏的跳动,每一次跳动的长短快慢他都有切身体会,这是坐在办公室里听汇报,或者坐在车上呼啸而过体会不到的。
1958年因为他要搞棉花试验田,他甚至把我妈和三个孩子的户口从城里转到了乡下,转到一个叫王庄的村子里。并给我妈在试验区承包了两亩棉花地,好方便他观察棉花的生长状况。在乡下住了多久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出生于1961年的我三姐是生在这里的。因为我三姐长着一双特别的大眼睛,我们常开玩笑说:会不会是当年在医院里抱错了啊?我妈就会说:“她在王庄生的,就一个接生婆,上哪儿抱错去?”
不过,“他在王庄出了力”也在王庄挨了批斗。文革中,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全家组成了一个战斗队把他揪到王庄游街批斗,为此该人被民间议论了许多年。
也是在这个王庄,被迫上台的老农是这样“批斗”他的:“你这人呀,好管闲事,谁叫你来给俺干活哩?谁叫你给俺们放粮哩?老百姓有吃没吃,关你啥事?”。
他在台上挨批斗,老百姓抱着鸡蛋,拿着油条,㧟着蒸馍等在台下。到他被押下台时,一街两行的群众举着东西往他怀里塞,我爸那一路是泪流满面。
这个故事是写在他的回忆录里的。
而那个揪斗他的人,最终被淹没在了群众的吐沫星子中。这大概就是人常说的:人心都是一杆秤吧。
那老农口中“放粮”的故事是这样的:
1959年,伊川遭受了严重的大旱,全年无雨。除伊河两岸略有收成外,丘陵地带的庄稼基本绝收。但当时浮夸风正盛,亩产万斤,十万斤层出不穷。再加上反右的形势,有人怕连累自己,也弄虚作假。于是大灾年就变成了大丰收年,上级也按照丰收年的标准下达了粮食征收任务。我爸看事态严重,“要照这样交粮,是要大面积饿死人的”。开会时,他按实际情况汇报灾情,建议减少三分之二的征购任务。可把有些人吓坏了,有人跟他当场拍桌反对,多数人默不作声。他顶着重重压力向上汇报,向当时的洛阳地委书记纪登奎反映情况。终于促使河南省委派出了100多人的工作组到伊川核实灾情。工作组全面核查的结果,不仅全部免除了伊川县的粮食征购任务,还发放了大量的粮食支援。“要不是你爸坚持,那一回伊川饿死人多着哩”。
这批粮食是军车运到伊川的,当浩浩荡荡的运粮车队抵达伊川时,我爸有了另一个名字叫:“放粮的包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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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在那里当了十年县长。十年能让一个人从童年走到青年,一棵树从小苗长成栋梁。有人十年磨一剑,他无意磨剑,但是他走过的脚印却被时间磨砺成了一把刻刀,将他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了伊川百姓心里。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我的一个童年发小发来一条长篇微信,讲述了“一个小裁缝和一个县长的故事”。他写道:“我父亲是个裁缝。申县长每次做衣服不是像别人那样,让通讯员把我父亲叫去。而是自己带着布料来我家里,先拉拉家常,再说怎么做。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父亲,就是在我家里,放学回到家,见家里坐着一位客人,说着外地口音,慈眉善目。。。记得当年你父亲要调走的某天夜里,我都已经睡下了,听到有人敲门。父亲开了门,进来的是申县长,他是来送做衣服的钱的。我父亲坚决不要,他硬给留下了”。“后来我当了领导,我父母常告诫我,要我当官要学申县长,做那样的好人,好官。不显摆,不摆官架子。”
人若至善,天可怜见。官若至诚,百姓记之。虽然他已经离开伊川很多年了,他却用他前所未有的方式让那一方百姓记住了他。2021年6月10日凌晨,父亲在无病无灾中安然离去。虽然是在疫情当中,但伊川百姓仍然自发地前来悼念,他们将大幅标语和用白纸书写的故事挂满了灵堂内外:“送别人民的好县长”,“申县长的故事”。“天堂告别,今不谈老申生前的官位高低,政绩有多大贡献,在伊川百姓的悼念声中,尽是些申县长背筐拾粪的事情……"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背着箩筐拾粪更接地气更低入尘埃的呢?这样的事情又有几人能做到呢?他普普通通又超然絶世,无甚壮举,但一举一动又是那样不同。他会轻声叮嘱路上颤颤巍巍行走的人“拄个拐杖”,那副关心和真诚,令我感动。我想,老爸和世俗最大的区别在于,他是一个具有真心的人,真心做事,真心爱人,真诚对人,真心为民。时代虽然不同,但无论时代如何转变,你若有一颗真心,你总能找到自己的方式服务于民,就像我爸当年背着箩筐拾粪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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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申美英:籍贯山西晋城。现居美国洛杉矶。海外华文专栏作家。在不同华文媒体开辟有《诗词课堂》专栏;《何振岱诗词评论与欣赏》专栏;《王妃传奇系列》专栏等。出版有诗词评论集《春透梅花骨》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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