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苏联时代的艺术家 
忍冬和老萧
文/张宗子
编者按:今天继续刊发海外华文作家散文系列,张宗子老师的读书随笔别具一格,文字清隽高远,散落随性,作者有若闲言自语,在文字的世外桃源里独向墙角听梅香。
很凉了。一路看见忍冬开得热火,有点吃惊。我总是记不住时间,五月开始盛开的这花,以为早该开败了,不料还一如既往。那株粉红的忍冬,大半叶子早已凋零,细藤只剩光杆,缠结不休,搁在镀镍的白亮围栏上,使人想起西画中几位倚栏看戏的仕女,画的重心,正是几双优雅的胳膊。今天走过,还有残花绽吐。闻闻那花,香气似乎淡了,普通金银花依旧幽香浓烈。听萧斯塔科维奇的协奏曲,觉得舒展痛快。小提琴高音区尖利的摩擦,像用力抓痒,抓得皮肤红了,开始感觉疼痛了,但真是痛快。老萧的音乐,基本上,好比川菜,要乘热吃,快吃不停,不能呵气,稍一缓下来就辣得受不了。吃完,满脑瓜汗珠子,连喝几口冰啤酒也压不下去。
老萧狡黠,视天下自以为懂行的俗吏为白痴,骗他们,哄他们,因此不犯忌,还可得奖。其实音乐表现的,根本不是所说的那些。他连斯先生也敢戏弄。一段曲子表现什么,谁说得清呢?又不是文字,可以一个字一个字的坐实,可以歪曲解释,捕风捉影,罗织罪名。音乐不与概念相联系,感觉得到,说不清。第七交响曲一直被解释为围城中的斯大林格勒人民对德军的抗击,但斯大林死后,老萧在口述自传里说,反抗的不是德国法西斯,或者说,不仅是德国法西斯,更主要的反抗,是斯先生的铁腕统治。那个相当动听的,像罗马军团一样气势磅礴的黑暗主题,既是希特勒,也是斯先生。但如果只是希特勒,希特勒也当不起。
萧斯塔科维奇  图源网络
相信谁呢?我连老萧也不相信。萧的大嘴巴是举世闻名的。萧在音乐里的天才的严谨,在对话中变成了颠僧似的胡言乱语。这个我们只要想想俗小说中的济公和尚就找到感觉了。在隐喻不得不代替了日常语言的年代,每句话都不可靠,每句话都是言外之意,洋洋万言也可以是零,是语言的反面。痴人面前说不得梦,因为他当真。当真不要紧,问题是醒来之后怎么办。
一个陷阱。虚拟的真实。所有指代和诱发的联想都不可靠。
苏俄的三位演奏大师,钢琴家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过早谢顶,他的脸是最普通的鹅蛋形,似乎不大。眼睛有神,也不大。他演奏时面无表情。看照片,不笑,也没有不笑,平静,又像是不平静。没读过他的传记,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性格的人。看他的录像,先入为主,以为会很疯狂,结果很多时候安静得如一滴水。大提琴家穆斯提斯拉夫・罗斯托波维奇是个大胖子,脸大,又长。
胖子脾气该是很柔和的,但我看老罗像是有倔脾气的。他拉琴的时候表情丰富,不能脱俗套的,也是以痛苦为主。总是很痛苦,有那么多悲哀的往事。所以他拉德沃夏克特别合适。由于脸比较大,痛苦看起来就更多。老萧的曲子不应当痛苦,要咬牙切齿才对。第一大提琴协奏曲不断在发狠,和人较劲,偶尔出现的不和谐音,在我听来最舒坦了:这么较劲的话,别人挡不住,受不了,可要落荒而逃,狼狈不堪了,可他们都是主席和院长和评奖委员会委员呐。
大提琴基本是温和的,发脾气有限度。老萧可以砸钢琴,可以让小提琴发疯。有大卫・奥依斯特拉赫这样的小提琴家,老萧怎么写都可以。奥依斯特拉赫不会使他失望,不会把他的情绪打一点折扣。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头尾两个乐章的片断,疾奏都快要成为炫技了,使人想起从前咱们的炫技性二胡曲,赛马呀什么的,音乐会到此,观众看到演奏者手忙脚乱地往前赶,琴弓抽风一样来回撞,顿时激动万分,掌声如雷,把音乐都盖下去了。
类此,王羽佳在网上最受捧的小段子,自是风风火火的《野蜂飞舞》。奥依斯特拉赫用不着炫技,他替老萧说话。老萧在音乐里火冒三丈的当儿,奥依不动声色,但由于他也胖,感觉比罗斯托波维奇更胖,脸圆得像颗丰收年的大土豆。他的不动声色看上去也像在微笑。哎,音乐在那么激昂的节骨眼上,他好整以暇,不慌不忙,神情恍惚,还微笑。这怎么得了。可是真正的音乐就这么出来了,连老萧自己想象的最好的样子也赶不上这个。奥依斯特拉赫的每次演奏,等于替老萧把音乐重写了一遍。
小提琴家奥伊斯特拉赫图源网络
我爱死了奥依的形象,一个好脾气的老爷爷,不会讲童话故事,不会背诗,大概连酒也不会喝。但没关系,他只要拉琴就好了。
我说到的这张唱片,老萧的第一小提琴和第一大提琴协奏曲,唱片封面蓝不蓝,绿不绿的,就是罗斯托波维奇和奥依斯特拉赫的独奏,其中所有的人都生气勃勃,都是最好的年华,这一点,音乐就是证明。在天气初凉的早秋,在连续下了多天的雨,地板潮湿得赤脚在上面蹭不动,洗坏了的光绪大钱在茶几一角都隐隐生出一层暗绿来,看老电影一边高兴一边犯困的日子,这张唱片的声音活泼到把刚过去的,令人恨得牙痒的酷夏又拨转来了。不过这是日头如刚用米汤浆洗过的布一样白,汤煮开了依然清澈透明的夏日,微烫的清风拂过山南山北一望无际的芬芳茅草,知了的鸣叫把午睡者催送到更愉快的梦境,而湖畔瓜田一百种不同的甜瓜散发出昏暗的、清幽的、冰凉的、带苦味的、若有所思的、自得和稍觉失落的甜味。
我感到身上充满了久违的力气。我把固定的行走路程向前拉一拉,拉出快车两个站的距离,拉出十五分钟,为此,喝咖啡的时间相应缩短。咖啡被喝得更快,也更热,和书页的关系暂时疏离一点点。在没有合适的书读的时候惯常被拿来救场的一本一千五百多页的宋诗选,终于在过于急速的翻动下,硬面和内页断开了,黄庭坚孤零零地悬置在两道山崖之间,失去了屏蔽。
作者最新书籍《书当快意》  三联出版社
偶尔,到达图书馆的时间太早,我绕开大门,朝两边迂回。老罗和老奥跳得正欢,怎么好扫他们的兴。这几条街乱糟糟的,停了太多的车,房屋门前的台阶,庭院,檐廊,没有一点讲究,也不勤扫。行人擦身而过,几秒钟后,鼻子里吸入一阵南亚香料的衍生气味。好几次我选择在高地街多盘桓一会儿,那条街紧靠荒芜的公园,和紧邻的车水马龙的山麓街恍若隔世。高地街上的花草是经过收拾的,谈不上惊奇,也不叫人失望,起码干净,叶子上常会带着水珠。
我想当然地以为开败了的忍冬,在一个南北向的通道因为坡势太陡峭而中断的街角,居然被人种了绵延六、七米的大大一丛。这丛忍冬花形成一个折角,叶子显然已经稀疏了,叶尖焦黄,而莹白的忍冬花蓬勃挺拔,香气像一群蝴蝶,盘旋在十米折角的四围,那是水晶一样极其淡的蓝紫色,如同西方女人的眼眸在一定距离下悠远深湛的映照。我喜欢忍冬,我要在自己的园子里沿路种上很多的忍冬,我要在夏夜坐在那里吹风看月,或在夏夜之外,直到迎接眉间落满的露水。
《时代周刊》封面  图源网络
我和每个人都不相似,顶多和里赫特沾一点点边。他的额头发际线偏后,我的也如此。老萧因为眼镜不离脸,看上去颇有书生气,但我知道,他一点也不。二战正酣,第七交响曲传遍西方,红色苏联的形象因为他一个人,因为他一首交响曲而陡然改变。老萧应邀访美,《时代周刊》封面登出老萧戴头盔的照片,作为苏联人民抵抗法西斯的象征。在那张照片上,眼镜,老萧孩童似的神情专注的脸,非常不妥协地,却又奇异地组合在一起。他看上去不像个战士,像个消防队员。
那张照片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一个人,如何在一个不平凡的时代,扮演了一个不属于他的角色。但无论如何,老萧是伟大的,尽管属于他的时代是那么不堪入目。
作者简介
张宗子,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一九八八年赴美留学,从事新闻工作近二十年,现在纽约市皇后区公共图书馆工作,出版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读书随笔集《书当快意》《书时光》以及《张宗子诗选》等十余种。
作者张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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