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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那场赛马》连载
文/卢一萍
编者按:七维空间继续连载作家卢一萍的短篇小说《七年前那场赛马》。卢一萍用诗意的语言,描摹出一部神秘悠远、雄浑瑰丽的西部高原心灵史。让我们一起跟随卢一萍的笔,去感受高原皎洁的月光、月光一样的骏马、高原人的纯粹和质朴、边疆的荒凉和雄壮。
第一节草原上的爱情和名叫月光的骏马
萨娜知道卢克这么多年不回来,就是要等到自己能把她真的当做妹妹的时候。他已经花了七年时间做这件事情。而萨娜也一样。把一个自己最爱的男人变成哥哥很难,她只有恳求时间来帮忙了。草原上的人很少感觉到时间这个东西,它对牧人的用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们的孩子慢慢长大,让他们自己快快变老。但这七年,萨娜感觉到了它每一天中每一秒的存在。咔,咔,咔,每一秒钟走过的声音都那么清晰。有时急,有时慢。急的时候,无数个声音成了一个声响,像炸雷一样可以惊动世上的万物;慢的时候,那声音拉得很长,像萨娜唱歌时拖的一个尾音。
马木提江和卢克都爱萨娜,所以萨娜是个幸运的女人。但萨娜只能嫁给其中的一个。用赛马来决定,是两个男人自己商量的。他们本来就是好朋友。他们同时想到了草原上这个古老的办法。
人们都说那是草原上最精彩的一次赛马。他们几乎同时抵达终点。他们的距离只有一个马头那么远。就那么一点距离,对萨娜来说,却是两个人生。但那个距离是必须的,他们不能同时抵达。爱可以一起往前走,但肯定有一个人不会有目的地。他们两个人中,注定有一个人要在路上做一个爱情的流浪汉。

作家卢一萍
萨娜只能默默地看着卢克离开这里,目送他越走越远,当他消失在达坂另一边的时候,萨娜流着泪叫了一声哥哥,就伏在马鞍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了起来。因为萨娜在那个时刻意识到,她这一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萨娜做着手里的事。她知道班车什么时候到。她也想往马路上望,但她是个女人,她不能那么做。她只能偶尔装作不经意地瞟一眼班车开过来的方向。
她和卢克在那场赛马之前就认识了。他那时还不是军官,而是克克吐鲁克边防连前哨班的班长,萨娜家的夏牧场就在哨卡附近。
萨娜初中毕业后,就回到了夏牧场帮爸爸放羊。她那年十四岁。她不想再坐在教室里,连做梦都想着披着白雪的慕士塔格雪山和清凉的夏牧场。离开学校后,她如愿以偿地做起牧羊女,骑着马,指挥着牧羊犬,在四周都有雪山的夏牧场放牧家中的七十多只绵羊、十二头牦牛、三峰骆驼和七匹马。前哨班在高高的达坂上,站在那里,可以摸到柔软的白云。
萨娜每天都看见他骑着马,全副武装地带着几名战士沿着边界线巡逻。他有一张黑红而文气的脸,他骑在马上的时候,看起来很轻盈。他巡逻回来后,总穿着皮大衣坐在哨卡右侧的大石头旁边看书。那块石头长满了铁锈色的苔藓,像一幅画。那里氧气很少,很多汉族人来到这里后,都会头疼,没想他还能看书。萨娜有时候骑在马上,可以呆呆地看他半天。她老想着他,想知道他来自哪里,他的家离这里有多远,他想不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以后会去做什么,在他的老家,有没有一个姑娘爱着他;她还想知道他看的都是什么书,书里有什么有趣的知识。她有好几次忍不住想跑到他身边去,但这样的想法让她脸红心跳,她当时并不清楚那是为什么。但只要这样一想,她的脸就会腾地红起来,心中像有一群狐狸在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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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娜希望每天都看到他。她总在哨卡周围放牧,周围的牧草都被牛羊啃光了,到最后,牛羊啃上一天草,连肚子都填不饱。这让她爸爸感到很奇怪,他问自己的女儿,草场那么大,你为什么只让牲口在那一小块地方吃草呢。萨娜的脸一下红了,但她没法告诉爸爸。她爸爸还说,如果都像她这样放牧,牛羊怎么能够长膘呢。没有办法,萨娜只好把牛羊赶到离哨卡远一点的地方去。
有一次,萨娜一个人跟在羊群后面,望着蓝得扎眼的天空,感到天地空得让人难受,就唱起了当地的一首民歌——
塔合曼草原的姑娘长大了,
她的心儿飞走了。
她要寻找一个小伙子,
但没人知道他会在哪里。
她刚唱到这里,就有人把她的歌声接了过去——
雄鹰高飞在蓝天上,
雪莲花盛开在冰雪里,
姑娘啊,你要找的意中人,
肯定和烈马在一起。
萨娜一听就知道,那个唱歌的人是个汉族人,因为他是用塔吉克语唱的,他的歌声里有一股很特别的汉族人说话的腔调。循着歌声望过去,萨娜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卢克正骑着军马向她走来!
卢克离萨娜还有一段距离。他身后的雪山和天上的云一样白,反射着太阳的光,雪山下的岩石是褐色的,或深或浅的牧草从褐色岩石的边缘铺下来,沿着他走的路,越过那条发亮的小河,一直铺到她站立的山冈上。这使他显得很小,他骑在马上,像一个奇怪的小动物在不慌不忙地向前移动。他的声音就是从那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萨娜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她没有想到的是,他会说塔吉克语。她觉得她的心在那一刻跳得特别快,她感到自己像要晕过去,要从马背上滚下去。
卢克从前哨班回连队必须经过这个山冈。他穿着迷彩服,一边走,一边往萨娜所在的地方望。他走着走着,提了一下缰绳,他的马小跑了起来,他胯下那匹马真黑,像一团墨。萨娜慌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她后悔自己今天没有把最漂亮的衣服穿上。他的脸越来越清楚。他的脸和高原上的塔吉克男人一样,像铁一样黑亮。他老远就向她笑着,他的牙齿很白。他在山冈下勒住黑马,用塔吉克语对她说,小姑娘,你的歌唱得太好了。
萨娜见他用长辈一样的口气跟她说话,有些愤愤不平。因为萨娜知道,这前哨班里的兵,也不过就是十八九岁的男孩子,比她大不了几岁。萨娜用汉语说,你唱得也不错,这首歌塔吉克人已唱了几千年,但我还是第一次听一个汉族人用塔吉克语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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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塔吉克语是跟我们连队的翻译学的,就会一些很简单的对话,你刚才唱的那首歌,我们连队的翻译刚好教我唱过。唉,我发现你的汉话也说得挺好的。
我在学校学过,天天在这里放羊,没人说话,有些话已经不会说了。
你为什么不上学呢?
我不想上学了,但我喜欢读书,我认识很多汉字,我还可以看汉文书呢。
嗯,不错嘛小姑娘,骑在马上,可以一边放羊,一边看书,这可是件挺美的事儿啊。
我看见你总坐在哨卡旁的那块石头上看书,你读的是什么好看的书啊。你能把你看的书借给我看看吗?
好看的书很多,我可以把我看过的书送给你。
好啊!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回连队去拿点东西,马上就回前哨班,到时顺带把书带给你。他说完后,打马要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哦,小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又叫了一声小姑娘,真可恶!萨娜在心里说完,撅起嘴挺不情愿地对他说,我叫萨娜。
萨——娜——他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念了一遍,点点头说,嗯,这个名字很好听。
你以后不许叫我小姑娘,你必须叫我的名字。萨娜很认真地对他说。
他笑着答应了,然后说,我的名字叫卢克。说完,黑马就驮着他飞快地跑远了。
萨娜记住了这个名字。她哪儿也不去,就站在那个山冈上等他。她记得很清楚,有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比脚下一棵刚刚钻出地面的草还要微小,但又觉得整个高原和高原以外的地方——包括天空——都在她的周围运转。她是一个微小的中心,一个璀璨得像宝石一样的中心。
卢克从军校毕业后,回到了帕米尔高原,被分配到塔合曼边防连当排长。他是在这里认识海拉吉和马木提江的。海拉吉那时已是个六十九岁的老人,马木提江还是个没有留胡髭的尕小伙子。他们是在一次草原赛马会上认识的。
卢克记得当他跨上烈火时,看到一个留着一部泰戈尔式白胡子的老头骑着一匹并不起眼的黑马,一边用塔吉克语叫着“还有我海拉吉呢!还有我海拉吉呢”,一边向骑手们跑来。
看到他那么大年纪还要赛马,卢克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其他骑手一听到他的声音,都把胸膛挺了起来,他看到每个人都用目光向海拉吉致敬。
挨着卢克的骑手才十七岁,高鼻深目,面色黑亮,骑着一匹本地产的白马,他用装出来的很老成的声音和卢克搭话,朋友,我叫马木提江,很高兴看到你和我们一起赛马,你会说塔吉克语吗?
卢克点点头,我叫卢克,刚分到塔合曼边防连当排长,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草原赛马。
马木提江目光看着前面的草原,问他,你听说过海拉吉吗?
卢克看了一眼草原尽头的雪山,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在帕米尔高原,人们都说海拉吉是最好的骑手。我刚才看到他了,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他不过是个调皮的老头儿。他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来赛马,非得把一把老骨头颠散不可。还有,你看他的马也是一匹破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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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木提江保持着骑士般的风度,没有在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卢克对他崇敬的骑手的轻慢,说,我们塔吉克人只有发现自己不能骑着光背马飞奔时,才会承认自己老了,你看他还能参加赛马,怎能说他老了呢?他玩弄着手上的马鞭,接着说,还有一点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好骑手是不依赖马的。
出于对长者的尊敬,卢克没有再说什么,只在心里说,赛马赛马,不依赖马怎么能叫赛马呢,马重不重要,等会儿跑下来就见分晓了。
当二十多匹各种颜色的骏马伴着烟尘、嘶鸣着,像流星一样掠过草原的时候,欢呼声轰然响起,但又“轰——”地被甩在了身后。在卢克眼里,雪山像一块突然向后撕扯开的白布,他仿佛能听见布匹被撕裂开后那种尖利刺耳的声音。成百上千的观众骑着马在赛道两侧跟着飞奔,喊叫着,打着唿哨,为自己喜欢的骑手加油。金色的草原剧烈地震动着,像个充满生命力的巨大载体。前面五公里赛程骑手们几乎都是并驾齐驱,不分胜负,但没过多久,卢克的烈火就冲到了最前面。它冲破高原坚硬的风墙,四蹄好像没有沾地,他感觉它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翔。他们的血液在一起奔涌,他和自己的骏马已成为一个整体。它可以感觉到它撼人心魄的俊逸昂扬之姿。有一会儿,整个世界屏息静气。他知道人们都在惊叹;然后,声音轰然而起,人们都在赞美它——啊,看,火一样的天马!他听到了忽远忽近的雷鸣般的欢呼声。
十公里赛程眼看就要到终点了,这时,卢克感觉有一黑一白两匹马像黑白两面旗帜,从他的一侧“刷”地招展而过。他没想到还有比烈火跑得更快的马,他轻轻地磕了一下马腹,示意它超过他们。烈火立马就明白了,大概就几秒钟时间,它就超过了那匹白色闪电,然后又很快超过了那匹黑色闪电。离终点大概只有四五百米远的距离了,卢克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他认为烈火必胜无疑。但转瞬之间,那黑白两匹闪电相继划破高原,到了他的前面。烈火马上意识到了,它的头和脖子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恨不得变成一支利箭,把自己射向目的地,但那匹黑马已经冲过了终点。在最后的关头,马木提江的白马的马头也越过了终点,虽然仅有微毫之差,但烈火还是落后了。
当卢克勒住马缰,他不得不承认,马木提江刚才对他说过的话是对的。
马木提江向他祝贺,说,在这高原上,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一个汉人成为你这样厉害的骑手。
卢克说,如果我相信你刚才的话——好骑手是不依赖马的,我也许不会落后。
这话是骑了一辈子马的海拉吉大爷感悟出来的。草原上的赛马不仅仅是赛你胯下的骏马,也不是赛你这个骑手的骑术,而是在赛你和你的骏马是否一直是一个整体。人和马的力量要合而为一,这样,你才能一马当先。但我们常常只依靠马,也有某个瞬间,你感觉人和马成为一体、血脉相通了,但只能是一个瞬间。这也是海拉吉告诉我的。他是赢得过三副雕花金马鞍的骑手,最主要的是,他赢得了草原上最美的姑娘阿曼莎那颗像花儿一样芳香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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