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不忍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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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

文/刘荒田

编者按：今天开始推出海外华文作家散文系列，本期介绍的作家刘荒田老师笔耕多年，非常高产，他对生活观察细致，万事俱能入文，文字精炼轻快，闲淡的述说中别有回味。我们会在这个栏目介绍更多海外散文大家新锐，敬请关注。

旧金山濒海的居民区，极少屋宇的外观颜色相同，前院的布置也各具风采。种植奇花异草，摆放数量可与小型商店比肩的盆栽或瓷娃娃、天使像，筑迷尔城堡也司空见惯。热心公益的，在人行道设立带玻璃门的橱窗，不加锁，里面尽是书。偶见莫名其妙的，比如门前种紫藤，花期到了，一蓬蓬紫云把墙壁严严实实地遮盖倒也罢了，连门的大半也“封”了，只留缝隙。听任紫藤如此放肆的主人，进出时必小心翼翼，生怕碰落花瓣。我感叹道：小孩子犹可，牛高马大的人如何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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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到更奇特的。一栋普通的两层住宅，门前通道特别窄，两边所种植的植物，不把眼前的低温和大风当回事，一似大多数美国人不在乎铺天盖地的新冠疫情。高的是罗汉松、棕榈、珊瑚树，稍矮的是扶桑花和美人蕉，地上有野草和蓄势待发的醡浆草。三根南瓜蔓干脆从这一边横过通道，伸到另一边断。叶子只有小孩子的巴掌大，胜在繁多，把路面遮蔽了。我对着得意非凡的绿意思忖：枝叶均经精心修剪，可见里面住人。他们如何进出呢？若不关心藤蔓的死活，那好办，踏过去就是。一般人取的是预防性手段，瓜蔓试图穿越之前就掐断。然而叶子完好无损。中国的古人，“落叶满阶红不扫”，但踩还是免不了的。“绿满窗前草不除”算得放达，不过，作为风景的绿，为“读书之乐乐何如”作烘托，一点威胁也没有。

我一厢情愿地认定，紫藤也好，瓜蔓也好，它们带上侵略性的生机得以维持，皆因人的“不忍”。出于对植物的慈悲，他们甘愿招揽麻烦。瓜蔓的主人，每天进出，舍正门而取道车库。车库门又大又沉，已安装电动装置，须用遥控器开合。

这样做，是不是矫情？我以为不是，只让人感到可爱。我有一位朋友，是企业的技术员，他告诉一个亲历的故事。七八年前，他负责设计一种真空泵，到了关键阶段。每天满脑子是功能、技术参数、外型、尺寸。由于压力太大，深夜难以入睡。一次，他感到皮肤有点异样，拿手电筒一照，一队蚂蚁在身上行军。贴近木板床的大拇指是突破口，从那一点到脚背、脚踝、小腿，浩浩荡荡地直逼腹部。他没动弹，因自己成为小动物的“崇山峻岭”而得意。可是，明天得起早对付难题啊！他试图和蚂蚁谈判，请它们撤军，没有结果。只好来硬的，起床，把身上的蚂蚁抖落，再掀起被单，往床脚洒肥皂水。躺下，还感到微痒，原来还有散兵游勇。把它们请走。天下该太平了吧？

一个时辰过去，朦胧入睡。微痒又生，来自鼻子，一摸，还是它们。原来，蚂蚁改了道，从墙壁爬上来，桥头堡建在枕头上。与蚂蚁的战争延续了好几个夜晚，人宣告落败。他让出床铺，睡在地板上。早上醒来，查看房间，蚂蚁业已全部撤走。当晚，他回到床上就寝。美妙的深度睡眠，做了一个好梦，梦里出现真空泵的设计图。早上，神清气爽，突破瓶颈，完成设计，继而制出产品。第一次测试就满足了全部要求。他不敢贪天之功，感谢通情达理的蚂蚁。

作者新书《找到对的自己》

我在瓜蔓环绕之处徘徊了一阵，怕被主人看到，被疑为踩点的劫匪，离开了。路上，思考没有中断。我也有过相似的“不舍”，那是七八岁时。从树林里逮到通体色彩斑斓的天牛，自然当成宝贝。在纸皮盒子里铺上绒布，这是它的眠床。放上饭粒和嫩叶，这是它的食物。天晓得一天之中揭开盖子探访多少次。用马鬃毛逗它的触角，拨弄它的腿。有一天半夜做梦，天牛死了。慌忙起床，下楼去，把窗台上的盒子打开，天牛还在，松了一口气。查看食物，它没动过。于是，大早，跑向树林，把天牛放在一片带露水的尤加利树叶上，向它说再见。

原来，大人的不忍，是“回归”的表征。人的本性潜藏着一种向往——和“第一个自我”合二为一，这“第一个”指向的，便是纯粹与真实的童年。

作者简介

刘荒田，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移居美国旧金山。30多年来，已出版数十部散文随笔集和诗集。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