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影展2022」跨越了3月13日-5月8日的9个周末,共放映了29部影片、8个单元、17场放映、4场嘉宾论坛、4次影像助跑工作坊。同时创下了“草场地工作B站”哔哩哔哩直播间观看人数最高峰,以及超过100人的论坛活动。
其中29场放映以及4场嘉宾论坛,由观众、作者、影展团队自愿认领的方式,进行抄录+整理,并陆续发出。

《她》 
作者:郑忞  
 映后谈抄录与整理:徐小涵
【母亲影展】「**卡*」《她》郑忞
时间:2022年4月23日
地址:腾讯会议
主持:刘晓倩
全文:两万余字 
参与:章梦奇,郑忞,刘晓倩,郭旭宏,张盾,哈比,邵玉珍,徐小涵,胡涛,吴文光,危友华,yishan一山,李新月,高昂,庄炜,刘通,彭珊,王勃,俞洁,杨熹,黄波,郭一骄,车骁,倪宇茜,爱记录-旁听,几又,小钟馗,130***8842,123,番茄,小赖,黄黄,wawawa,旁听-刘柄廷,Jaden
意外谈话,家庭秘密,创作动机
刘晓倩(主持): 大家进来可以打开摄像头。咱们再等上一两分,等上一分钟就准备开始。吴老师好!欢迎大家来到今天郑忞姐影片的映后讨论。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母亲影展的团队的策展成员刘晓倩。今天我们看完这么精彩的影片,先让影片的作者郑忞来给大家分享一下她创作的整个过程,或者有什么创作上的感想。之后咱们就进入映后跟大家交流的环节。我们先给作者郑忞一些时间来简单说一下。
郑忞(作者): 嗯。谢谢小倩。有点小紧张啊。这个片子。创作出来对我来讲是一个意外。当我看到这个草场地工作坊母亲影展的征片广告的时候,我还没有任何的想法。因为我自己身为母亲,我知道作为母亲非常的辛苦,所以我很排斥要讲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当时我是正在刚刚开始学着把镜头对准我的家人,我最开始是想讲我爸爸的故事。后来这个事情发生的转机在于我准备拍摄家人的那个阶段,我外婆就突然去世了。在外婆去世的那一天,小姨就跟我讲,说外婆曾经是童养媳。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相当的震惊的,我就去问我妈,结果我妈不知道这件事情。然后我小姨说,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只有她知道。听到我外婆曾经是童养媳,我对我自己原来内心的很多困惑找到了出口或找到解决的答案。
小姨说外婆是童养媳,这件事情也让我意识到我好像对我妈完全不了解。所以这个片子的整个创作的过程,以及片子所讲述的内容,都是我在试着走进我妈,走进我小姨。听她们说她们曾经的生活,包括我去世的外婆,她曾经是怎么样的生活。整个片子都是我回溯我母亲家族史的过程。在30年前的时候,因为房屋拆迁的问题,当时是我眼见着我的母亲被她的兄弟和家人欺负。我当时是很生气的,但是又无能为力。那个时候开始基本上是跟我母亲的家人断绝了来往,就是跟几个舅舅。只跟我的小姨关系会比较亲近一点,有一些联系。至于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其实也不知道。所以,这就是一个契机吧,我试着去了解。把她当做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去了解,整个过程就是我探索了解的过程。
为什么取片名叫做《她》是因为随着我了解的加深,我听我妈说她们那个时候的工资,36块钱要拿很多年,加一集只有六块钱,我就查了资料关于文化大革命一直到70年代的时候中国的经济总量。我查到了一个数据,就是说那个时候城市居民的生活是越来越差的。文化大革命之前人均收入大概有一个数字,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城镇居民的收入实际上是在下降的。听小姨那里说我的外婆当时是没有收入,必须要靠卖血来供养她的子女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太理解这件事情背后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会在我母亲和我小姨的工资全部给到家里时我外婆还要去卖血。这个问题是什么?为什么她成年的几个儿子不能供养家庭。正好她几个成年的儿子在70年代的时候都下放了,他们下放到农村以后是没有收入的。她的三个儿子也先后成家,不断地做房子,导致我的外婆这个时候就要用这种方式,最后要靠卖血才能过年。这个事情跟我妈去说的时候,我妈又补充了很多当年情况。比如为什么住在她们家庭附近的人要去卖血,我妈说的是不卖血就没有生活来源。这让我对当时城市普通平民生活的具体情况我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最后,就讲为什么我决定先做这部片子呢?是因为在我接近我妈的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我妈从小就不被她的家人善待,她很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有什么也不会讲,以至于她很想做的事情她都不敢说。她对于过去的生活也不理解,我妈有很多很多的怨念。而且,她跟她唯一亲妹妹之间也是没有办法沟通的。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有很多地方就很像我妈。我妈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面,我的外婆她是一个童养媳的出身。所以,她一直在家庭里面没有地位,也没有自我认同,作为一个家庭里面的长女也没有那种存在感的。我妈对于我的教育都是要男的优先,我妈给我的教育很多是这不能做,那个不能做,男孩子可以做。所以,我从小对她说的这些事情就非常的反感,我的内心是很撕裂的。对于我自己角色认同是一直有很多很多的矛盾。当然,我有很长的时间并不知道我这个内心的撕裂,或者说自我否定来源在哪里。这个片子做完了,我想对我自己来讲也是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吧,也是帮我妈去认识她的那些经历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个片子我之前有放给我小姨看,小姨看完了以后说,我们要找个机会和你妈坐在一起再聊一聊。我觉得可能这也是打开了一个新的连接,让家人之间有些新的相互理解吧。谢谢你们今天来看我的电影,谢谢。
噩梦如何呈现
刘晓倩(主持): 谢谢郑忞姐的精彩讲述。我们现在时间比较紧张,大家可以跟作者进行交流,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开麦说。那我先问郑忞姐一个问题吧,在片子中间有一些在我看来算比较意识形态化的镜头,就是那个灯光照一层一层往里走的,灯泡在闪的镜头。还有一个在森林里水中的一个手影,还有那种呼吸声。这些看起来是很意识的,而且它全部采用黑白色彩来处理的,看似跟整部影片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你对这些镜头有什么自己独特的表达?
郑忞(作者): 当我听我妈讲她文革期间的那些遭遇,以及和我爸爸之前的那些遭遇,听她讲完的那晚我回家的时候又开始做噩梦。我童年有时候会做这样的噩梦,就是一个人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驱赶,在黑夜里跑。我原来小时候是有哮喘的。有一次,在冬夜的晚上,我是差一点点因为哮喘就没有扛过去,那天晚上我记得是父母把我扛背到医院里,那会是紧急抢救,好像是差一点点不然那会儿就死掉了。可能是那一次的经历,导致我有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就会做噩梦。那一天是我听到我妈讲他们文革期间的那些遭遇以后,我晚上就开始做梦了,那个很久之前我已经忘掉的梦境它突然又回来了。我就把我的那个梦境里面的感觉和我妈讲的那些内容进行了影像的处理。那些镜头就是表达我听到她们所说的这些话,引起我内心的那些感受。就是我听了以后我觉得很窒息,想要挣脱那些东西,好像又挣脱不掉。
刘晓倩(主持): 好的,谢谢郑忞姐的回答。大家还有谁想说可以直接发言。
张盾:我发言。整个片子看下来无论是从片子里面的人物,就是父母,包括作者的那种对话腔调,我自己就很熟悉,因为那些人就是我的父辈和母辈。片中说的都是武汉城区里的那种特别纯正的武汉话,我父母是从武汉周边的那些乡下过来的,就是说牧蓄岭话,可能会和片中方言有区别。但是,我依然能够很深切的感受到那下面的东西。因为郑忞姐这个契机,其实是因为那个家家,就是外婆。外婆去世了以后,她帮父母去整理照片,通过那一张一张照片的回溯探寻以前的那些记忆。以前的那些可能都藏在角落里面的,没有被发掘出来的那些记忆。涉及到了文革时期的记忆,饥饿时期的记忆。刚刚那个晓倩姐也提了片中有很多政治性的意识形态的东西,好像在第一版里面是没有的。关于怎么处理比如说文革对人的那种影响,我注意到作者处理方式是把一个人的照片叠映到当时的那个文革的场景。那个处理我就感觉到照片里的人正在遭受那种口号,那种震天的呐喊。我感觉到这个人正在遭受那种暴力性的东西,这个感受是很深切的。还有我感觉这部作品中有一种“观看之观看”。郑忞姐你拍的片子里面还有一个你跟她对话的那个人是谁,就是除了母亲以外还有一个与之对话的人。
郑忞(作者): 小姨。
张盾: 小姨是吧,就是这种“对话之对话”“观看之观看”其实是很有意思的。小姨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再谈母亲,把小姨谈母亲的内容放给母亲看,我觉得有一种交互的关系。我们也许能从别人的讲述中生发一些可能我们不清楚的细节,或者是我们意识到我们在那个时代别人是怎么看我们的。片名叫《她》。其实,我更多的感觉是郑忞姐探讨的不仅仅只是母亲,她在探讨的是整个家族在这个时代里面女性的命运是什么样的。她们在上一个时代遭受到的那种暴力是不是还要延续到下一代,我们怎么样阻止这种暴力性的不被善待的延续。我们怎样抵抗那种暴力的延续,我觉得这可能是郑忞姐要一直探讨的东西。刚才表达的不太清楚。
郑忞(作者): 谢谢盾盾,我觉得你刚才说的很对。我小姨的说的那些事情放给我妈听,实际上是我有意要这么做的,也是做片子的目的之一。因为我妈一直觉得这个家里只有她是唯一受委屈的,她没有意识到她的那些委屈。因为第一她是女性的身份,第二是她的那个家庭环境。她跟我小姨是相差14岁,她结婚很早,很早就离家了。所以,她离家以后那个家里发生的情况她其实并不太了解。小姨的讲述,以及小姨讲述她的母亲,也就是我外婆的这些遭遇,其实我妈都不知道。我是用这样的方式帮我妈去回看她的家庭以及她原来的处境
如何打通私人与公共
刘晓倩(主持): 好的,谢谢郑忞姐。留言框里#爱记录#问,有没有考虑过影像的接受者在观看作品的时候,其信息密度是很弱的,内容交代上很多观众也会一头雾水。私影像的公共性作者怎么看待?
郑忞(作者): 我并没有太考虑影像的私人性或者是公共性。这个片子刚开始动手剪辑的时候,我其实考虑到的社会性议题比我现在在片子里面放的东西要多的多。后来为什么简化到这个样子,是因为我考虑到这个片子它是为我妈做的,我需要让它能看懂。这个片子也是为我小姨和外婆做的,我主要是让她们的经历在片子里面去呈现。所以,我就把我很多的想法和观点都拿掉了。在这个片子结尾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们有注意到那个蓝防盗网下面有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在那里飘,这个实际上就是我想表达的东西。就是她们的女性身份,她们是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框住的,她是逃不出去的。即使像我妈这样到了晚年,在20年的时间用太极拳拯救自己,让她自己终于活出她想要的那个样子,但是她仍然困在她的生活里面。
刘晓倩(主持): 好的,谢谢郑忞姐的回答。#爱记录(聊天框)还说我反倒觉得作者可以适当的多加一些旁白,有助于观众把注意力放到母亲。甚至,开始时作者自述的这些话语放到作品最后可能会让观众体会更多感受更深。
郑忞(作者): 嗯,因为这个片子从拍摄到完成的时间都非常的短,在我完成这作品的那一段时间之内我可能只想到了那么多。后面会不会再做修改,或以其他的方式再进行一些修改,我现在还不知道,可能以后会考虑动手改一改吧。但是目前来讲,我的认知只到了这个程度,只能把它呈现出这个样子。
刘晓倩(主持): 好的,谢谢郑忞姐的回答。大家还谁有问题可以直接开麦说。
长久的孤独与瞬间的绽放
哈比: 不好意思,我回复一下。谢谢导演,其实我蛮喜欢你的片子。我刚才在我笔记上面就写说,看着影片就觉得感觉到岁月静好,只是老去。所以对于你刚才说的那么多可能是影像之外或影像底下没有说清楚的家庭的关系,尤其是妈妈那边家庭的关系跟状态的时候,其实我蛮惊讶的。因为其实在看影片的时候,我感觉得到人的质地跟生活的质感。那个东西是很舒服的,那可能是你的关系吧。我在想说当你在这个年纪回看父母的时候,其实我会觉得好像多了一种距离,但是也有一种安稳感,是一种成人对成人的感觉,孩子气是比较少的。就不像二三十岁回去拍父母那个样子。
我很喜欢有一个场景,就是妈妈在公园,你拍片妈妈在看叶子。那个叶子跟天空那一颗长镜头,我觉得超棒,我很喜欢。可能就是因为那一颗长镜头,我才觉得这部片给我的感觉是非常安静的。不管我们在影片里面提到饥饿,或者卖血,文革这些这么富有政治意义的词语,我都感觉不到那种政治的压力感。我感觉到的反而是人跟人之间关系的样貌,在这个事件底下,它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就是你为什么要拍自己在电脑前面看访谈。我蛮好奇,因为我看到那个镜头会觉得你的影片好像突然跳了一层出来,那一层它不在爸妈的那个时空,像是在作者的时空里面。我想问为什么你会这样拍,这是一个意外还是你特意的。
郑忞(作者): 好,谢谢你。我先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在结构整片的时候有感受到生活实际上是有一段苦,有一段甜。考虑到他们谈论的事件逻辑性,我发现很重的东西都在片子的后面,整个结构就不太稳。所以我希望有一些调整,让片子大家有缓口气,不然我一口气把所有的东西都压在后面那片子就太闷了。另外我在现场拍那个机器是一直搁在那的,但当我剪辑处理到这个地方,我发现这个地方需要缓一口气。我的情绪我想传递给观众,那个时候正好是说到我妈她的童年很苦,生命分分钟就会撕掉的感觉,对我来讲是很沉重的。我就在想用什么方式把很沉重的感觉表达出来,在结构剪辑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我就把这个暴雨就拍下来了,就想用此代表我的情绪。
那个场景是我后面补拍的,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我妈在那个公园里拿出来她的手机放昆曲叫《良辰美景奈何天》。那一天我带他们出去玩,我妈她不是很善于表达情感,当时我带他们去看红叶,她就很高兴。我带他们去苏州玩的时候看了昆曲演出,我给她录了昆曲的演出视频,所以她一直存在手机里一高兴就会拿出来放给自己听。那天她很高兴就把手机拿出来,看着天就陷入了沉思,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突然非常感动。她给我的感觉一直是很不开心,很不快乐。我还有些东西没有放进来,她从小是没有玩伴,没有同伴一起长大的,她不知道怎么去跟朋友建立一些深度的连接。事实上是很孤独的,也活得很不快乐。但是她放昆曲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突然就把我震惊了,那是让我对她重新认识的一个瞬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安定的内心的瞬间。
我看到的第二个瞬间是什么呢?就是我带她们在江边打太极拳。我那天跟她说天气很好我帮你录一段打太极拳的视频,我录完回来剪辑的时候,看她打太极的神情是专注的,那种忘我的神态仿佛觉得我看到了另外的一个人。我确确实实在剪辑她打太极的内一段视频的时候看哭了,我想这两个场景是可以设计一下的,后来就重新补拍了一个看小姨采访的场景。所有的场景统一起来就是这样的一个设计。
错位
章梦奇: 我想反馈一下,我写了挺多东西的看能不能讲清楚。其实郑忞姐的这个片子跟庄炜还有几个作者都是因为母亲影展开始征片了,大家开始返回到家从自己的母亲开始做这样的一个新的创作,所以这个时间过程非常的短。但是郑忞姐的这个作品是我个人认为在同样短时间里尽可能的探入更深的,或者更多层面的。当然,这可能跟郑忞姐的年纪,她的阅历,包括她父母的这些厚重的家庭也好,历史也好,时代的故事也好,或者说她对于母亲的阅读其实几十年来一直没停过。像庄炜跟她妈妈的关系,可能从现在开始是去反抗再反思。可能在这个作品之前,郑忞就跟她妈的关系一直是处在一个不对劲的状态里。这种不对劲成了这个片子的某种热身,热了几十年的感觉。也有可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片子在短时间里面就激发了创作的某些能量吧。创作的阀门井喷一样就打开了,拍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表达了很多的事情,故事,场景,画面,信息,观点等等,全部都在这个片子里。
我看第一个版本的时候其实是很被干扰,你刚刚讲到说你去掉了一些你的个人的观点或者说你个人影像的尝试,试图用影像或动画以更视觉化的方式去呈现你的观点,这确实是比较打扰我的。但今天的版本是我就看进去了,而且我观看过程基本没有跑神。
我试着来梳理一下在版本里面看到什么。片子的开篇是一场祭奠,四个女儿烧了一个房子,这个家庭里面最爆点的矛盾是房子。她们在祭奠的时候烧了一个房子,这是一个家庭的一个伤痛,一个郁结。在开篇就把它端出来了。我想这可能是作者的一个用意,看似没有很清楚表达,但回头想一想是非常强的用意在这个故事里面。我也特别喜欢妈妈看叶子的段落,在中间切分你影片的前半和后半段落。我应该没记错,前半段是关于家庭矛盾的。家庭矛盾是从最近的关于房子的事情开始说起的,然后从照片慢慢回溯到了更早以前的家庭伤痛和伤疤,之后就进入到了某种像是重塑关系、修复关系的过程。
看小姨的故事,母亲的故事,这样拼贴拼凑在一起成了第二部分。母亲讲她打太极那段我也印象非常深,她讲述的从那个家庭挣脱出来之后她的身体属于自己,她每天早上跟她的身体在一起,那是她为自己的时间生活。她从那个家庭里面挣脱出来,有了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时间。这里面几层关系非常有意思,就是家庭、房子和身体。其实她讲到的或者她讲不出来的,或者你一直想要探讨的,就是这些东西里面的人的精神部分。还有刚刚张盾讲到的在暴力之下不知如何表达的亲密情感,所以这是我觉得这个片子里面非常有意思的关键点。
你用那个动画做了一个在地牢里面跑步,我就想那这个地牢到底是什么?把那个房子放掉了,把身体放掉了,然后跑去找了个地牢来去代替了这些束缚的东西。其实最束缚的东西就是你目前这些,从一个旧房子到一个新房子,又从一个新房子回到那个旧房子,找到那些旧照片。所有在你日常生活中拍到的素材里都可以被提炼出来。刚刚哈比说,虽然在谈关于过去的政治事件,政治历史,政治记忆中的人伤痛,以及人的这些伤痛带来的这种关系的恶化。但是现在这个影片里面,这种关系的疏离感,或者说这种距离感有点不清楚。
我总是有个错觉,因为我每次听你讲的时候都觉得你跟你妈关系很冷淡,或者说很有距离。但我在看片子的时候,觉得关系是挺好的,没有那么有距离。可又能感觉到你好像不停的要去跟她讲话,用卖萌的口气等等,这种好像又似乎有一些距离。那个距离是跟刚刚哈比讲的这种政治历史和时代所造成的家庭关系有关吗?这是中国式家庭关系现有的面貌吗?
比如说,我回想我自己外婆啊,舅舅啊,小姨啊,或者说我最熟悉的这些亲人吧。基本上跟你们家庭是一样,都是经历这个时代过来的,就是不会表达情感,对另外家庭成员好的善意都会变成那种像挑刺一样的。每次听到家人挑刺,你知道家人在对你好,但就是感觉不舒服。这种中国式家庭的相处在郑忞这儿又不太一样,好像说了这些东西,又好像没有,我老觉得有错位的东西,不知道是为什么?可以重新想一想家庭、房子和生活在里面的人的关系,是可以去想象这部作品的方式。片子里的表达有些可以看到,但不清楚。
然后我特别想回应一下,刚一位观众#爱记录#说的,私影像的公共性作者怎么看。我对你说的这个公共性打了问号,我不知道我理解公共性跟你理解公共性是不是一样的。因为我我从你这个表述中感觉你说的公共性是一种更容易接受的视觉传递,而不是所谓人的社会性。我们是不是需要先讲清楚影像的公共性是形式语言吗?如果是从形式语言来说,我觉得郑忞姐作品有点包装了。有想要讲清楚的东西,其实可以大胆一点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更加的记忆深刻的去看这些面孔,而不是用这种看似电视方式让人明白的一种视觉语言去传递。如果说这样使用影像的方式,旁白、动画,意向性的讲述镜头,我觉得这不是公共性,这是让更多观众比较简单的去理解影像的手段。
对我来说,私影像的公共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也是非常有意思的话题。在这个影片里面确实是触及到了,是在本次母亲影展的众多影片里面为数不多直接触及到了个人的故事,家庭的故事和时代命脉的作品。所以,我想回应关于公共性是指这种人生经历的,或者是个人社会性的一种公共性的,还是影像的语言手法的传递,这种让更多人去比较容易的接收影像的公共性。先说到这儿,占太多时间。
郑忞(作者): 谢谢梦奇,我先回应一下你刚才说的为什么要走地牢,那个地方实际上是我有意这么做的。因为前面那一段讲的是文化大革命,当然我妈的经历里面曾经有一段是讲她差一点去了新疆,文革结束了以后很多城市的青年赶到农村去。所以那一段影像之后是到农村去,到广阔的田地去,那个片段声音和影像它是反的。我是做了那样的一个设计的,一个广阔的田地,实际上是把他们赶到了另外的一个很边缘很荒芜的地方去了,是很让人窒息的。
第二我回应一下你刚才说家庭关系的疏离感为什么会有那种错位,这个错位实际上是跟我妈有蛮大的关系。因为,我爸是我外婆看中的,这是后来看完电影以后小姨告诉我的故事,她说爸爸是我外婆看中的,但是我外公不同意,因为我爸爸家庭出身不好。我外婆当时就说这个姑娘没有上过学,但她有文化。所以我的女儿嫁给他不会吃亏。家里当时付不起学费,她只上了几天学就辍学了,我妈一直很遗憾没有读书,所以我外婆给她找了一个在当时生活环境里面最有文化的人。
其实,我妈是一直很崇拜我爸的。我妈所有的思想、行为、语言方式,处理问题的方式都是男尊女卑。她是把自己摆在角落里边,故意要让自己隐形的,所以一直是很自卑,没有存在感的。我爸是有文化的,我没有重复我妈的这个命运。我爸很重视教育,他一直在求学读书方面给了我很多的引导,所以我是跟我妈不一样的,有时候在交流和沟通上我们就有了距离,看起来有些错位。我很多时候是很像我爸,也没有试着站在母亲角度去理解她。我妈把家里所有的家务都承担,把家庭料理的很好却永远站在角落,让自己不存在不显眼的。做完这些片子以后,你问我现在和我妈的关系有没有好。实际上我回家拍摄一直到现在整个过程,我一直在试图帮我妈建立存在感,让她学会表达她的需求。
章梦奇: 我想反馈,其实从你的影片里面我知道你家挺多故事了,不用再告诉我这些信息的故事了。我想说的不是说这些,我可能刚刚没有讲清楚,就哈比讲那个意思。这些过去的事情造就的这个家庭关系,对我来说不止是男尊女卑,这是其中的一部分,你现在可能一直在纠结于这个点。刚刚聊天框里面那个弹幕里面有个熟人讲剪头发的那一段谈到身体的政治性等等,还有另外一种压迫在里面,或者另外的一种恐怖的东西在里面。当时你片子里的那个镜头呈现出来了一种本质的关系,不带偏见,不带观点。就是妈妈和女儿,或者一个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你们看向了同样的一个方向的时间是特别动人的。
你讲过说你跟你妈从来不会亲密的,比如说牵个手,拥个抱。有一次说你本来觉得那个时候应该要拥抱一下,结果你没办法抱上去。对我来说,那个镜头就是拥抱了,另一种拥抱。你在这里面很多时候太有阶级性,表达太多的信息了。
郑忞(作者): 你讲清楚了,可能站在我的角度跟你的理解不一样,那个镜头是我发现两个人生活了那么久,他们的情绪和感情是不能同步的。我妈当时为那个场景陶醉,她的心情是很愉悦的,但是我爸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不理她。
章梦奇: 不是,我们讲的不是你放慢镜头的那段。我喜欢的是那段叶子在闪你把摄像机给你妈,让她拍叶子的那一段。
郑忞(作者): 我理解错了。
章梦奇: 我可能跟弹幕里面的一些观众不一样。
郑忞(作者): 那是个意外,那是手机拍的时候我本来正常拍的,没想到变成了升格拍摄,所以最后就这么做了。
创伤和日常
张盾: 我能不能补充一下,因为突然想到两组词语就是创伤和日常,过去和现在。其实我们注意到影片里面那个痛的部分,或者是创伤的部分,或者是暴力性的部分,它是发生在过去的那个时段的。而且整个影片看下来就是刚谈的暴力性是什么。家族里面的女性所遭受的暴力性具体是指的什么。很明显的一个是大时代下政治性的压迫,就是那个辫子的事情,你甚至不能留长头发的辫子,也要和所有人一样留短发。这个是政治的大时代对个体的暴力性。还有一种就是家庭的对女性的一种暴力性质。一个家庭关系里她为了家庭能够去卖血来供养家庭,这就是那个大时代和家庭的具体的暴力性。还有一个词就是像哈比刚刚说的,整个影片里感受不到那种非常政治性的暴力。看到的是此刻人和人之间的那种平静的相处关系,就像你带你母亲去拍那个叶子的那种关系。其实我会想到这个问题就是创伤和日常有什么关系呢?过去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可以用日常来修复那些创伤,就是用现在来修复过去吗?我们可以这样吗?那中间靠的是什么呢?如何度过了这么漫长的时间,是时间把这一切冲淡了吗?我觉得这些是不能够解释我们怎么样去修复那些创伤的。在片子里我看到了很多建立的东西,我们可以修复创伤,我看到了你去检视你的生活,去检视你妈妈的生活,然后我也看到了妈妈她勇于夺回自己身体的主权,她要每天早上去打太极,不再被两种关系控制。她要夺回自己身体的主权,以及你们两个之间相处的日常。所以,我会觉得就是日常修复以前的那些创伤,或者换句话说是过去和现在的关系,日常和创伤的关系。
洛洛: 我接着发言,其实没有想好。这个影片我觉得好多内容好丰富,因为片名叫《她》,片子的开头是外婆去世去祭拜,烧房子那儿开始我觉得这个片子是在探寻外婆到探寻妈妈的过程,有作者对自己的探寻。但是郑忞在影片里面那种我自己觉得是高超的技术,比如说照片的叠影,文革的那些声音,还有那个地牢,我感觉作者好像是做了一种处理。不管是女儿跟妈妈的交谈,或者是任何画面都很唯美,好像画面都是经过暖色调渲染。即使妈妈再谈那些痛苦的事情画面都很美,我就想问问郑忞你对处理画面的想法,怎么让画面看起来美美的。
郑忞(作者): 好,谢谢洛洛姐。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我是用两个机器拍的,一个是手机,它的色彩非常的艳丽,在我用摄像机拍的时候用的是VIVO的模式,就是灰片模式,它是没有色彩的,保留所有文件的原始信息,为方便后期调色。色彩的宽容度比较大,可以调成偏蓝色或者是偏暖色,或者是比较流行的那种电影色彩。最后为了让两部机器拍的色彩统一起来我把它们导入达芬奇进行了调色处理,统一调成了琥珀色,带一点暖暖的怀旧感觉。因为片子里面讲的很多东西很重,我想让它轻一点。有些东西我是第一次听,听的时候也是会很难受,我希望片子的情绪要稍稍缓一点,就挑了一个非常轻的,温暖的,怀旧的色调。
洛洛: 郑忞刚才说的怀旧感对我是有那种感觉的。你为什么要把跟妈妈交流的地方或者其他片段用暖色调去冲淡那个信息的重力感?
郑忞(作者): 实际上我是第一次采用这么大段的对话讲述方式,并不是太有把握。不知怎么样去处理对话的长度和内容。我原来做片子是不用对话、旁白,甚至连字幕都不用,所以对我来讲是第一次尝试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构一部片子。我很没有把握这么长时间观众有没有耐心听得下去,讲述的内容又那么的沉重。我在结构的时候也是有很多的考虑,想让观众看起来是有开心的时刻,也有沉闷的时刻,有很悲伤的时刻。我是有意把它进行了一个交叉的处理,让整体看起来有点平衡。
走近母亲
胡涛: 我想说一下,我刚看完片子记了四个字是“走近母亲”。今天我要重新提起来,因为我感觉走近母亲很可能是在这片子里面一个很重要的状态。既可能包含着一种身体的组织,也有可能包括那种精神的建立,还包括一些记忆的走进。刚才大家讲了好多技术的东西,但是我记得还有几个场景。第一个场景是你妈做了一桌饭,你说这么丰盛,我是客人吗?然后妈妈说你很少回去,还是怎么回事儿吧。还有一个是你妈说自己眉弓那块儿受伤了,我觉得那一段谈论是非常好的,是影片里让我感受很深刻的。接下来就是刚才大家都讨论到枫叶落光了,你教你妈妈如何来拍摄光影的镜头。这几个段落里我看到了一种走进,它包含着身体还有精神层面的主题。
你刚才说这个片子就是为妈妈,为小姨做的,所以自我观点全拿掉了。但是我看到片子里面充满着你的自我观点,包括你对文革的自我观点的一种认同,一种认识,以及你对叠映照片的片段。那是很重要的自我观点的输出,很强烈的一个输出。你妈打太极后补拍的画面,那里边儿透露了你内心的独白,我觉得那个独白是非常有效的,恰恰就是走进的状态。是走进你母亲的过去,或走进当下的东西。走进既是关系问题,也是你的一个动作的问题。我还没有想清楚,就想反问一下郑忞姐,你觉得这个走进母亲你走到了哪?
郑忞(作者): 谢谢胡涛的反馈。我认为我是刚刚开始尝试去走进她们。有时候你很难认同她的生活方式,但是你又没有办法去改变她。为什么我说我妈没有存在感的,就是实际上我每次想带他们出门旅行,都会因为我爸爸各种各样奇葩的理由拒绝出门。甚至有时候我隔三差五想带他们出去吃饭,也会被我爸爸各种奇葩的理由给拒绝掉。实际上我很烦跟他们呆在一起,我每次回去的时候跟他们没有话讲。所以对我来讲,呆着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我就不太想回去。这一段时间刚好是因为他们要搬家,我是回去帮忙他们搬家。在搬家整理旧物的过程我记录下了这段搬家的过程,我想是因为这样的一个过程和这样的记录,我才开始尝试去走进他们。但是我还没有真正的走进他们的内心,他们过去所承受的那些经历对他们现在为人处事方式的影响我并没有认识到很深。所以我现在是一直有持续在记录,持续观察自己。
郑忞(作者):回复聊天框电脑是偏色,在达芬奇里面套了一个电影色,然后减了色彩饱和度做了一些处理。
章梦奇: 我真的以为是你调色失误,我今天在想要不要把你整体的画面调一点。
郑忞(作者): 就是把整个的色彩,灰片的色彩拉回原来的饱和度,再套用Note色彩。这样子比较好统一不同机器拍出来的色彩色调,不然这个色彩差别非常大。
中年看父母,保持叛逆?岁月静好?
章梦奇: 我今天讲的太多了,虽然我到现在都没有觉得我讲清楚,但还是挺想讲的。我觉得胡涛讲了一个我到嘴边没讲出来的事儿,我好像之前看完第一版本后也跟郑忞姐说过,到放映版本我反而觉得你真的有往前探进,我还是挺感动的。你在其中真的有看到那个变化的那个过程,跟他们相处的那个变化。这是很好的问题,就是某种层面上真的走近了父母,或者是到底走不走得近父母?或者是最终要不要走近父母?就是走近的过程,我觉得这是有意思的。
我在看的时候感受到你试图去读解他们的过往和他们现在的时间,但听你表述的时候,你的生活经验,知识背景和观念,可能太过于主观和鲜明,反而又拉出了你们之间的心里距离。我总是有这个感觉。本来觉得你好像已经从这些故事里开始探进了,但马上又会被拉回来,拉出一个新的距离。
包括昨天的两部影片和今天这部影片,我在看的时候想到吴老师的《调查父亲》,那个对我来说是真的在走进父辈,或者是中年之后人走进父辈,是一种成年人打量成年人的生活的创作。所以,我从昨天到今天总是有一种恍惚感,这几位作者怎么那么岁月静好的感觉。
你知道年轻些的作者创作的这些作品,比如庄炜、佳鑫、王凯,都是劈头盖脸的反抗,对家庭的各种挑衅,反抗,征服,挑战。到了三位中年代表队的作者,即便探进了一些痛处,但都是用温暖的夕阳色渲染。这代表着一种走进吗?或者是反而恰恰变成了某种距离?我当然觉得你的影片是往前更探进了很多症结的东西,就刚刚张盾讲的我是很赞同的。这种暴力在家庭关系种自上而下的蔓延。
郑忞(作者): 我听懂你的意思。以我现在的认知,觉得可能跟年龄有很大的关系。处在我这个年龄阶段终于摆脱了过去的青涩,内心已经变得非常的强大。但对我的父母来讲,他们已经年迈,随着他们体力变弱现在处在一个需要依靠子女的阶段,他们的力量已经随着他们的体力逐渐消散。为什么年轻人跟父母的冲突会那么强呢?因为在20多岁处在被限制被管束阶段,他突然意识到个人意志往上生长。但是他们所面对的父母跟我所面对的父母是不一样的,他们面对的是我这样的父母内心无比强大了,控制力特别强。那种力量的对比是不一样的,冲突也是不一样的,这是我现在的理解。
胡涛: 我突然灵光一闪,感觉那个郑忞姐挺像她妈妈的。昨天的影片加上今天的影片,其实我突然间想到一个人,张萍姐。可能是七零年代的人拥有了知识或价值体系的时候就发现和父母那一辈不同,当个体的思想体系或者认知体系建立起来,像堡垒一般的存在,以这个认知来去认知母亲,那到底是一种走进还是疏远?刚才梦奇提到吴老师的《调查父亲》,我觉得还不一样。我想到张萍姐就是她有一个很强烈的认知体系,世界观和价值观。她觉得父母应该是这样才好,不应该那样。她为什么要那样呢?因为老一辈人接触的知识和阅历一直都有一个堡垒存在。但我在想郑忞姐走进母亲还是让母亲走进她,这是个疑问。如果是郑忞姐主动走进母亲,那应该是自己要打开门下楼去找母亲。在找母亲的道路上,是不是要卸下一些东西。走进母亲这个具体的人,你听到她的经历好像是得知一个重大的秘密一样,但这是她亲身经历的。你觉得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一般的,但那是母亲身上发生的很微小的事情。这些微小的事情在你们整理照片的时候灵光一闪,这灵光一闪就是非常真实的生活。
郑忞(作者): 你说的很对。我在成家自己养小孩之后完全把他们的那一套给否定掉,重新建构了我自己的体系。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已经把自己武装起来了,现在是试着卸下我自己的时刻。但是我觉得很多时候那些阻挡在我与父母之间的堡垒是无形的,会自己冒出来。现在我需要尽量去理解他们,理解他们跟我不一样。
刘晓倩(主持): 我们来看一下,旭宏在聊天框说学识的骄傲造成了权力关系的不平等。
郭旭宏: 就是郑忞姐刚才谈到的,我在想是不是郑忞姐现在拥有一定的学识经验,再对比母亲生活的经验,会感受到她的一些问题所在。其实两个人的相处地位是不平等不对等的,看待母亲的眼光,会有一定的设想和障碍存在。
郑忞(作者): 可能有一部分因素在这里头。我想可能还有更大一部分因素是因为我所处的时代和他们所处的时代不一样。我正好赶上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这40年,我所经历的时代是让我觉得我只要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我是有希望的,但我父亲那年代是不同的。他做很多事情是瞻前顾后,所以我们现在是不征求他的意见。我爸总是小心谨慎,不发表自己的观点,不跟其他的人沟通,不表露自己的意见。他在二三十来岁时,说错一句话会被人家贴大字报,即使不说话人家也要找事情贴他的大字报。
因为他的家庭出身不好,这是很不容忽视的时代背景造成的。我们对于生活的认知方式不一样,再有他们过去的匮乏。我童年的时候是有匮乏感的,但我的孩子是没有的。所以我有时候会对比我父母和我,以及我孩子的观点。我记得小时候我儿子经常说我什么都不缺,我最不缺的就是钱。其实我们根本就不富有,但是他就这么认为,我想这个匮乏更是对于个体精神的影响。
我现在理解我和我父母之间的不同,就是因为他们一直生活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们的很多行为跟我现在我所处的时代带给我的生活感受是不一样的。我理解父母对于匮乏的感受是2020年封城时候,当时封城没有吃的,所有东西都存储在冰箱里,蔬菜如果放了几天黄掉了,我在洗的时候只会扔掉黄叶,因为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那时候我是切肤体会到匮乏对于个人的影响。你说的那个问题不知道有没有回答到,有一部分但不是全部。
刘晓倩(主持): 好的,谢谢郑忞姐的回答。我们再有两个问题,现在谁还想跟作者交流?可以抢最后两个问题。
谈母亲,谈父亲,谈家庭,谈时代
吴文光: 想回到片子来说。我想从哪个方面来谈,第一个就是从现在看到片子本身来讲是符合一个中年人讲述自己母亲的,我一直想看到中年叙述母亲应该存在的状态。昨天我一直说了两位中年人属于那种不仅是有孩子,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人的,自己在一个中年时间,母亲已经老迈或者是去世的时候,他们讲述母亲是什么样?今天郑忞的作品,我想是中年母亲讲述母亲比较到位的。人到中年和母亲度过,也包括父亲。我们看到一个中年的女性跟自己老迈的母亲度过一段时间,谈照片,讲过去,出去逛公园,或者是看她打太极拳。这些都是一位中年女性看到的,似乎也看到自己即将要到来的那段时间。她提前跟母亲度过的时候,似乎也在提前感受自己即将要经过的人生。可能她在跟母亲渡过的时候,会思考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能够像我这样和母亲度过。所以在心里边的感觉、情绪,内心语言是流动的。
回头看母亲影展,今天到了第六轮已经放映了20多部片子。之前基本都是属于一个青年与母亲的度过。他们多数是90后、00后,那当然也有八零后的。像哈比和他片子里的母亲是不一样的,他是将自己母亲跟另外两位母亲搁在一起。他没有太多的把自己母亲放作重点。但是哈比这片子从拍到现在我估计也有好几年了,那现在如果哈比再去拍摄母亲,和母亲在一个空间度过那可能会是另外的创作。那母亲影展特邀嘉宾惠珍的创作,她的话题应该是会非常重的,不仅是和母亲度过,同时要解决一些东西。解决是她在度过之后想要达到的理想。解决作为作者所追求的,这个我想是非常有意思的。我想跟郑忞和大家讨论的是,郑忞作为作者她有超越度过想更往前突进的东西,她不满足于一种度过,无论你度过了怎么样的。我觉得这片子拍的已经是很到位,很不错。如果在哪方面加点工,还可以做的更加有分量出来。这片子类型我完全是认可的,也会非常喜欢看的。
每一个中年的女儿跟年迈的母亲度过都有她自己特殊的故事,所以对我来说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我不是不满足,而是我想作为创作自身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那我们在里面看到大家谈论的这种社会关系,母亲跟女儿的相处,从前的记忆,以及40年代和60年代人的差异。如果再转换一些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不仅仅是在心里面谈论了,我非常有兴趣来跟大家交流探讨。
郑忞提到这个片子开始是姥姥是童养媳。大家大概都知道一点,实际上就是在未成年的时候被送到一家人里边,作为这家人未来的儿媳妇。一开始大多把她当做女儿或者是佣人、丫鬟、长工。这个属于婚姻包办的,礼节上还有一些属于买卖关系,且这数量还是比较大的。这是旧时代非常有特征性的东西。我想在这个片子以后,她没有被追究下去。童养媳的身份对于外婆来说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外婆只告诉小女儿?据说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女儿母亲在一起那晚讲的这个事情。所以它也是一个属于非常偶然发生的。外婆的这个事情大女儿是一直都不知道,直至被公开说出来,那后面意味着什么东西。是外婆故意不说或者无意说出的,如果是无意又为何在某一特殊的晚上只讲给自己的小女儿听。小女儿听到以后又如此郑重的讲给郑忞听,这里面有一种特殊的回响。外婆的这个身份被一个一个传送出来,这包含了什么东西?在片子里面背景是略掉的,但我完全理解并不是一定要讲述。我发现片子中被省略的东西是有很多值得拿出探讨的。作为作者郑忞并不满足于度过,她想在度过里追究一些话题,是不是可以再讨论。因为在郑忞的写作笔记,包括我们交流谈话里边提到郑忞妈妈通过结婚离开母亲,离家家庭。她母亲似乎是想早早离开这个家庭,而且跟这个家庭没有太多的联系。所以外婆并没有告诉过妈妈(大女儿)自己曾经是个童养媳,而是告诉了小姨。
那在妈妈没有成家之前的记忆,她是受苦的,她做尽所有的事情,从小就最早辍学的,或者是在家中被父亲骂。那她跟她母亲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样呢?最后我们看到是她的外婆好像是在两者矛盾里,对孩子重男轻女,也许是郑忞外公重男轻女。但她外婆为大女儿找了很好的婆家。包括很重要的是她大女儿想私自出去参加建设兵团的报名,那是1964年左右的事情,她的母亲阻拦住这件事情,把户口藏起来了。这个举动几乎是对郑忞妈妈一生重要的改变。如果外婆不去藏可能今天郑忞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而是另外一个叫刘忞的人,或是叫张朝芳或者是刘惠仙之类的,在新疆我见过很多这样的兵团二代。他们的母亲都是武汉的、天津的、上海的,讲的都是本地的新疆普通话。后来千方百计的想通过考学回到内地,我刚好在80年代初的时候去中学教书,就是面对兵团二代,他们想考回老家。不管啦,到兰州就行了,或者到西安就更好了,以后更远的就不敢再想了。但是郑忞的外婆阻止这个事,把户口藏起来的。之后,她从那个单位里面退出来,让她女儿顶替,而她自己去做下水道的清理工还被中毒。这样的一位母亲,再到郑忞的妈妈,再到郑忞,身为母亲这三代女人之间,她们有一线贯穿的东西。作为中年作者是值得去探究的,不仅仅只是说说我回到母亲身边,试图帮助她能够认识了解自己的。
我昨天说过,最好的了解母亲的方式是了解自己。阅读母亲,反过来是阅读自己,把自己阅读的更加透彻以后才能够阅读母亲。反过来,母亲阅读更好之后也能够更好的阅读自己。这个循环往复的功课永远没有终结之日。在这个过程里边人生的见识,或者说一种眼见,甚至还有一种洞见,可能在这里边就发生了。我想这三代母亲这里边有一个东西,比这个童养媳的身份更加有一种意味的东西。童养媳是一个非常好的引子,在郑忞最早开始在笔记中写到这一点的话我就讨论过,就是“我知道了我的外婆是童养媳,知道的时候我已经五十多了。告诉我的人不是外婆,也不是我的母亲,是我的小姨。”这个告诉是在外婆去世了之后,所以在这里面一连串的追问有自我反思的东西。如果对自己是严苛,不是在观察别人,在评判别人,在指教别人。凭着自己好像内心里面有强大的力量,读过一些书来教别人的时候,你会把这些东西反馈到里面,反问自己我缺了什么东西。你对你外婆了解吗?不了解。你自己的外公了解吗?不了解。可能有的只是恨。上不慈,下不孝,这是得记住的话。对妈妈了解好像也不了解。那“我”对什么了解呢?“我”对自己了解吗?我发现还是不了解。我最了解我的儿子后来发现儿子不让我进他的家门了,儿子也不让我了解他。那这时就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人。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头说要了解自己,了解儿子,了解自己的妈妈开始,包括了解自己的怪癖,了解对自己充满怨恨的外公。了解并不是一定要去和解,要拥抱,要让一切恩爱情仇都淡然无存。了解是为了我们在人生度过里边所必须要去观照反思的。片子本身已经有了这效果之外,我们在探讨的时候就就会发现这里面还有太多太多的隐藏知识。阅读母亲,阅读父亲。阅读中我们发现,这实际上是我们在阅读人生的大课。
刚刚#爱记录(聊天框)说的私影像的公共性这种话题,可能直白一点说是觉得这种家庭破碎的,鸡毛蒜皮的东西抖落出来,我们观众有多大兴趣看。他大概意思是这样的。我个人的认知是最私人的东西,也是最公共的东西。所以,那个话题不存在,也不说是把私人的东西表达的很公共。甚至我觉得私人性和公共性之间,就不存在这种词义上的不同,两者是混合在一起的。在我们巨大的私人性里面充满了非常公共的东西。
比如郑忞的一个家庭例子,外婆家庭里最后的分崩离析。分崩离析是家庭里的财产的分割问题,当然也许不是。但是一个家庭里边的矛盾冲突导致家人之间不来往,这种故事这种例子在我们生活可能不一定是因为房子而是其他的东西,但对我们而言都已经不是新鲜事了。不是郑忞家才有的,在我自己家就存在。某些时候我可能扮演的角色就是郑忞家舅舅的那个角色。我们家这方面处理的比较好,曾经可能存在着芥蒂和裂痕,但至少我们看着表面上是密合的。当我在经手处理母亲留下的这套房子的时候,有个很重要的前提。至少我们家基本上都没有跟钱有多大的困扰。或者说都比较充裕。落在我身上的话呢,我用本来属于我可以自己独有的东西,给它平分掉。用这个方式处理的话,让曾经有过的裂痕至少在表面上看它是过去了。那对很多人家来说,实际上可能就过不了这个坎。城里诸多,村里诸多,几乎都在这事情上兄弟反目,这是千年不断的家庭恩怨、冲突和分裂。那在今天的语境下,它是不是还有另外的意味在里面呢?这是我觉得有意思的。并不是说家庭的一地鸡毛到今天好像就仅仅是重复的上演,它一定有今天不一样的东西。
回到郑忞的家庭里边,家庭暴力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家庭施暴的东西。按照梦奇来说, 你好像用挑刺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不仅仅说是因为说我们没有学会和家人手拉手或者拥抱,就连我们表达的这种彼此需要的心情都变得那么难。今天我们的人际的关系变得粗糙,那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家庭人际关系的粗糙,或者说暴力的一种转换。我想这跟我们的时代的暴力,社会的暴力,公共的暴力,语言的暴力,人际关系的变得狰狞彼此利用,只有互相需要时才用都有相关联系。郑忞在她的片子里谈到了文革的暴力,文革的暴力对她外婆和妈妈这一代是直接影响。她们都成长在四九年以后,或者是出生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初期这样的一波人。她们这代我是非常能够感同身受的,就是这个时代暴利的东西。如果40年代出生的在五零年的时候,刚上小学那会睁开眼睛就是听高音喇叭和游行。以后直接转化成老师被批斗,贴上大字报。那时我熟悉的大人他们的家庭事情都变成公开展览的东西。千万别说这跟八零后九零后没有关系,你们虽然没出生在这时候,但这种暴力是会像血一样流下来的。我至少在最近十年的时间里阅读上一辈,发现上一辈的被施暴,再转化成一种暴力到下一代的身上。
我想,梦奇,胡涛,我们已经在若干年前在彼此的作品和共同的作品谈论到太多这方面的实例,这实例并不说是远在天边的,都是我们参加工作坊里边这些人的父亲、母亲、外公、爷爷。今天我们谈论这种血液和遗传已经成为基因留下来的话呢,那今天八零后年九零后零零后的人,可能我们不能一下子就清理这种毒素,我们在抵制、消减和质疑的过程中,尽量阻拦住这种毒素和基因流到下一代人身上。即便不要孩子,但是你会跟年轻人在一起,你会当老师,你会跟年轻人相处。某些遗传依然会在散发出这种作用的,我想着可能在这个时候,意义就深远多了。
谈论郑忞的家庭,童养媳是一个影子。影子引出来并不说是一个多大的秘密,但这引出了郑忞对自己的外婆算是一无所知吧,她好多年都没有回去过了。这不是要郑忞再自责检讨,其实是可以作为一个料在里面去探讨。首先,郑忞在创作中追究说她自己对外婆的一无所知,这成为她进入引出下面的话题。我也并不说是让郑忞把这片子改成什么样,只是说我们在由事实来谈论,都在社会和意识形态层面打开,再落实到这个片子里。那对自己外婆的一无所知,当然包括自己也基本上没有什么来往的舅舅。那舅舅这边的孩子他们要如何处理家庭的内部问题?盖房子交钱给家里的母亲的话撇一边去,并不是说追究这个家庭里的成员谁对这事情该负责任。这个家庭的房产使亲情变得形同陌路,甚至仇人。可能这也没多少钱,但就成为家庭成员反目的重要东西。我印象深的是爸爸这时候是保持住,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要的观念。这个时候你对你父亲的理解仅仅是胆小怕事,他仅仅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那是不是这时候你对你父亲的思考可以更多一点。你父亲有一定的气度和胸怀,或者他的老专精神。那个暴力时代让这个人躲避在某个屋檐下苟延残喘,同时也让他有了一种离开是非纷争的庸俗的漩涡的盼望。我们发现对父亲的理解可以很多层面。
我们回头再想你母亲打太极拳,就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优美的动作,她在打太极拳时候像仙女,飘扬在这庸俗城市的纷争里。哈比他的父亲不是一直开汽车,后来骑摩托。他想象中的父亲骑摩托飞驰在台北街道,或者说在台中或者台南相接路上。我只是再举一个例子说同样的一种素材和影像,当我们再往前探究延伸的时候,所有的这种原素材就会发生质变的东西。在跟友华谈他母亲的影片,是一位农妇70年如一日的劳作。那在他未来的创作里边,记录母亲是第一步。母亲是一定要放进去的,那怎么使用呢?那就让他脱离一个任劳任怨,苦惯了的勤劳一生的这种简单的模板,再去看能够探究到什么。
我刚提到郑忞母亲打太极拳的时候,不是简单地像郑忞所说的,她没有地位,没有存在感。她的这部片子来看,郑忞的母亲有比郑忞理解的东西更多的存在,而且她一点都不需要郑忞去告诉她该怎么去做。那郑忞的父亲他保留的一些习惯,也不要试图去改变他。如果他那些习惯没有,就会觉得自己裸体站在大街上。他在老房子里那种舒适感,我真的感受到他为什么会喜欢老房子。那是充满他味道的地方,那房子里的空气属于他。但在新房子里头,他可能连打磕,睡眠都不踏实。郑忞的妈妈在2001年的时候。切除了身体的某一个器官,她进入了太极拳的世界。而太极拳我们知道是非常非常不好去进入的,太难了。跳探戈也比这个容易得多。太极拳因为它需要内力,如果内心没有那东西,你就算是把套路全学会,烂熟于心,也会是那种郎朗弹钢琴的感觉都是自嗨自夸,没有那种肖邦创作的感情在里面。我瞎举的例子。打太极不一定需要有伴的,我家楼底下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他每天在我家窗户下面打太极拳,这个人他享受在这世界里面。到我每次走路再走到那公园时候,那水边又有另外一老人,他就固定的地方和时间打太极拳。这种一个人自处的状态,内心里边有多神秘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所以对我们大家来说,谈一位母亲,或者父亲,或者是家人他一定是跟我们这个时代紧密相处。重要的不是一定要把它变成作品或者怎么样,至少说我们从现有的东西可以探测下去,那么有意味的创作还可以往前递增。
郑忞(作者): 谢谢吴老师。我再想想消化消化。
刘晓倩(主持): 好的,谢谢吴老师。刚才刘通(聊天框)说我看了两遍有种感觉,就是郑忞姐像换了个人一样,在她父母面前感觉是一个小孩儿。作为这样的一个小孩儿,到底是郑忞姐走进父母,还是父母走进郑忞姐。我想这部片子已经慢慢在朝那个方向走了。
郑忞(作者): 谢谢刘通。
刘晓倩(主持):  彭珊(聊天框)说,这部片虽然不是影展里边最好的一部,但是大家围绕影片展开的讨论是最契合我当下自己生活困境的一部作品,包括作者在片中谈到止步不前的地方,都是对我反思自己生活很好的地方。谢谢彭珊,那我们今天就结束。谢谢郑忞姐,谢谢大家过来一直陪伴到现在。
「母亲影展2022」影展团队:
章梦奇、戴旭、张盾、俞爽、刘晓倩、高昂、郭旭宏、胡涛、刘通
 影展缘起: 始于「草场地工作站」周末线上放映,截止目前已经进行到41场,以延展线上放映的可能,母亲影展以「非竞赛」的方式,不以「热闹」为目的,强调「放映对话」,以助推真实影像创作者的「长线创作」,对话不同参与者个体的思考和反馈。期待更多试图通过创作解答当下问题的新作者,以此为契,落地创作。
 影展宗旨: Mother,Mother,just Mother!母亲影展2022(FILM FOR MOTHER 2022)在现实皱缩时刻,发问真实影像要走向他乡还是故乡?我们期许一种像说话、呼吸、心跳一样的原生能力,自由并负重的进行影像表达。藉由真实影像穿过当下生活,逆流照镜存档记忆,影展宗旨为从自我的照亮到众人的照亮,将创作视作生命之车,一生驾驶伴随。——戴旭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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