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清华西方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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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园鸣谢
亚里士多德论“现在”与时间的计量
景凡芮(JING Fanrui)*
摘要:本文将从时间计量的角度探析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一方面,本文试图对《物理学》文本中三种对“现在”概念的阐释进行辨析;并且在试图调和其三者在概念上的表述分歧的同时,构建出亚里士多德用“现在”计量时间的全过程。另一方面,本文亦将在此基础之上进一步探讨“现在”这一概念在亚里士多德时间计量过程中的重要地位。在这两个层面的探讨中,“人”在时间计量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地位便逐渐得到显明;而这也在最终指向对亚里士多德时间观之中的主观时间维度的理解与觉知。
关键词:亚里士多德;时间;运动;现在;计量;限;数的单位
Aristotle on “Now” and the Measurement of Time
Abstract: The task of this research is to explain the concept of time in the philosophy of Aristotle in a perspective of time measurement. In one respect, this investigation will embark on the analysis of three different concepts of “now” presented in his work Physics; and will then expand on the attempt to combine these three concepts, while at the same time the whole procedure of measuring time with “now” will emerge. Also, we will develop a further discussion on the importance of “now” throughout this process. In these two perspectives, a subject of time measurement seems to be indispensable. This observation may finally lead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subjective dimension of time apart from objective in the philosophy of Aristotle.
Keywords: Aristotle, Time, Movement, Now, Measurement, Limit, Unit of Number
引言
在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体系中,对时间的描述与论证可谓是举足轻重的一环:这不仅涉及到后文对运动连续性特征的论证以及对芝诺悖论的驳斥[1],也对在形而上学领域中确立第一推动者本性的论证至关重要[2]。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对时间本身而言,它是以现在now)为核心的:正如在《物理学》中写道的,如果没有时间就不会有现在,没有现在也就没有时间(Physics Δ11, 220a1”[3]而在时间计量的层面上而言,当计数者参与到时间计量的过程中时,现在则作为用以数,计量着作为被数的时间Physics Δ11, 220a21-23)。
然而,亚里士多德对后一层面——人对时间的计量这一层面并没有着重展开论述;而是更多的聚焦于论述现在、时间与其计量对象——运动之间的关系。只是这一论证的倾向性却也正导致了后世学者执着于将亚里士多德时间观定义为客观时间观的代表,却在于此同时,忽略了从主观时间维度上来理解的可能性。
故而以下,笔者将以现在的概念为切入点,从人对时间的计量的角度进行探讨,试图在亚里士多德体系之中构建出此二者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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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hysics Δ10-14中的三种现在的概念
在探讨如何用现在计量时间之前,我们需要首先明晰现在在亚里士多德语境中的概念与内含。然而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却发现亚里士多德所使用的现在的概念并不统一:在不同的语境中,现在分别被赋予了limit)、数的单位the unit of number)和计量具体运动的数这三种不同的含义。这种概念前后不一致的现象不仅造成后世读者在理解时的混淆,更是让以Julia Annas为首的一批学者以为,亚里士多德现在的概念是混淆不清的。”[4]然而在笔者看来,固然,亚里士多德似乎并未在文本中非常清晰的阐述出此三者之间的关系,但是这三种现在概念之间的矛盾并非不可调和,它们之间更为内在的联系实则已经潜藏在文本之中。
下文,我们首先分别来看在Physics Δ10-14中出现的三种现在的概念——作为数的单位以及计量具体运动的数现在,并试图解析其背后所蕴含的特征。
1.1作为“限”的“现在”
统观《物理学》的文本,不难看到对作为现在概念的使用占据着主体地位。以第四章的十三节为例,亚里士多德写道,“‘现在是时间的一个环结,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连结着过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它又是时间的一个限:是将来时间的开始,是过去时间的终结。(Physics Δ13, 222a10-13而同样的概念也出现在了对时间感知过程的描述中,即亚里士多德认为只有以现在的事物被认为是时间Physics Δ11, 219a30)。从这两处论述中,我们看到现在是作为潜在的将时间区分为过去将来而出现的。
那么,作为现在意味着什么?换言之,划分时间的又是否是时间的一部分而占据着一定的时间长度?对于这一问题,亚里士多德的回答是否定的。在探讨时间问题之初,亚里士多德便对此做了前瞻性的铺垫:“‘现在不是时间的一个部分:因为部分是由部分构成的整体的一个尺度。但是与之相反,时间并不被认为是由若干个现在合成的。(Physics Δ10, 218a6-8而对这一观点的论证,则需要我们回归到亚里士多德的数学和几何学领域探讨——毕竟在亚里士多德的语境中,他曾将时间比作线段,而将现在比作”[5]。在探讨点线面体之间的关系的时候,亚里士多德写道,“‘只是这些事物的限度而已,而它自身并非本体。(Metaphysics Ν3, 1090b10”[6]而一如我们所知,面是体的,线是面的,而点则是线的。也就是说,当我们无限次分割体之时,最终所得的只可能是一个同质的更小的体,却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一个不同质的作为界限的面;以此类推,线与点的关系亦是如此。点不可能是线的实体,因而点作为分割和限制线的,总比线缺少一个维度。再者,亚里士多德认为界限之间的合并与分离并非是在实体意义上的生灭,因而在这一运动的意义上也就不可能是一个实体(Metaphysics Β6, 1002a30-b11)。从这两个论证中我们便认为,线与点是不同质的。那么,再次由几何关系的类比回归到时间问题上,时间与现在也就并不同质,由此点性的现在不具有时间长度:时间如线段一般具有一定的时间长度;而现在则仅仅作为而不可能是时间本身,因而不可能具有时间长度,便也就不可能叠加而合成时间了。
同样,在第六章的第三节,亚里士多德凭借着由于现在中没有静止和运动,而静止和运动存在于一段时间之内,因此现在不是一段时间Physics Ζ3, 233b33-234b9)的逻辑,再次证明了现在与时间本身不同质因而不具有时间长度的特征。
从这两处论证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两个结论:其一,作为现在与时间不同质,因而不具有时间长度,也便无法叠加构成、计量时间;其二,单位对整体的计量只有以有长度的部分才能得以实现(这一结论将在后文详细展开)。
由此,我们便能给在这一语境下的现在总结出一个粗略的定义了:即现在被视为一个潜在的区分过去与未来时间部分的;而作为现在是不具有任何时间长度的。
1.2 作为“数的单位”的“现在”
然而将现在定义为在亚里士多德的语境中却并非是一以贯之的,另外两种对现在的定义则似乎从不同的角度冲击着亚里士多德论证的严密性。在第十一节的中间部分,亚里士多德再次谈及了现在的概念。只是这一次,却将现在比作了数的单位”——时间计量的单位:正如作位移运动的物体和位移运动共存一样,位移物体的数和位移的数也是共存的。时间是位移的数,而被比作运动物体的现在好比[7]数的单位。(Physics Δ11, 220a4-5而同样的陈述亦见于此:因此当现在用以计数之时,它是数。(Physics Δ11, 220a21-23”[8]
亚里士多德以为时间是关于前后运动的数:所以时间不是运动,而是使得运动成为可以计数的东西。(Physics Δ11, 219b3也就是说,时间之所以为数,是因为时间是对运动的计量,并最终展现为数的形式。那么在实际计量的层面上,时间作为被数的数在被数的过程中,则需要通过用以数的数(即一般意义上单纯的数字)以数字”——“单位时间为凭借,才能得以实现。这正如亚里士多德所云,时间是对运动和运动物体的计量,而这一过程则是通过确定一个将被用以计量整个运动的运动而得以实现的;正如用肘尺计量长度一样,是通过规定将用以计量全长的量所实现的那样。(Physics Δ12, 221a1-3简言之,预设数的单位是我们在数字层面上计量时间之多少的前提。
然而如若仔细观想,我们便发现了其中的矛盾所在。在上面援引的文本中,用以计量整个运动的运动之所以能够计量整个运动,是因为这个运动属于整个运动的一部分;就好像一肘长在实际的计量中原本属于全长的一部分一样。与此相类比,我们不难推论数的单位作为被计量者的一部分,首先必然是一个时间段,且其本身必然拥有着一定的且相对固定的量,如此才可能一个挨着一个的计量出整体来。
至此,我们便能非常明确的觉察到作为数的单位现在与作为现在之间在概念上的矛盾所在了。前者如上文所云,以为现在是一个拥有时间长度、拥有相对固定的量的时间段;而后者则以为现在是不具有时间长度而只是潜能地区分过去与将来的
如若仅此看来,亚里士多德对现在概念的两种阐释,就显得极为矛盾了。
1.3 作为“计量具体运动的数”的“现在”
而对现在概念的阐述则不仅此二者。第三种对现在概念的辨析出现在了第十二节的中间部分,在这里,亚里士多德将现在隐含的定义为计量具体运动的数。这一对现在的阐释正与亚里士多德在前文中所试图说明的一样——他将现在类比为运动的物体,而运动物体的本质是同一的(无论是一个点、石子或者别的事物),但在它所归属的关系中看,它不是同一的。(Physics Δ11, 219b19-20借此,亚里士多德试图以这种定义来论证现在的不同一性:时间不是我们用以计数的数,而是计量对象的被数出来的数,所以这个数因先后不同而永不相同,因为现在是各不相同的。一百匹马和一百个人的数目是同一的,但是被数的对象不是同一的,因为马不同于人。(Physics Δ12, 220b9-13这里需要注意的是,现在虽然仍具有数的单位的内涵,但是按照亚里士多德在这一论证中的逻辑:一百匹马和一百个人不同一(除数目以外)是因为马不同于人;那么作为数的单位现在也先后不同一,因为不同的现在与它所计量的具体运动之间处于不同的关系之中。[9]
如此,我们便又不难看到第二重概念上的矛盾了。第二个对现在的解释——作为数的单位现在是前后同一的,因为只有这样时间的计量才成为了可能;然而这最后一种对现在的解释则认为它是前后不同一的,因为现在所计量的具体运动并不同一。
1.4 小结
至此,我们在亚里士多德PhysicsΔ10-14的文本中觉察到了三种不同并相互冲突的现在的概念,在此做以小结:
①作为“限”的“现在”是潜在的区分过去和将来这两个时间部分的界限,而本身并不具有时间长度;
②作为“数的单位”的“现在”是首先一个具有时间长度的时间段,并且又因这个时间长度的相对固定性而成为了计量时间的单位——使得时间可以被计量的前提;因此,它也前后同一;
③作为“计量具体运动的数”的“现在”不仅是具有一定时间长度的时间段,且因其与所计量的具体运动之间的关系不同而并不同一。
如若说亚里士多德对现在的概念并非如一些学者所言是混淆不清的,那么这三种现在的概念又如何能得以调和与统一?笔者以为,其中关系的建构可见诸于现在计量时间这一过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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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与时间的计量
正如前文所论述的,时间是对运动的计量,而最终呈现以数的形式;在这个意义上,时间称之为运动的数,之所以可数是因为预先设定了一个用以计量的数的单位,亦即第二种现在的概念。然而更进一步推想,数的单位又是如何被确定?而那在数的单位的意义上同一,在计量具体运动的数的意义上不同一的数的单位,又是如何可能计量时间?以下,笔者将分别从这两个角度论述以现在计量时间的全过程,并在与此同时,试图构建这三种不同现在概念之间的关系。
2.1 时间段的划定
正如前文的论述,当我们试图去计量时间的时候,便必然存在一个用以计量整个时间的数的单位。而这个单位则首先需要被确定为是一个拥有一定时间长度的时间段,而更进一步当这个时间长度得到确定之时,我们才可能称其为一个用以计量时间的单位。然而在前一个层面的确定中,这个时间段究竟如何划分与确定至此还未得到明晰。针对于此,笔者以为,这一划分密切的关系到了人对时间的认知过程。
在前文中,亚里士多德讲到时间既不是运动,也不能脱离运动(PhysicsΔ11, 219a2);而位移运动又展现以物体所处空间的转换。因而,时间对运动的度量,是基于对空间转换的觉察而得以实现的。也就是说,当我们观察到物体Ω的空间位置由SA转向了SB,便必然以为SA相对于SBSB相对于SA;此时,我们就说在同一运动中SASB之间存在着的差异;而这正是运动在空间维度上之所以可能被感知的前提。那么以此为基础,当空间上的SASB分别嵌入了时间维度的两个”TATB——两个现在中时,时间上的便得以展露,而此时时间便得以被人们感知。这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当我们确定用’‘两个限来确定运动时,我们也才知道了时间。(Physics Δ11, 219a22”“因为……当我们想到两端的与夹在其中间的部分相异,并因此理性告诉我们现在有两个——前和后——时,我们才说这里有时间,而这以现在为定限的事物则被我们称作为时间。(Physics Δ11, 219a25-39如此,我们似乎可以认为:当运动过程中空间上的前后两个对应到时间维度中,成为了两个的作为现在之时,便是时间之所以能被感知到的前提了。
而用以计量的时间段,作为人用以计量时间整体的尺度,亦作为时间的一部分,则必然具有着能够被人所感知进而被把握的特性。换言之,用以计量的时间段作为时间的一部分,只有被认知之后才可能被人所预设。以此推论,这个时间段亦需要”“两个才能得以划分:即在整体的时间之中选取其中一部分的量作为用以计量的尺度,而这用以划分的两个则如前文所言是现在”A现在”B
2.2 时间段长度的确定
然而,仅仅划定出一个用以计量的时间段是远不足以去计量时间的。因为对亚里士多德而言,我们是通过对某个确定的时间段数量的把握而计量时间的。而这里所预设的一个前提便是:用以计量的时间段所具有的时间长度是明确且相对固定的。而当时间段所具有的时间长度不明晰甚至于不固定之时,整体时间的计量也就根本无从谈起了。
那么这个被划定的、用以计量的时间段究竟包含了多少运动、多少时间的量?针对这一问题,亚里士多德似乎并没有集中给出一个十分明确且统一的答案。
在《物理学》中,亚里士多德认为整齐划一的循环运动最适于作为单位,因为它的数最容易被人所认识。(Physics Δ14, 223b20而若以此继续推论,那么正如他在后文所指出的,天体运动、日子等等带有循环性质的运动周期,便都可以当作计量整个运动的运动的量,也就是用以计数的时间单位长度了。
然而,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再次谈及了这个问题。只是这里,却与《物理学》中的单位划分稍有不同:自然哲学家于运动亦以简单而短促的移转为运动之计量;这些运动单位就是占时间最短的运动。在天文学上这样的(运动单位)也是研究与计量之起点。(Metaphysics Ι10, 1053a7-11
如若我们结合两处文本,便会发现用以计量的运动总体上有两个特征:占用时间最短、循环的运动(时间)。吴寿彭先生在《形而上学》一书中补充到:他们假定天体运动最快速而均匀有规律,故用以为一切运动之比照。”[10] 如此看来,似乎在亚里士多德时代的古希腊人便是将运动最快而占用时间最短、循环而有规律的天体运动作为了用以计量的运动;而某个天体运动的周期,便成为了用以计量的时间段的长度。至于为什么天体运动是最快速的,以及究竟是哪个天体运动的时间量被作为了时间段的长度,在这里并没有得到充足的说明。
正如用肘尺计量长度一样,是通过规定将用以计量全长的量的单位所实现的那样,以上,我们既已划定了一个用以计量的时间段;也同时在亚里士多德的文本中探讨出了这个时间段所具有的相对确定而又固定的时间长度。至此,我们便也可以说用以计量整个时间的数的单位已然确立,而正如前文所论证的,这正是用以计量时间的尺度与基础。
而这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用以计量的尺度——所谓数的单位实际上便是第二种现在的概念。在这划分时间段与预设时间段的时间长度的过程中,我们实则同时看到了两个时间的概念:其一,用以划分时间的作为现在;其二,作为划分与确定结果的数的单位现在。在实际的划分中,二者的概念却并不矛盾——前者划定、确定后者,即作为数的单位现在是首先凭借前后两个作为现在而被划定的,从而才可能被预设而具有一定时间长度的。那么如此而言,我们便可看到,第一、二种现在的概念之间的矛盾在对单位确定过程的构建中已然调和。
2.3 以“数的单位”计量时间
至此,用以计量时间的现在”——“数的单位凭借着作为现在得以划分;而数的单位的量,则似乎被大体预设为了某种快速而均匀循环的天体运动的周期。
然而我们注意到,对亚里士多德而言,一切事物是通过确定一个与之同类的基本事物而可能被计量的。(Physics Δ14, 223b14换言之正如前文所说,只有作为整体的一部分,即是作为与整体事物相同类别的事物才能作为其计量单位。而那在用以计数的单位的意义上同一,在计量具体运动的数的意义上不同一的数的单位,又是如何可数呢?
亚里士多德在Physics Δ11, 219b21-28的文本中着重说明了现在在另一种意义上是不同一的,大体的论证如下:因为在甲地的运动物体和在乙地的运动物体也不同一,而现在与运动物体的关联就像时间和运动相关联的那样;所以现在作为前一个现在还是后一个现在,是不同的。也就是说,现在(第二种现在的概念)与其所计量的具体运动之间所处的关系不同,前后两个现在便不同一了。如此看来,这种意义上的现在便就是前文所云的第三种概念了,即作为计量具体运动的数现在。而这种概念下的现在,却在时间维度上不过是作为数的单位现在所派生出的一个概念罢了。
在这种定义的语境之下,现在因其与其所计量的具体运动之间的关系的不同而区分出了前后。笔者以为,亚里士多德在这里之所以认为现在在一种意义上不同一,或许展现了这样一种诉求:他试图极为尽力的对传统古希腊时间观给出一个非柏拉图式的回应——时间和现在作为对运动的计量不能独立于具体运动,而并非是一个包含万物的容器。[11]而从另一个侧面,作为数的单位现在则又以一种类比的方式被论证为是同一的。如果绵羊的数和狗的数是相等的,那么这两个数是同一的。这个说法是正确的。但却不是同一个,因为十只绵羊十只狗是不同的。(Physics Δ11, 224a4-5亚里士多德在这里试图从数的层面上论述用以数的和被数的之间的区别。也就是说,在被数的层面上,被数出的十只绵羊十只狗是不同一的;而在用以数的意义上,用以去数绵羊与狗的数字作为本身则必然是同一的。而对于时间而言,也同样存在着用以数数的单位以及被数计量具体运动的数,因而在这个层面上与对数的讨论形成了严密的类比关系。那么,当作为数的单位现在是作为用以计量的单位去计量整个时间之时,它便是同一的;而当作为计量具体运动的数现在作为被数的数,被作为数的单位现在数出来之时,它便因其与具体运动之间的关系的不同而前后不同一。如此看来站在以上类比的逻辑中,在被数的层面上,作为计量具体运动的数现在是不同一的;在用以数的层面上,作为数的单位现在是同一的。因而在对时间计量的意义上,用以数的单位便是同一的,时间也就可以通过单位的计数从而是可数的。而这时,对于整体时间长度的计量,在运动与时间之前后可以被感知到的前提之下,便只关乎到其所占据的单位的多少了。
在亚里士多德的这一语境之中,我们看到时间因现在(第三种概念)的不同一而有前后之别,时间又因现在(第一、二种概念)的同一而可数的从而也是可以被计数的。
2.4 在时间计量的过程中对三种“现在”概念的调和
以上,笔者从时间计量之单位的划定单位量的预设以及时间在何种意义上是可数的这三个角度,构建了在亚里士多德体系之下时间之计量的框架。在这一过程中,也潜在的回应了本文最初所提出的问题:三种不同现在概念的出现是否是矛盾的?至此,我们便可以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了:
作为现在本身虽然不具有任何时间长度,但是它却是划定用以计量的时间段进而确定作为数的单位现在的前提。而作为计量具体运动的数现在,则是在作为数的单位现在的基础上计量具体运动而形成的;在这种定义之下,前者论证不同的现在有着前后之分,而不是永远的同一个;而后者则因其同一性而是时间之所以可能被计量的基础所在。两个分为”“划定用以计量的时间段,而当其时间长度在量上得以规定便确定了用以计量时间的单位单位又因其与所计量的具体运动关系的不同而成为了计量具体运动的数;这一切的基础与核心,则在于本义的作为现在中。其时,此三者之间的关系便逐渐明晰了起来,呈现出一个相互构建而非对立矛盾的关系。
其实,亚里士多德似乎早已意识到这三种现在概念的区分。他在PhysicsΖ3中将其区分为本义的现在proper and primary sense)与派生意义的现在in virtue of another[12],或许其意图不过就是如此。固然,我们不得不承认亚里士多德本人在撰写关于现在概念的研究之时,或许并没有在语言层面将这三者区分清楚,而是理所当然的将其统一表述为现在。然而通过以上之对其概念的说明与构建,似乎便为理解亚里士多德之现在概念与时间的计量提供了一条可行的路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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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对在时间的计量过程中的重要地位
上文笔者既已试图阐明亚里士多德是如何试图用现在来计量时间的。然而我们却不得不去追问,人为什么要借助现在来计量时间?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们还是回归到最初的运动领域进行探讨。
假设物体Ω存在着一个运动,从空间AΓ。随意选取一个现实的存在于空间中的B分为两个部分。这时,Ω则呈现出从AB,再由BΓ的运动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否说Ω做了一个从空间A到空间Γ的运动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我们只能说,Ω所作的从AB、再由从BΓ的运动是两个相互接触(in contact)且顺联(in succession)的运动,却不能说他们是一个连续(continuous)的运动。对亚里士多德而言,事物的外限在一起的,就是相互接触的,如果没有同类事物夹在中间,就是顺联的。(Physics Ζ1, 231a23。而Ω所作的从AB、再由从BΓ的运动,虽然没有夹在其间的第三个运动,但是却在中间出现了分隔开AΓ运动的现实的存在的界限B——作为前一个运动AB的终点,以及后一个运动BΓ的起点。而这时,对应到时间维度上,亚里士多德会认为,如果将一个点既当作起点又当作是终点,就必然会有停顿。(Physics Δ12, 220a13以此推论,时间在B得以停留,而运动物体ΩB也必然出现了一个停滞的状态,而这时,运动便成为了两个。因为对于亚里士多德而言,如果只有一个运动,那么导致这个运动开始的动力因便也就只有一个。[13]然而,既然运动与时间都停滞于B,我们便不得不说,推动ΩAB运动的动力因已经失去了效果;而只有当一个新的动力因出现之时,BΓ的运动才能够再次开始。故而,在这种语境之下,当B是一个实体性的界限之时,的运动便不可能成为一个。而这时,所谓的从AΓ运动便不可能出现之分。因为只可能存在于同一个连续的运动中;因为在不同的运动中,所谓的前后不过是两个不同的运动罢了。[14]那么,既然物体在运动的维度上已然没有前后之分,对应到时间维度上,作为现在也失去了前后之别。如若按照前文的推论,当本义上的现在”——作为现在不存在之时,人对时间的感知便是不可能的,而更进一步人对时间的计量亦陷入了困境。
那么我们如何使得运动被划分为”“两部分连续着的运动,却又不至于被划分为两个独立的运动呢?笔者以为,只有当现实的存在于空间上的B(无论是在空间维度还是时间维度中),被压缩为一个在潜能上存在的,才使得”“在连续中得以实现,而又不被划分为两个。因为只不过是潜在的分开运动和时间,而非在现实的划分;因此,不仅维系了原先运动的连续性,也在潜能上使其出现了AB之别。那么,对应到时间维度之中,这个起着潜在划分作用的,便是第一种现在概念”——作为现在
从以上论证中,我们不难发现,本义上作为现在,是使得运动与时间保持着连续性且有着”“区分的关键所在;也只有这样,时间因这”“之别才是可以被感知从而可以被计量的。在这种意义上,作为现在连结着同一个运动中的过去将来,正如亚里士多德所陈述的这个论断:“‘现在是时间的一个环结,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连结着过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它又是时间的一个限:是将来时间的开始,是过去时间的终结。(Physics Δ13, 222a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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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语
以上,笔者探讨了三种现在的概念,并在展现如何用现在计量时间的过程中,试图调和了这三个概念之间的冲突;也在最终呈现出了现在这个概念在亚里士多德时间的计量层面上的重要地位。在此略作以总结:
作为现在是使得时间保持其连续性且有”“之分的前提,也是时间可能被计量的前提之一。借此,”“两个所划定的时间段,而其时间长度则被古希腊人规定为某种天体的运动周期,因而也就构成了用以计量时间的单位,亦即数的单位;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看到作为现在确定了作为数的单位现在。然而,具有一定时间量的现在计量具体运动的数的意义上不同一,这一概念的设定在笔者看来或许是为了对传统古希腊时间观给出一个非柏拉图式的回应——被数的意义上,时间与现在作为对运动的计量是不可以独立于具体运动的;而在上文数与现在的类比的逻辑中,现在用以数的意义上则是同一的,这正是时间之所以可能被计数的又一个前提。其时,对于整体时间长度的计量,便只关乎到其所占据的单位的多少了。
至此,我们看到,时间因作为现在得以延续,得以计数与计量;即是说,作为现在不仅派生出了其他两种概念上的现在,亦是使得时间之所以可能被计数的根源。此时,本义的现在是人对时间计量这一过程的核心了。那么在这种对时间的计量方式之下,或许我们便可以说,时间是人对运动的计量,并最终呈现以数字的形式。无论是对现在的感知,还是对作为数的单位现在的确定,抑或是用用以数的单位去数被数的具体运动,我们都不难觉察到人(或是说亚里士多德所谓的灵魂)在这一过程中的不可或缺的地位。而这时,在亚里士多德体系中对时间的计量甚至是时间观之中的人的因素——亦可称之为主观的因素,便也就不言而喻了。
上文中,笔者实则是从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文本中对时间问题探讨的背景出发对时间之计量进行论述的;换言之,也即是立足于对运动的探讨背景之下,尤其是位移运动的语境之下来探讨的时间问题。然而,如若仅仅按照时间计量的原理与过程来看,可被计量的运动不仅仅有位移运动,质、量的变化以及生灭的变化甚至于心理与灵魂的运动和变化都可以得到计量。因为,时间之所以可以被计量的前提是,存在一个用以计量的单位,以及去计量的人(或云灵魂)感知到了时间的存在——感知到了某种运动的”“之别;其时,这之间所划定的时间长度,便是所试图去计量的时间了。而我们看到,无论是位移、质、量和生灭以及心理与灵魂上的运动与变化,均有着可以被感知到的状态上的前后差异,那么如若以此而推论,这以上提及的种种运动便都可能成为时间所计量的对象,进而可以被计量了。
然而,我们似乎不难发现,以上全文所讨论的时间以及时间的计量,则全部存在于意识层面,换言之,即是亚里士多德所谓的有计数者参与的时间计量。此时我们似乎无法避免进一步设问,存在于意识中可以计量的时间与独立于意识存在于质料世界的时间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与区别。有些学者似乎认为,这一质疑对亚里士多德而言并非是问题所在,因为时间本身作为必然存在一个计数者来计数,此二者是不可分离的[15];这正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将219b1-2翻译为因为时间就是这,某种相关乎在早与晚的境遇中被照面的运动而被计数的东西”[16]一样,只有被照面的才可能成为时间。然而汪子嵩先生在《希腊哲学史》中写道:(亚里士多德在探讨用于认知的灵魂与时间的关系之时),亚里士多德的见解是:因为计数者是人,如无有心智能力的人去计数,当然就无所谓时间了。可是运动的物体总是有的,因而有在先在后这样,作为计数的时间实际上是存在的。’”[17]与汪子嵩先生所试图表达的观点相近,对笔者而言,或许亚里士多德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这两种时间之间的差异,也即是说认为这二者之间存在一定的张力而并非完全等同,只是对此是并没有继续深入探讨的。然而对这一问题深入的剖析,或许已经超出了这篇论文所力求去解决的问题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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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恩斯(编),2013,《剑桥亚里士多德研究指南》,廖申白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海德格尔,1987,《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
汪子嵩等著,2014,《希腊哲学史》(第三卷),人民出版社。
汪子嵩,2014,《亚里士多德关于本体的学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亚里士多德,19842016),《物理学》,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
——,19592016),《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

景凡芮,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JING Fanrui, College of Histor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China)。
[1] PhysicsΖ1-3. 亚里士多德通过对时间与“现在”之间关系的探讨,得出“任何连续事物都能分成永远可以再分的部分,因为连续事物的限相互接触而成为一个。(PhysicsΖ1, 231b16)”因而量、时间和运动作为连续者都是无限可分的。而这一结论则在下文中被用来驳斥芝诺悖论——“他主张一个事物不可能在有限的时间里通过无限的事物”,因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芝诺似乎混淆了“无限可分”与“无限延长”这两个概念;而如若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论证便会发现时间本身也是无限的,故而事物在无限的时间中必定可以经过无限的事物。
[2] PhysicsΘ4-7, MetaphysicsΛ6-7. 亚里士多德认为对物体运动之推动者的追溯不能无限倒退,那么必然存在一个不动的第一推动者可以作为其他事物运动的根源(PhysicsΘ6, 259a15)。既然第一推动者不动,也就不可能有时间的计量(如后文所论述的,时间是对运动的计量),那么第一推动者——“神”便不存在于时间之中,也便就是一个永恒的存在了。
[3] 以下所援引的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文本均引自于Aristotle1930PhysicsW.D. Ross, Trans.,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中文译文部分参考:亚里士多德,19842016),《物理学》,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
[4] Julia Annas19501975.
[5] PhysicsΔ11, 220a5-25
[6] 以下所援引的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文本均引自于Aristotle1998),中文译文部分参考吴寿彭译本。
[7] 正如Julia Annas19501975)指出,“二者之间的对应关系理应十分精确,否则这个类比便因而失去了效果”,也就是说,这个“现在”的概念与“数的单位”之间,无论是在性质抑或是在功能上,均有着高度相似的特征。在这个意义上,笔者在此借用亚里士多德的原文直接将这个“现在”的概念表述为“数的单位”。
[8] 正如上文所论证的,单位对整体的计量只有以有长度的“部分”才能得以实现。那么在此,既然“现在”可以用来计数,那么它便必然是时间的一个“部分”。
[9] 此处“具体运动”是指在同一运动的不同过程与部分。而“现在”正是因为它与其所计量的不同过程与部分不同而前后不同一。参(Philoponus 2011)。
[10] 亚里士多德(2016/1959213)。
[11] 参考Julia Annas19501975)。古希腊人认为时间是一个可以包含万物的容器,这正如Julia Annas所概括的,“谈及到时间,我们便会极为自然的带入柏拉图的时间观;或者至少极为模糊的认为时间是一个神秘而又巨大的实体或者说是一种容器。……在古希腊人看来,时间是可以包含和容纳一切的而不会竭尽的实体,它比一切被包含在其中的事物都更要伟大。”然而我们看到,这一说法在亚里士多德的时间体系中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既然时间和“现在”(作为“数的单位”的“现在”)是对运动的计量,它便不可能独立于对具体运动的计数而存在;因而时间和“现在”也就必然不可能如传统时间观所阐述的一般,因“先于”运动存在而可能包含运动。
[12] PhysicsΖ3, 234a11-17。“如果现在是可分的,那么就会有某一段过去的时间在将来的时间里,也会有某一段将来的时间在过去时间里,因为在这种场合里,过去时间和将来时间的真正界限乃是把这个可分的‘现在’分开来的点。不过,这也是一种‘现在’,但不是本义的(proper and primary sense),而是派生意义的‘现在’(in virtue of another)。”由引文可知,“派生意义的‘现在’”是可分的,并且具有一定的时间长度。而“本义的‘现在’”则被称作为是“真正的界限”。然而,亚里士多德并没有说明“派生意义”的和“本义”的“现在”究竟是什么。但是根据上文笔者对三种“现在”概念的分析与构建,我们大可推测“派生意义”的“现在”对应着作为“数的单位”的“现在”,而“本义”的“现在”则对应着作为“限”的“现在”。
[13] Waterlow19501984.
[14] Waterlow19501984.
[15] Julia Annas19501975.
[16] 海德格尔(198749)。
[17] 汪子嵩等著(2014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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