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清华西方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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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园鸣谢
康德与现象学中的先验哲学思想(2021夏季卷-01)
语义学 /语用学的分界是否可能? —— 对 Stotts非心智/心智策略的考察(2021夏季卷-02)
塞拉斯是概念论者吗？
——从知觉经验的概念内容与非概念内容之争来看
袁菜琼（YUAN Caiqiong）*
摘要：概念论与非概念论是分析哲学中最具争议性的主题之一，它激起研究者们的极大热情和广泛兴趣。“左翼”塞拉斯与“右翼”塞拉斯在知觉经验具有概念内容还是非概念内容的问题上产生了根本分歧。尤其以麦克道威尔为代表的“左翼”塞拉斯将塞拉斯解读为概念论者，而忽视其思想中非概念内容这一部分。相反，一部分研究者开始注意到塞拉斯思想中的非概念内容，并为其进行积极地辩护。通过仔细分析塞拉斯相关文本可知，塞拉斯的知觉经验包括感觉印象和知觉思维两个层面，在感觉印象层面上，知觉经验具有非概念内容；在思想层面上，知觉经验具有概念性内容。这两个维度的区分与自然的逻辑空间和理由的逻辑空间的划分密切相关，只有看到知觉经验所具有的双重成分，才能公平地对待塞拉斯思想中知觉经验的概念内容和非概念内容。
关键词：塞拉斯；概念内容；非概念内容；知觉经验；内在片段
Is Sellars a Conceptualist?
——From the debate between Conceptual Content and Nonconceptual Content of Perceptual Experience
Abstract: Conceptualism and non-conceptualism are the most controversial topics in analytic philosophy,which have aroused great enthusiasm and broad interest among researchers. There is a fundamental diverge between left-wing and right-wing Sellarsians whether experience has conceptual content or non-conceptual content. Especially,the left-wing Sellarsians represented by McDowell interpreted sellars as a conceptualist and ignored the non-conceptual content of his thoughts. On the contrary, some researchers began to notice the non-conceptual content of sellars’ thought and actively defend it. By carefully analyzing the relevant texts of sellars, we can find that perceptual experience involves two-component that sensory impressions and perceptual thinking. On the sensory aspect, perceptual experience has non-conceptual content. On the thought aspect, perceptual experience has conceptual content, and these two dimension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logical space of nature and the logical space of reason. Only by noticing the dual components of perceptual experience can we fairly treat the conceptual content and non-conceptual content of the perceptual experience in sellars’ thought.
Key words: sellars; conceptual content; nonconceptual content; perceptual experience; inner episode
知觉经验在塞拉斯思想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在《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科学与形而上学》和《认知的结构》等著作中，塞拉斯都积极为其进行论证和辩护。在《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中，塞拉斯将内在片段分为“思想”和“感觉印象”，它们是经验的两个组成部分。在《认知的结构》中，他将认知的结构划分为感知和心灵，知觉经验包含着感觉成分和思想成分。基于这一区分，“左翼”塞拉斯和“右翼”塞拉斯围绕着知觉经验的概念内容和非概念内容展开争论。麦克道威尔将塞拉斯解读为概念论者，主张知觉经验是彻底概念化的，这样的做法忽视了塞拉斯思想中知觉经验的非概念性内容。“麦克道尔想要拒绝塞拉斯关于经验的两种构成成分的观点，而赞成把经验看成是单一的。”[1]关于知觉经验具有概念内容还是非概念内容的争论，似乎在塞拉斯的文本中都能找到相应的文本依据。麦克道威尔将塞拉斯解读为概念论者是否合适？塞拉斯又如何来诊断知觉经验的概念内容与非概念内容？自然的逻辑空间中以非概念方式呈现的感觉经验如何成为具有规范性的认知事实？这些问题是本文探究的重点。
1
// 知觉经验的概念内容和非概念内容之争
在当代心灵哲学中，知觉经验具有概念内容还是非概念内容的议题引发概念论者和非概念论者的激烈争论。双方争论的关键在于，知觉经验的内容与概念之间的关系问题。更为确切地说，概念能力是否直接渗透到感觉经验之中，还是在形成知觉判断时才发挥作用。非概念论问题最早由埃文斯（Gareth Evans）提出，即“主体通过知觉获得的信息状态是非概念性的，或者是非概念化的。”[2]埃文斯承认未经概念化的信息状态（或非概念化的经验）是一种在先存在的东西，它是我们形成判断或进行概念化的基础和前提，关于世界的知识就是对经验进行概念化后得到的，“当我们在经验的基础上形成判断时，我们就从非概念性内容转移到概念性内容了。”[3]皮考克（Christopher Peacocke）、泰伊（Micheal Tye)和艾尔斯（Micheael Ayers）等也是非概念论的典型代表。他们认为知觉经验是“意识主体的一种状态。”[4]世界在经验的呈现过程中，没有概念和命题性的东西直接参与其中，故知觉经验具有非概念性内容。“关于感觉经验有一个非概念、非命题内容的断言是这样一种断言，即世界呈现在感觉经验中的方式不是准语言的。”[5]他们主要从经验内容的丰富性和精细性，人与动物共同的知觉经验等方面来为非概念内容展开辩护。
概念论的主要支持者有麦克道威尔和布鲁尔（Bill Brewer）。在《心灵与世界》中，麦克道威尔认为，“感知经验的内容是概念性的”[6]主体的知觉经验有概念能力的参与和理性的运作。然而，在《避免所予神话》中，麦克道威尔直接质疑并挑战他早期关于“经验具有命题性内容的假定”[7]。麦克道威尔强调知觉经验是概念性的，理性能力在感觉经验中直接运作，属于理性的概念能力不是在作出知觉判断，而是在经验呈现的过程之中就已经发挥作用，根本没有什么在先的非概念化的信息状态。经验呈现给主体的东西就是概念性的，“经验是世界对我们感官造成的印象，是感受性的产物，但那些印象本身已经具有概念性内容了。知觉经验的内容是概念性的。”[8]
同样，知觉经验具有概念内容还是非概念内容也成了“左翼”塞拉斯和“右翼”塞拉斯争论的主题。“左翼”塞拉斯主要代表人物有罗蒂（Richard Rorty）、布兰顿（Robert Brandom）和麦克道威尔（John McDowell）。麦克道威尔将塞拉斯视为概念论奠基者之一，承认感觉经验能够为我们提供概念性的内容，“将我们的经验概念视为概念能力在感觉意识中的现。”[9]“感觉看起来则像空转的惰轮。”[10]从概念论的立场出发，麦克道威尔直接把塞拉斯解读为坚定的概念论者，学界也由此默认塞拉斯是一个概念论者。麦克道威尔借助于塞拉斯理由的空间（space of reasons）来进一步解释理性运作的表现，理由的空间是指证成和能够被证成我们所说的和我们所相信的这样一个空间。“断言认知事实的特性必须同断言自然事实的特性区分开来......‘认知’就等于是某种‘包含了概念’的东西......那些被我们描述为概念能力之实现的状态或片段就处于理由的逻辑空间中。”[11]
布兰顿指出，“只有有命题内容的且（因此）得到概念阐明的才能用于或（就此而言）需要证成，才因此奠基或构成知识。”[12]“塞拉斯用在他称之为的‘给予和索要理由的游戏’中的角色来理解有命题的内容——它作为知识候选者是认识的。”[13]“因此，在塞拉斯式的框架下，要使经验具有概念性内容，就必须使这种内容由概念组成，其内容在‘给予和索要理由的游戏’中被推论性地表达出来。”[14]相对照之下，“右翼”塞拉斯典型支持者有罗森伯格（Rosenberg）、米利肯（Ruth Millikan）和保罗·丘奇兰（Paul Churchland），他们从塞拉斯的科学实在论立场出发，认可塞拉斯关于知觉经验具有非概念性内容的观点，为塞拉斯思想中具有非概念性的感觉印象概念提供辩护。
可以说，由于“左翼”塞拉斯过分倚重塞拉斯思想中知觉经验的概念内容，从而忽视了其思想中感觉经验的非概念内容。近几年来，一些国外的研究者对塞拉斯思想中的非概念性内容进行积极地论证与辩护。其中，阿尔斯通（Alston）明确主张，“存在一种殊相的非概念性的‘呈现’或‘给予’模式，这是感觉知觉的核心，也是知觉作为一种认知的最独特之处。”[15]“我的论点是感知中存在着非概念性的认知成分......正是这一成分将知觉与记忆、（纯粹的）判断、推理、怀疑、假设和其他形式的抽象思维相区分开来。”[16]奥谢（O’Shea）更一针见血地指出，“塞拉斯尽管在整个职业生涯中对非概念性的表征内容进行谨慎且积极地辩护，但他却经历了一次奇怪的历史倒错，而极具讽刺意味地被称为‘概念论的奠基人’之一，这与约翰·麦克道尔坚决反对非概念性表征内容概念的哲学立场有关联。”[17]
2
//  知觉经验的命题性和描述性内容
在《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科学与形而上学》，以及《认知的结构》等著作中，塞拉斯极力为知觉经验的概念性内容和非概念性内容进行论证和辩护。在《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中，塞拉斯将知觉经验的概念性内容和非概念性内容分别称之为经验的命题性内容和非命题的描述性内容。就经验的命题性内容而言，塞拉斯明确肯定知觉经验包含着“命题性断言”，“我意识到，说经验含有命题断言，这可能看起来是在缘木求鱼......证成这种谈论方式是我的一个主要目的。”[18]其中，命题性断言的意思为，经验内容的形式和命题的一般形式都是“事物是如此这般”，经验内容可以用“事物是如此这般”的命题形式来表达。比如，“天空是蓝色的”是由“天空”概念和“蓝色”概念组合在一起形成的，“草是绿色的”既是视觉经验的内容，也是判断内容。麦克道威尔从塞拉斯经验包含着断言的主张出发，为他的概念论进行了辩护，“在塞拉斯看来，我们在拥有具有命题性内容的经验时就已经在思维了，而直观所具有的内容则可以构成经验对象的思维。”[19]
在《科学与形而上学》中，塞拉斯认为知觉经验包含概念性表征和非概念性表征，“人们很容易认为，康德在知性表征和感性表征之间的区别与许多哲学家在概念和非概念表征之间的区别本质上是一样的。”[20]塞拉斯使用术语“非概念性的感觉印象”来谈论经验的非概念性的描述内容，他所谓非概念性的感觉印象与经验的非概念内容之间紧密相关。经验确实包含着非概念性内容，“看到某物是绿的这个经验不只有命题断言‘这是绿的’发生......这个断言可以说是感知对象从感知者唤起或拧出的，也还不够......在此之外的显然是哲学家们在他们提及‘视觉印象’或‘直接视觉经验’时所考虑的。”[21]对于知觉经验具有非概念内容的关键在于，塞拉斯承认存在非概念的感觉或感觉印象，它是知觉经验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论是真实的知觉还是生动的幻觉都是感知主体的一种非概念状态，“感觉印象是意识的非概念状态。”[22]
（一）“看起来”语句中的命题性和描述性内容
在塞拉斯看来，“看起来”的语句中包含着“事物是如此这般”的命题性内容以及描述性内容（非命题性内容），即感觉印象。他详细分析“x之于S看上去是红的”这一“看上去”的语句。同时也阐释了知觉经验，其包括真实感知、错觉和生动的幻觉。塞拉斯将知识建立在标准条件下之于标准观察者所作出的观察报告的基础之上。他写道：
（a）看到x，在那儿，是红的；
（b）那边的x之于某人看上去是红的；
（c）那边之于某人看上去好像有一个红的对象。[23]
塞拉斯对这三种情况所包含着的命题性（或概念性）内容和描述性内容进行了阐明。它们所包含的命题性内容和描述性内容是否相同的问题是他探究的重点。首先，塞拉斯假定这三种情况具有共同的命题性内容，即命题断言“看到那儿的x是红色的”。例如我们非推论的知道“太阳是红色的”，我们的经验内容是含有“太阳”概念和“红色”概念的命题，或者它可以用命题“太阳是红色的”来加以表达。同样，这三种情况也包含着共同的描述内容（非命题性内容），即关于红色的感觉或感觉印象，这种红色的感觉印象是感知者的一种状态。塞拉斯指出，“这三个经验的共同描述部分本身常称为经验——称为（例如）直接经验。”[24]他将红的直接经验描述为“它是看到某物是红的和相应的性质和实存的看上去的共同描述部分。”[25]布兰顿解释说，“塞拉斯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即使我们明白了存在上的、性质上的与非性质上的‘看起来’陈述是由于认可程度的不同,但还是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什么是这三种情况共同有的东西。答案就是关于红色的感官印象。”[26]无论是在真实的知觉经验a中，还是在非真实的知觉经验（例如错觉和生动的幻觉中，即b和c）都包含共同的描述性内容，即关于一个红的物理对象的‘感觉’或‘印象’。关于一个红色三角形的印象是感知主体的一种状态，它是“看到那边的对象是红的和三角形的；那边的对象之于他看上去是红的和三角形的；那边之于他看上去有一个红的三角形物理对象”[27]的共同的描述内容。
在真实或非真实的知觉经验中，不管一个红色的对象存在与否，不管一个对象是否为红色，亦即一个在场对象未必是红色的以及根本没有对象在场，主体始终拥有关于红色三角形的感觉印象，
“
当根本没有物理对象在那，或者，即使有，它也既非红的亦非三角形的，人们也能得到他们将其描述为
‘
我好像看到一个红的三角形物理对象
’
的经验，这是怎么回事？大致地讲，其解释假定，每当一个人得到这种经验，无论是否真实，他都得到一个被称之为
‘
关于一个红的三角形
’
的
‘
感觉
’
或
‘
印象
’
。
”[28]
如此一来，红色三角形的感觉印象可以存在于真实的知觉中也可以存在于不真实的知觉（错觉和生动的幻觉）之中，其具有相同的非命题的、描述性的感觉内容。莱文（
Steven Levine
）指出，
“
塞拉斯量身定制了他的知觉印象理论主要不是为了解释知觉和思维之间的差异，而是为了解释一个相关的事实，即感知者在真实和非真实的知觉经验中都能经验到一个红色三角形。
”[29]

在（a）这样的标准标条件下，观察报告对事实进行如实地描述，而看上去的语句是主体对当下的直接经验或印象的描述。只有在真实的知觉中，性质上和实存上的看上去都同时存在，看上去和看见就处于同一个层次，观察报告“x是红色的”与看上去的语句“x之于S看上去是红色的”二者相相同。然而，由于主体对（a）、（b）和（c）这三种情况中命题内容的认可程度是不同的，它们的描述性内容是不同的。在（a）中，感知者完全认可对象x,并且它必须具有红的性质。在（b）中，感知者仅仅是部分认可，认可有一个对象x,但不确定它是不是红色的。在（c）中，感知者完全不认可，不能确定对象x是否存在。
（二）《认知结构》中经验的感觉和概念成分
在《认知的结构》中，塞拉斯解释知觉经验的命题性（概念性）和描述性的内容。他借助知觉经验的“描述性核心”——知觉经验的现象特征来解释知觉经验的非概念性内容，他写道：
从现象学的角度来说，描述性的核心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在某种意义上某种红色和三角形的东西以某种方式呈现给感知者，而不是通过思维。[30]
知觉经验包含了一种感觉要素，它绝不是一种思维形式，不管它与思维有多么密切的联系。这个要素由我所谓的“感觉印象”、“感觉”或“感觉材料”组成。[31]
在感知(和表面感知)中，相关的特殊和普遍的可感物既是为感觉而存在，也是为思考而存在。因此，当我看到或表面上看到某物是粉红色的冰块时，粉红色立方体不仅为思考而存在也为感觉而存在。粉红色立方体以某种方式呈现可以被称为被感觉到的。[32]

显然，某种红色的三角形的东西在视觉上通过直接感觉的方式与通过思维或相信的方式呈现给主体，这两种感知方式之间是不同的，感知主体所直接感觉到的东西并不能等同于他所相信的东西。事物以某种方式呈现意味着主体直接地感觉到，粉色立方体的呈现意味着感知主体能够直接感觉到它，它不通过思维的方式或概念形式呈现给感知者，没有相应的概念能力参与到其中。故而，知觉经验的
“
描述性核心
”
在于知觉经验具有现象特征，其所包含的内容不是概念的，而是不具有认知价值的感觉印象。当然，经验为感觉而存在和为思维而存在之间是不同的，其中为感觉而存在关涉经验的感觉特性，为思维而存在关涉意向性。正如麦克道威尔所言，
“
经验是复合性的
——
包含断言的部分解释它们的意向性，感觉解释它们的感觉特征。
”[33]
这吻合塞拉斯区分知觉经验中的感觉部分和思维或概念部分的要求。
就知觉经验的概念性内容而言，
“
知觉经验还包含一个概念的或命题的组成部分
——
在这个可折叠术语的适当广泛意义上的
‘
思考
’
。
”[34]
例如，
“
琼斯看到他前面有一个红苹果
”
，在塞拉斯看来，
“
琼斯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感知情境中使用相关词汇。
”[35]
琼斯已经是成熟的语言使用者，作出
“
这是一个红苹果
”
的判断取决于对
“
红
”
概念和
“
苹果
”
概念的掌握。如此一来，掌握概念的能力，以及获得相应概念以及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是正确作出一个判断的先决条件。
总之，塞拉斯对知觉经验的命题性内容和描述性内容的解释，或者强调经验的非命题性描述内容的核心在于经验的现象特征，而经验的概念性内容在于概念思维具有意向特征，无一不体现出他对知觉经验所包含的概念性内容和非概念性内容的肯定。
3
// 塞拉斯的诊断：知觉不是感觉和概念的混合
在《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中，塞拉斯对具有概念性内容的知觉思维和非概念性内容的感觉印象之论证，体现在他对整个所予框架进行强有力的攻击之中。他主要批判感觉材料论者没有严格区分感觉和思想（感觉到和认识到），总是将二者杂糅到一起。“塞拉斯批评感觉材料论者和其他传统的认知基础主义，因为他们未能恰当地将感知的非概念状态与有概念结构的感知认定区分开来。”[36]可以说，塞拉斯对经验中感觉和思维的区分与康德对感觉和概念的区分如出一辙，“康德对感觉和概念的区分是我们理解经验的一个重要里碑。”[37]为了攻击感觉材料论者未能将感觉到和认识到相区分的事实，塞拉斯提出三个命题组成的矛盾三元组：
   A. x感觉到红的感觉内容s衍推x非推论地认识到s是红的。
    B. 感觉到感觉内容的能力是非习得的。
    C. 认识到具有x是Φ这个形式的事实的能力是习得的。[38]
对于A和B而言，存在着一种感官感觉，它是天赋的、与生俱来的一种非概念能力。它是我们和非理性动物、婴儿一样共同享有的一种感官能力。只要拥有正常的感觉器官，当受到外界事物的刺激，无需任何在先的语言学习和概念形成，就能够拥有关于某物的感觉经验，例如关于红的感觉和疼痛的内在感觉。
就C而言，认识到具有x是Φ这个形式的事实，只有拥有理性能力的主体才可能拥有这种能力，而婴儿和低等动物则可能不具有这种能力。x是Φ这个形式的事实关涉“所有归类意识、所有某物是这样的知识、或所有殊相之于共相的涵摄。”[39]塞拉斯将其称之为经验主义传统中的唯名论倾向。在塞拉斯看来，如果放弃c的话，就会“违背经验主义传统中占主导地位的唯名论倾向。”[40]认识x是Φ这个形式的事实能力，亦即作出一个判断的能力是通过学习获得的，它“需要学习、概念生成、甚至符号的使用。”[41]这也是塞拉斯心理学唯名论的根本要义所在，“我想强调，‘心理学的唯名论’在我使用时的首要内涵是否认有任何对逻辑空间的觉知先于（或独立于）语言习得。”[42]“所有关于分类、相似、事实等等的觉知，总之，所有关于抽象实体的觉知——确切地讲，甚至所有关于殊相的觉知——都是语言的事。”[43]知觉经验的概念性内容与塞拉斯的“心理唯名论”的基本内涵相吻合，“因此，考虑到术语的精妙运用，塞拉斯的心理唯名论和麦克道尔的概念论的基本思想本质上是相同的。”[44]
如果肯定A和B，那自然会认为知觉经验具有非概念内容或感觉成分；而如果肯定C的话，那就会认为知觉经验具有概念内容，概念形成过程需要认知主体概念能力的参与。如果将A和B与C相糅合在一起，那就会混淆知觉经验的概念内容和非概念性内容。
在《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中，塞拉斯将内在片段分为“思想”和“感觉印象”，它们是经验的两个组成部分。他承认存在着两种内在片段，第一种是非言语的、非概念的内在片段，在其中并不包含概念和命题因素，塞拉斯其称之为“感觉印象”。例如，关于一个红的三角形的感觉或关于疼痛感觉。不具有概念能力的婴儿和非理性动物都共同享有这种感觉印象。这种非概念性的内在片段并不预设任何在先的语言学习过程，它是未经概念化的，在其中也没有任何的概念参与，是一种直接的所予和单纯的感受性。只要拥有正常感觉器官的生物，都能对外部环境的刺激作出不同的可靠反应，比如一只经过训练的鹦鹉，看到红色的样本就会发出“这是红色的”声响，但它并不具有理性认知能力，它不能对其中所包含的“红色”概念进行运用。在这一层面上，非概念性是感觉印象的典型特征。
第二种概念性的和命题性的内在片段，它是一种非推论性的认知过程，具有认知价值。它是一种具有“事物是如此这般”命题形式的经验判断，需要预设语言学习和概念生成，有概念能力参与其中。比如要作出“某人面前有一个向面一面是白色的圆形的水杯”的观察报告，感知者获得相应的物理对象（即水杯概念）和性质（即白色概念和圆形概念），并运用概念能力来掌握一整套颜色概念和形状概念，以及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如果感知者具有白色、圆形和水杯概念，那他就能作出“有一个白色圆形的水杯”的判断，或者将相应的概念能力用于“这是一个白色的圆形水杯”视觉经验之中。而如果他仅仅有白色和圆形概念，那只能确定有一个白色圆形的物理对象，不能确定那个东西是什么。
塞拉斯将经典感觉材料诊断为这两种内在片段杂糅的结果，亦即混淆了知觉经验中的感觉印象和思想这两个要素。感觉本身不具有认知特征和意向性特性，认识特征和意向性是思想的典型特性。感觉就其本性而言不是认识（思想），它是感知者的一种状态，认识到需要概念介入和参与。对于感觉本身的特殊性，以及感觉与认识之间的关系，塞拉斯提供这样的解释，即“我的论点是只有感觉使认识成为可能，它是认识的一个基本要素的意义上，感觉才是一种认识能力。可是它自身还不是认识。它是意向次序的一个必要条件，可是它自身并不属于这个次序。”[45]鉴于感觉和思想未区分的情况，塞拉斯一针见血地指出，“我想我们今天都会同意，感觉与思想同化是错误的。”[46]感觉和思维不能相等同，从我有一个红色的三角形的感觉并不能作出我知道这是一个红色三角形的判断。尽管“看到一个红色的三角形”与“思考（想到）一个红色的三角形”之间都具有相同的经验内容形式，即“这是一个红色的三角形”，它们之间的不同仍然非常明显。在真实感知中，感知层面的看到是一种“在场之思”，思想所涵盖的判断、推论、欲望和意愿等是“不在场之思”。
感觉材料论者没有区别经验中感觉和思想的原因在于“尝试以科学方式来解释感觉感知的事实。”[47]更进一步说，将原本属于思想的认识特征归派给感觉印象，将感觉视为认知事实，这完全将感觉和认知（思想）混为一谈。例如，直接将关于一个红的三角形的感觉视为一个认知或认识事实，将其既视为一个感觉，亦视为一种认知形式。依照塞拉斯的观点，“得到一个关于一个红的三角形的感觉是一个自成一类的事实，既非认识的亦非物理的，有自己的逻辑语法。”[48]这种混淆导致的结果是这样一个想法，即“关于一个红的三角形的感觉是经验知识的最佳范例。”[49]
至此，为了将感觉印象和思想相区分开来，塞拉斯采取的合理方案是，将理由的逻辑空间和自然的逻辑空间进行区分。“理由的逻辑空间”在范畴上与“自然的逻辑空间”相区分，两个逻辑空间不能相互定义、不能交叉和还原的，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故而非概念的感觉印象不能进入到辩护和推理所属的理由的逻辑空间。自然的逻辑空间遵循自然规律和因果法则，理由的逻辑空间受规范的约束，由辩护关系和推论关系构成。同样，理由的逻辑空间中的东西不能还原为自然科学的经验描述，也就是认知的事实不能分析为非认知的事实（自然的事实），否则就会陷入“自然主义谬误”之中。
4
// 经验知识的形成：感觉和概念相结合
塞拉斯思想中贯穿着感觉经验和思维之区分，知觉经验包含作为非概念内容的感觉和作为概念内容的思想这两个部分，二者在本质上是不同的，不能将它们完全混淆在一起。感觉材料论者一厢情愿地认为仅仅依靠单纯的感觉或纯粹所予就能够直接获得经验知识，并假定通过纯粹所予获得的非推论观察知识能够为其它知识奠定基础。这不但陷入到所予神话之中，而且也忽视了经验知识的形成需要感觉经验和概念能力的共同参与。不管怎么说，对于塞拉斯而言，单凭纯粹所予无法形成经验知识，直接给予的东西依赖于先前语言的学习和概念的形成。为了强调认识事实具有规范性纬度，或者保证经验知识具有认知价值，塞拉斯主张将经验知识置入到理由的逻辑空间中。认知或认知事实都处于理由的逻辑空间中，认知本质上是一项规范性的事业，“根本在于，在将一个片断或一个状态描述为认识到的片断或状态时，我们不是在经验描述那个片断或状态；我们是在将它置于理由的逻辑空间，即证成和能证成我们的话的逻辑空间。”[50]作为经验的或事实描述的片段或状态被置于自然的逻辑空间中，关于认识的片段或状态则被置于理由的逻辑空间中。理由的逻辑空间具有明显的规范特性，人类理性所属的概念能力参与其中。塞拉斯的理由的逻辑空间是作为知觉经验是否具有概念内容，或者经验知识是否具有规范性的根据。一旦一个经验片段成为一个认知片段，知觉经验具有认知特征和概念内容，那它就处于理由的逻辑空间之中。
知觉经验的概念内容关涉感知和思想之间的关系，知觉经验已经包含了概念性的、命题性的东西。感知和思维两者密不可分的，知觉中包含思考，“尽管我们经常将感知与思考进行对比，但在一种恰当的意义上，感知本质上是或涉及了思考。”[51]当我们说看到或知觉到一个“红色的”、“三角形的”东西的时候，事实上包含着思考（想到）关于一个“红色的”、“三角形的”东西的概念。关于“红的”和“三角形的”印象或直接经验依赖于“红的”和“三角形的”概念的掌握。如果某一个人想要持有或获得某一个概念，那必须对包含这个概念的整个概念系统或概念网络进行把握，进而才能作出包含此概念的判断。语言的学习和概念的生成是一个社会历史的过程，是不断训练的结果，“若不使用‘红的’和‘三角形的’这种语词，怎么描述这象。”[52]“关于颜色的‘简单’概念都源自之于长期的在公共情境中对公共对象（包括言语执行）的公共强化的回应过程。”[53]
在塞拉斯看来，感觉不是认知的开端，认知到需要概念介入和理性运作。可是，我们的概念能力并没有直接渗透在最简单的、最原初的感觉材料之中，只有主体在形成判断时，我们的理性和概念能力才发挥作用，理性思维是概念运用。
这直接与麦克道威尔的主张形成对照，即理性运作或概念能力直接弥漫和渗透在最初的感觉经验之中，心灵或理性运作在时间上并不是延迟的和在后的，或者作为事后加入进来的。在形成经验知识的过程中，认知或知识的获得需要学习、概念生成过程甚至符号的使用。直接的、独立的以及没有概念渗入的纯粹经验所予并不能形成经验知识。在主体作出知觉经验判断的同时概念能力已经在其中发挥作用了。经验知识的形成需要感觉和概念的共同参与，二者缺一不可，“虽然塞拉斯有一个非概念性表征内容的概念，但它只能在一个知觉行为是概念性的整体语境中才凸显出来。”[54]塞拉斯并没有完全像概念论者一样，认为在感觉的呈现过程之中就已经有概念渗入其中。概念能力恰恰是在形成知识的过程中，即作出知觉判断时才发挥作用。
5
// 结语
在塞拉斯的思想中，知觉经验既具有概念内容也具有非概念内容，知觉经验本身包含着感觉和思想或认知双重成分。在感觉层面上，知觉关涉感觉印象，知觉经验具有非概念内容。在思想层面上，知觉牵涉思维和概念成分，知觉经验具有概念内容。知觉经验的非概念性内容关涉感觉和知觉之间的关系，而知觉经验的概念性内容则关涉知觉和思想之间的关系。前者是婴儿和非理性动物共同具有的一种感官经验，后者只有通过后天学习才能掌握的一种概念能力，它需要预设概念的形成和语言的学习。根本没有任何对逻辑空间的觉知先于或独立于语言习得。如果过分强调知觉经验的双重成分中的一个，那就会像“右翼”塞拉斯和“左翼”塞拉斯一样，简单地将塞拉斯要么解读为非概念论者，要么解读为概念论者。这样的后果是无法形成经验知识，经验知识的形成需要知觉经验中的感觉经验和概念能力的共同参与。塞拉斯确实承认经验包含着非概念性或非命题性的感觉印象，它是感知主体的一种意识状态。可是凭借单纯的感觉不能形成经验知识，必须将感觉和思维能力结合起来才能形成经验知识。我们应该注意到塞拉斯思想中知觉经验的感觉成分和思维成分，公平地对待知觉经验的概念内容和非概念内容。知觉经验中感觉和思想的区分与自然的逻辑空间和理由的逻辑空间划分紧密相关，在自然的逻辑空间中作为自然事实的经验是非概念性的，在理由的逻辑空间中作为认知事实的经验是概念性的。为了保证经验知识具有规范价值和认知地位，塞拉斯将自然的逻辑空间中以非概念方式呈现的感觉经验置入到理由的逻辑空间之中，成为具有规范性的认知事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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