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思想的鸟巢第 25篇原创文章
思想的鸟巢 | 生命因为遇见变得开阔
遇见有缘人是心灵的摆渡,遇见书籍是灵魂的破晓

秋风吹,吹来我对爷爷奶奶的思念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良师
风铃|文
昨天,爸爸发来短信说,阳台上的三角梅开了,是粉红色的。我赶紧跑到书房,看看家里的三角梅是否和老家阳台上的一样。很遗憾,我的三角梅只有绿油油的叶片,还有枯黄的叶片蜷伏在地上,张着疲惫干渴的嘴。
我想象着老家三角梅开花的样子。阳光懒洋洋地挂进来,零星的洒在花瓣上,偶尔有沙沙的风,吹得花瓣哗哗作响。秋天的阳光很含蓄,从粉色的花瓣染到绿叶上,光线和花瓣叠在了一起,让花朵看起来更加温润。
多年来,爸爸的短信从来都是让我注意身体,注意保护眼睛,别太累了,重复的唠叨,反复的叮嘱,我在他的关心里,已经习惯了他的叙述风格。
爸爸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花草感兴趣的?或许一直都有(只是不善于表达),或许是这个的秋天?又或许是听到三角梅花开的声音后产生的心灵共振?一向严肃的父亲为何改变格调,变得诗情画意起来?他还备注着这是入秋后第二次花开。难道父亲和我有同样的爱好——爱着花草,喜欢大地上的生灵?或许是奶奶喜欢花花草草的爱好早已延续在父亲的血液里?只是父亲退休后,才把情怀敞开?
我顿时有一种愧疚感。
多年来,我一直以为父亲的生活是单调枯燥的,喜欢喝酒喜欢看生活剧喜欢回忆往事(尤其是退休后)——我掰着指头数不出来父亲还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我赶紧给父亲回短信——爸,可以把三角梅的开花写出来。
(三角梅代表阳光、爱与慈悲   风铃摄)
一个小时后,父亲以《三角梅·回忆》为题,用圆珠笔写下了三四百字的随笔发给了我。“每当我看到阳台上的三角梅,开得艳丽,那火红的一片刺痛着我。8月下旬开第二次了,花瓣是粉红色的,看到三角梅,我便想到了袁书梅姐姐,她的名字也有梅字。”
父亲文中提到的书梅,我见过多次,是爷爷和奶奶的学生,和奶奶一直保持几十年的书信往来。她们师生之间的情谊,因为日子的叠加早已融为血脉中的亲情。
记得我八岁那年,奶奶带我到书梅姑婆家去玩,我对她的印象是温婉的,和蔼的。她说话轻言轻语,齐耳的短发看起来很精神。后来,奶奶在家里每写一封信,喜欢念给我听,她经常在信里提到书梅。多年来,她们的师生关系的细腻,朴素和温情,我早已把书梅当成了家里重要的一员。
我看完了爸爸的散文,我才知道书梅和我家血浓于水的情感超越了时间,超越了血脉,所以爸爸对三角梅的开花有如此强烈的心灵反应。
解放前,书梅在爷爷创办的龙溪中学念书,有一次她的财物全部被盗,善良的爷爷奶奶获悉后,经商量,决定不收取她的学费,帮助她完成学业。书梅跟着爷爷奶奶在家里吃,在学校住。书梅很争气,她对读书充满了渴望,对书本很有感情,在爷爷奶奶的陪伴下,她的成绩优异。
后来,我爷爷在特殊的年代遭遇不测,身心受到极大的伤害,连累了整个家庭——家里跌入了人间地狱,穷得叮当响,到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地步,年少的父亲经常饿得肚子咕隆叫。
迫于无奈,奶奶试着写信向当时在涪陵地委党校上班的书梅求助。书梅知道我家的困境后,二话不说,从很少的工资里抽出5元、10元,或者省吃俭用把余下的粮票寄给奶奶。书梅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把她延绵的爱从涪陵传到了长寿我爷爷奶奶的家里。
这样的善举,不是一次两次,一年两年,而是长达十年之久。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情谊已穿越山水,在我家贫困的屋檐下拉亮了一盏灯,和土房中微弱的烛光合在一起,让我家度过了最清苦最难熬的日子。
“虽然书梅姐姐已去世,但是她寄的救命钱和粮票,以及她对我们的情义,我记忆犹新,看见三角梅就想起了书梅姐姐,书梅姐姐就是三角梅。”我反复咀嚼着父亲文章的结尾,潸然泪下。
很多事物被磨旧,甚至沉入时光的海底,但像三角梅一样美丽的书梅和我家的情感,只会在秋阳下越来越饱满,越来越醇厚,越来越地久天长。晚上,父亲和我的通话时,声音哽咽——他在睹物思人了。
读着父亲的文章,我翻看了一直以来家里珍藏的书梅写给奶奶的书信,还有她们师生的合影,感动、怀念如翻滚的潮水涌向我。这对似母女般的师生已经在地下长眠,一个在涪陵,一个在长寿。我相信临近的区县并没有因二、三十公里的距离把她们分开,而随着时间的久远,她们是否因气息的相投又相遇重逢?
在这宁静的夜晚,我听到了室外秋虫的低鸣。我久坐书房,手握着泛黄的照片,我看到穿着旗袍的师生和母女俩从照片中向我走来,走在秋天的光影里,走进三角梅的芬芳中。
(一身素衣下的奶奶,藏不住文艺、古典的气息)

我的大伯曾是职业学校的校长。退休后,他闲在家里,喜欢看书写文章。三年的时间里,大伯每天早晨五点半起来笔耕不辍。他写了七八本书,其中有写给伯妈的,写给儿女的,写给猫狗的,写给孙辈的,还写了厚厚的我所不知道的家史。大伯一生清醒,他的书从不出版,他淡泊名利,只在写作中安顿心灵。他把所有的文字找个小店排版打印了出来,赠送给家族里的亲人。这是一个家族的近代史,也是一个家族的文脉在我大伯这一代,承接了起来。
大伯在书里多次提到了我的爷爷奶奶。奶奶生前,她也时常给我提起她和爷爷的创业史,但那时我年幼无知,听久了,就觉得双耳长满了茧子,叛逆的我老是打击奶奶,“我不喜欢听你讲历史,我不喜欢过去的那些事。”现在醒悟过来,无论我有多懊悔,多悲伤,多自责,我已经无法拥有活着的奶奶了。
大伯在书中写道,我奶奶的弟弟是一名空军。那一年,飞机已经抵达了白市驿机场,我奶奶和母亲、弟弟有到台湾去的机会,但是我奶奶拒绝了。离别的那一刻,无论亲人怎么执手相看泪眼,劝说奶奶离荣赴台,但我奶奶为了爱情,为了爷爷的教育事业,坚决留在了大陆。奶奶的这一抉择,虽然成就了爱情,但和亲人离别几十年后,在1988年的夏天,她等来了母亲、弟弟已经天人永隔的消息。我不知道奶奶下半辈子的悲伤和无数夜里的叹息,是不是和当年“舍弃”亲人和成就爱情之间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让她抑郁,让她遗憾有关。
那一天,她收到了台湾亲人的来信,双手颤巍巍地接过信后,泪眼婆娑,这是一封迟来的家书,也是分别几十年后,第一次“见字如面”。她掩饰不住喜悦,逐字逐句地读完我舅婆写来的书信。随后,她的目光空洞,脸色变得暗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地抹眼泪。我在窗外,看着奶奶的背影,她的双手反复抬起来在眼部周围停顿后,又放下。她的哭声很凄凉,也很微弱。我听惯了村里的邻居有亲人离世后的大哭大悲的声音,奶奶的呜咽让我感到了惶恐,这是不是代表她的悲痛已经深入了她的骨血,吞噬着她的心灵?她哭她在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的人生,竟然是如此的悲切。在爷爷离去她八年后,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也相继离去。她哭台湾和大陆好不容易深情拥抱,对亲人的思念与牵挂不息,盼来了家书,盼来了母亲和弟弟的照片,盼来了人世间最残忍的离别。
我进屋的时候,我看到地上洒满了湿润的纸巾,奶奶皱纹纵横的脸上,挂满了泪。
那天的天空破了一个洞,像漏斗一样,把连日来的酷暑驱散,突如其来的暴雨,好似奶奶一生的泪。
连老天爷都在为奶奶伤悲。
前几年,大伯从成都回到老家,我专程从重庆主城赶了回去。他说,“琳琳,陪我去一趟涪陵吧”。
我知道多年在成都定居的大伯,思乡了。涪陵是爷爷的老家,那里有爷爷奶奶携手创办的第一个学校。那一天,我和父亲陪着大伯去了涪陵。
踏上故土后,大伯的眼睛开始湿润,语气变得哽咽。我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到二爷爷的坟前,70多岁的大伯,突然跪下了。他的哭声真挚而凄厉,“二叔,我回来看你了。”说完,他边把坟前冲高的茼蒿扯掉,边亲吻着墓碑久久长跪不起。
随后,大伯指着西南的方向告诉我,“那是你爷爷奶奶办学的地方,我们去看看吧。”
这是李渡石龙乡的最高处,我们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上去,来到了校园。此时正值暑假,校园人迹罕至,只有知了喊破喉咙的叫声打破了清寂的午后。我们走过篮球场,来到了办公楼前。我们本以为这一趟就看看老学校,追忆一下爷爷奶奶当年办学的足迹,体味二老办学的不易,没想到我们却有意外的收获。我们走到了二楼。校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们敲门而入,说明来意后,包校长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抱着我的大伯和我爸。“原来你们是冯校长的亲人啊,冯校长是我们学校的老校长啊。”说完,包校长紧握住大伯和我爸的双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包校长带我们参观了校区,介绍了学校的发展建设的情况。他说,“虽然没见过冯校长和邓老师,但是这个乡上的很多老人,都是他们的学生,都知道他们二老一生的艰辛、善良、温厚和所遭受的冤屈”。
包校长经我大伯和我爸介绍了二老的办学史后,他在校史的扉页上倾情书写:冯为儒,爱国人士,教育家,四川大学文史系毕业。邓玉蓉,四川大学毕业,英语教师,系冯校长之妻,与老校长携手创办涪陵李渡街道石龙九年制学校,一生厚德、朴素、温良——
现在的学校,已经在旧日的废墟上重建起来,干净整洁的校园,莘莘学子和艰苦朴素的教师们的身影,成为小小的石龙村里一所耀眼的灯塔。从这个学校走出大山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增多。
回渝后,我和包校长取得了联系,我以私人的名义力所能及的捐助了提升同学们作文的基金,我想以这种方式来纪念我的爷爷奶奶,纪念他们在艰苦的岁月里,创办的学校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每个花瓣都有自己的语言,只要树在,它的生命仍在流淌  风铃摄)
编者手记
一代教育家辜鸿铭说过:中国人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东西。我已经把这种难以形容的东西概括为温良。如果我不为这种温良正名的话,那么在外国人的心中它就可能被误认为中国人体质和道德上的缺陷——温顺和懦弱。这里再次提到的温良,就是我曾经提到过的一种源于同情心或真正的人类智慧的温良——既不是源于推理,也非产自本能,而是源于同情心——来源于同情的力量。
作者所叙述的两个乡村教师,一生兢兢业业,心中装着学生,他们没有享过一天的福气,而在所经历的年代中遭遇不测,饱受摧残,但是他们没有哀怨,没有悲愤,而在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的人生里,享受教育带来的源自心底的快乐。
一年一度的教师节来临之际,谨以此文致敬中国良师,致敬乡村教师。
作者简介:
风铃:重庆人。出版过一本书,写过几篇小文,在阅读与写作中安顿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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