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思想的鸟巢第 23篇原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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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中国在梁庄》:被遗忘的乡土,被稀释的乡愁
/树上的女爵
前段时间报了南周的一个非虚构阅读写作课,跟着五位老师精读了五本书,《江城》《被仰望与被遗忘的》《二手时间》《控制自然》,都是非虚构的典范性读本,最后一本是作家梁鸿亲自领读的《中国在梁庄》。最后一本最好读,不仅因为文本是本土的、纪实的,还因为我也是来自乡土的人。
在前言中,梁鸿交代了,之所以写这本书,是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怀疑自己教书、写作的工作失去了与大地的连接,趋向虚构,她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所以她回到故乡河南省穰县吴镇的梁庄,寻找自己的精神皈依,同时也通过故乡呈现的种种问题反思中国乡村的改革与发展,透视当代社会变迁中乡村的情感心理、文化状况和物理形态。为什么现在乡村成了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为什么山川、河流、平原等曾经蔚然诗意的自然意象包裹着的村庄会变得日渐荒凉、寂寞?她迫切地想寻找一个答案。
2008年和2009年,在大学教书的梁鸿利用寒暑假总共五个月的时间,回到故乡,和父亲一起找村里的各种熟人聊天。已经离开故乡实现了某种阶层跃迁的人,哪怕花费许多时间重新置身故乡的环境,也会发觉,你与故乡已越来越远,你已经是彻底的异乡人,你对故乡如今的复杂性、未来的方向很难准确把握,故乡的变化、自己的变化已经让你远离了曾经的一切。
梁鸿没有放弃,有时是痛心疾首的,有时又是伤感怀念的,她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家乡的每一寸土地,进而发现:乡村的道路在不断拓宽,已经变得四通八达;村庄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人去楼空”是最常见的生活景象;散落于村庄内外的水塘散发着垃圾和淤流的恶臭,不再有任何生机;流了多少年的古老湍河而今被挖沙机挖得面目全非,每年都会淹死不少人,地方领导却对此束手无策……
整本书读下来的印象是,乡村的现在比过去更现代然而也更冷,荒芜、异化、淡漠、边缘、矛盾、空洞。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一个个真实的人,一桩桩诡异的事件。
十八岁的王家少年在旁人眼里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孩子,看着面善,学习很好,是大学生苗子,但是有一天夜里,他残忍地杀害并强奸了八十二岁的刘老太。警察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才查清真相,调查期间,村里的一个怀疑对象被逼疯,另一个怀疑对象被吓傻,王家少年若无其事地上学放学。没人知道犯事的那一夜,和之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没有父母疼爱和照看的这个少年经历过什么样的心理历程。显而易见,这桩恶性事件背后不仅有人性的因素,还有留守少年的家庭教育和心理问题。
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叫春梅的女子,2008年夏天的一天,她服毒了。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平时和家里没有任何联系,一年只回来一两次,最后两年人一直不回来。她过于思念丈夫,托人给丈夫写信,但是等不来任何回音。婆婆和村人都耻笑她想男人想疯了,外出打工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吗?她的精神慢慢失常,最终走向了自杀的不归路。从她的身上能看出农村劳务输出引起的婚姻失衡和性压抑的问题,多少人在外地打工另组临时小家庭,引发性病、重婚、私生子等问题,多少人又在本地遭遇抑郁、外遇、乱伦、同性恋、黑暗势力欺凌等。一个鲜活的生命,曾经年轻摇曳如鲜花,在两地婚姻中慢慢枯萎。春梅的死,在梁庄很快就被遗忘了。她的丈夫在她死后又外出打工了,活着的人的生活依然继续。
还有一个叫焕嫂子的,年轻时特别漂亮,长得就跟电影明星似的,嫁人后和丈夫一起外出打工,一边打工一边偷生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足足有七个,都是女孩。最后只留下三个,引产了三个,送人了一个。就因为丈夫三兄弟里没有人生儿子,她不想背上“老绝户”的骂名,执着地想要生一个儿子,生完“七仙女”后,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身体多病,生意忙碌,居然还想再生一次试试。女人的勇气和胆魄本不应该只消耗在生育上,是什么造就了她们的生育悲剧,除了她们自己,还会有人怜悯其身心所遭受的破坏与轻视吗?
还有许多儿子在外打工要带好几个孩子的老人,有把家建在墓地、大雨天全家老小挨着淋的老孤独症患者,有整天在外游荡的流浪汉,有用儿女车祸死后的赔偿款盖了新房却心如死灰的父亲,有一心想考学出去飞上枝头最终不得不一头扎进泥泞生活的女性……本书的大部分篇章都是以作者的回忆、观察和思考做引子,引出形形色色人物的自述,他们被归入废墟、留守儿童、教育危机、打工青年、乡村政治、新道德困境等范畴,既为自己的人生立传,又多面呈现梁庄今时今日的面貌,进而展现中国千千万万的农村在城市化的进程中面临的现实危机。
乡村病了。我深有感触,我的故乡也像梁庄一样,已经危机重重,正在变成一个空村,年轻人全都弃村而去,年老的人因为必然的生命的流逝越来越少。每多回去一次,我都多难过一分,曾经热闹清澈的小河如今荒草密布,山上的密林很少再有人的踪迹,村中心的大槐树下不再有眉飞色舞的说书人,讲鬼怪故事哼乡野小调的人大多也都离世了,乡下的夜晚一片骇人的寂静,只有远处的车流声显示它还与外面有着微弱的工业化连接。
以前读古诗,读到故乡、乡愁的句子,心不自觉就会下沉,总是会联想起诗经《采薇》里的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一句的意象最能形容离开与回归的游子心情,离开时风华正茂,回归时无限伤感,在离开和回归之间的忽忽岁月里,故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特别能理解梁鸿创作此书的心情,我们都是逃离者,“我终将离梁庄而去”,但是在内心世界里一定会一次次重返。有的人以拍摄的方式,有的人以写作的方式,有的人以反哺家乡的方式,试图重新唤醒故乡的生机,重新贴近大地,抵达童年真实。
正是因为这种强烈的共鸣,《中国在梁庄》引起了对中国农村和农民的许多讨论,也获得了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 “《亚洲周刊》2010年度非虚构类十大好书第七届文津图书奖等多个奖项作家阎连科评价道:“在优美的散文抒写中读到了令人惊诧、震惊的中国现实;在残酷、崩裂的乡村中感受来自都市和欲望的社会挤压。这是一部具有别样之美的田野调查,又是一部与众不同的纪实文本,更是一扇认识当下中国独具慧眼锐思的理论之窗。从这里,正可以触摸今日中国与文学的心脏。”
这本书被归入非虚构类书目,饱受诟病,它并不符合严格的非虚构写作标准,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田野调查,有着明显个人抒发的文学色彩。梁鸿承认,她的写作是一种悖论式的写作,她冒险塑造一种“真实”的氛围将读者带入梁庄活生生的故事情境,那么就不得不承受别人对这种“真实性”的质疑。相比较物理、客观层面的“真实”,她其实想传递出来的还是情感的、个人的、文学性的“真实”。用非虚构的写作方式将虚幻感、混淆干和疏离感锁定于真实感中,让读者必须面对它,因它而疼痛,所以,只是借用了非虚构写作的手法而已。这就是她在文体上的解释,或者可以说是自我辩护:“文学能够溢出文学之外,而引起一些重要的社会思考,我想,这并不是文学的羞耻。”
我认为她的说法很难自圆其说,有自相矛盾的地方,究其原因,口述的叙述手法真实性太强,而且不是文学性的真实,是人物纪实的真实,却又冠之以“文体创新”的由头。但又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梁庄”有了文学性的溢出,它才能被广泛地关注和讨论。
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创作的《二手时间》跟《梁庄在中国》很相似,也是由许多人物采访组成的纪实文学,复调式写作,但是比梁鸿处理得更高级,个人视角和想法只是在提问中偶尔溢出,更多是由采访人物来讲述,内容和文体的真实性更加统一。
对于作家来说,故乡是绕不过去的一个母题。纪录片导演张同道拍摄了一部片子叫《文学的故乡》,用来探寻作家与故乡之间的创作关系,有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乡村,阿莱的嘉绒西藏,迟子建的冰雪北国,刘震云的延津世界,毕飞宇的苏北水乡。看过他们小说的一定都有感触,故乡是每个作家出发的原点。
有时候,虚构的文学性,抵达了更辽远的真实。
走在北京的街头,我常常想,我在这个城市始终是漂泊无依的,没有根系,唯一的根系在鲁南的那个小村庄。如果也写一部有关故乡的作品,我会写什么内容?不管写什么,出不出名,它不会改变故乡命运的一丝一毫,但我想,那对我自己来说一种有意义的对抗和消解,每个人都想将自己的来路看得更清楚一点,每个写作者也都想在文字世界构筑一个更加恒久温情的精神故园,它能包容所有的童年记忆和人生际遇,对你永远敞开心怀。
只是现实生活中,故乡一直在变化,越来越陌生。如今父母健在,还能时常回归,带上洋洋自得的城市包裹,揣着轻薄的乡愁,一夜的归程就能轻易抵达。
早晚有一天,它会陌生到让你无处可归吧。
作者简介:
树上的女爵,编辑,北京客,以写作为另一个平行宇宙,曾与友人合作出版《你的努力,是一切美好的开始》,公众号:低头柴米抬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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