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思想的鸟巢第 73 篇原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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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宇和雅兰
带不走的人生故事和青春伤痕
文/原牧
1975年夏秋之际,中国各地都在热火朝天地学大寨和学大庆,在西南地区的渝东县(今属重庆市)西苑水库工地上来了个知青文艺宣传队,首场演出是样版戏《红色娘子军》,演员中有两个十五岁左右的俏丽小姑娘特别引人注目,她们是外邀小演员,来自县城的渝东中学,于是有了后面的故事。
渝东地处四川盆地东南部,大娄山南麓,紧邻贵州,历史上干旱少雨,西苑水库的开建可以很大程度缓解全县的农业灌溉和城区供水紧张问题,因此当时县里将其作为重点建设项目,组织了上万民工突击建设。为了鼓士气,丰富民工的文化生活以及政治路线宣传需要,工程指挥部特意从全县下乡插队的外地知青中挑选了三十多名有文艺专长的男女青年组成文艺宣传队,定期到工地演出或者外地巡演……水库于1979年秋天建成,宣传队也隨之解散,知青们全部按政策返城,各奔前程了。
(—)
2008年7月的一天,已是北京某传媒公司艺术总监的晓宇从北京赴汶川地震灾区采访后,拟经成都前往重庆作次私人探访。
中午12点,抵达重庆火车北站,她带着助理登上一位曾在北京798.艺术基地工作的朋友来接她的车子,驶向了离主城约80公里的渝东方向。
重庆江北区红锦大道,来自网络
晓宇出生在云南,老家是东北吉林。1969年跟随父亲所在部队陆军13军换防四川,曾经在渝东居住多年,那里有她的成长足迹和少女青春记忆。
“一别几十年啦!时间过的真快,早想逮机会回去看看,顺便也找找关系好的同学和熟人,不晓得他们还认得我吗?”在去渝东的途中,晓宇在后座上感叹地对她身边的助理说,满是怀旧感。
助理小玫是山东艺术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济南人,身材高挑,清纯漂亮,二十六岁左右,她在随后的一小时车程中聆听到一段久远而开心的故事,是她的美丽女总监和一个叫周雅兰的女孩的交往友谊。还有几个人,分别是当时以画毛主席像闻名全县的知青画家熊飞,绰号“文学博士”的王尔文,长生玉面,吹拉弹唱样样在行的成都小伙于涛,高干子女高虹波,跳舞很棒的女知青张雯丽……他们当时都是西苑水库建设工程指挥部的文艺宣传队员。
“雅兰是我的小学和初中同学,关系最好,她头发自然卷曲,模样长得很俊,会拉二胡,唱歌也好听,她从小喜欢文艺,我们常常一放学,就去她家附近的宣传队驻地玩,看那些知青排练节目。这次回去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也不晓得她还有没有在渝东,我回老家读书后,最初跟她通过两封信,后来因为我比较懒,也就失去联系了。”
她接着说:雅兰的爸爸以前也是当兵的,在河南新乡的部队当过营职干部,后来转业回来了,在城关区公所干过,后又调去县粮食局当领导了。他们夫妇虽长相平平,却生养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女儿,读书时是学校的文艺台柱,还抽调去县里参加过汇演,在重庆人民大礼堂领唱《长征组歌》,但听说雅兰的爸爸不支持她今后从事文艺专业,初中时县剧团到学校来要她去工作,也被他爸给拒绝了。
但宣传队的那些个文艺青年都很喜欢她,还邀请她和身材高挑的晓宇参加宣传队的排练,并且多次随大家去水库工地演出。那个胖子熊飞还一有空就逮着她画写生画,直夸雅兰长得漂亮气质独特,是他最想画的“御用模特”!
随着晓宇的回忆,渝东到了。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是一座现代化的重庆卫星城市,人囗逾百万,街道两旁高楼林立,环境十分整洁。
在白云湖渡假酒店稍事休息后,晓宇领着小玫驱车来到了位于城北的渝东中学,正值暑假,学校大门紧闭,遂只好在门外留影一张,转身离去。
按计划她和小玫又前往过去的红军团驻地营房,当年的那支野战部队已改编为武警了。哨兵放入后,她先去看了小时候隨父母住过的那幢老房子,幸好还在,最后来到小操场,回想当年和雅兰一起常看露天电影的地方,晓宇感觉十分亲切。
(二)
随后,当年西苑水库知青文艺宣传队居住的老区公所到了,门前的黄葛树依然树冠雄奇,枝叶茂盛,门前挂着某储运公司仓库的牌子,看来当年的区政府早已迁往新址办公了。除了一对看门的中年男女别无他人,“破房子,都快拆建了,有啥子好看的哟!”男人冷冷地对她俩嘀咕了一句,转身进屋去了。
偌大的庭院显得空旷冷清,四处杂草丛生。据说这所四合院始建于解放初期,历经数十年风雨,已然破败。晓宇记得雅兰的老家就在区公所大门左侧约100多米,西苑水库距此大约两里远。
“小玫,咱先在区公所里看看,这是当年熊飞他们知青宣传队排练和住的地方,再去雅兰的家,不知还有人没。”
在院子里,晓宇逐一向小玫介绍:“这几间原是区公所的办公室,后来腾给了宣传队住,女生住二楼,男生住楼下,当时条件很艰苦,知青们开始住的都是谷草和麦杆打的地铺。”
“这是区公所的小礼堂,知青们平常都在这里排练,记得那天放学后,跟雅兰第一次到小礼堂来看知青们排练,对,就在这里!”
晓宇至今印象清晰,熊飞当时正在后台挥汗如雨地画着一幅毛主席的巨幅油画像,他是重庆沙坪坝区人,是队里的舞美设计,还要出演《沙家浜》里的胡传魁和《红色娘子军》里的南霸天。他理着寸头,长得膀大腰圆,听说食量很大,定量经常让他吃不饱,女知青们还常常接济他。那时天还很热,他人生得胖,绷得紧紧的背心都被汗水湿透了;于涛和高虹波正在带领其他队员排练节目,他负责乐队工作,有时还登台独唱和扮演洪常青。高姐也是成都人,省革委的干部子女,人长得白净有气质,性格活泼开朗,追求进步,下乡第二年刚十八岁就入党了,是他们队长兼团支书记,她演阿庆嫂,号称王博士的重庆崽儿王尔文演刁德一。对了,还有那个张雯丽,长得很漂亮,当时只有十七岁,会跳芭蕾舞,专演吴清华,一心想去专业文艺团体。
1975年的渝东,还是个很偏僻落后的小县城,城区就几条老旧的街道,人口只有十几万,而且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去趟重庆城也要花半天多时间,文化生活也十分单调匮乏,因此,区公所里这30多个大城市来的下乡青年让雅兰和晓宇感到很了不起,他们个个都有文艺专长,而且还都长得好看、漂亮,对人也好。跟他们在一起,两个小姑娘感到业余生活很充实,内心有向往。那真是一段特别有趣和开心的日子,晓宇喜欢上美术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熊飞哥有空还手把手教她画素描。
转眼带小玫逛完了,转身往区公所大门走的时候,刚才的看门师傅却迎面走了过来,有些语滞地问道:“美女,你是不是以前在红军团住的那个王晓宇?我刚才听见你们在说到雅兰,我觉着你有点像!”
待两人四目相对片刻,晓宇一阵惊喜:“兰勇哥啊!?”对,看门人就是雅兰的哥哥,虽然年岁老了好多,但依稀还能见往昔的模样,因小时候常去他们家玩。
“勇哥!你怎么在这里?”晓宇兴奋地问。兰勇以前在县粮食加工厂工作,后来单位不景气,几年前办了内退就到这儿来打工了,门卫兼保安,老婆王小燕以前曾在西苑水库管理处工作,去年也退休了,在这做保管和内勤。
“勇哥,你们平时也住这里吗?”晓宇看见小小的门卫值班室床铺和生活设施一应俱全。
兰勇告诉她,以前区公所旁边的周家老宅子给政府旧城改造征用了,半个月前才拆除,他们暂住这里等安置房交付下来就搬走,看来一切都在变啊,没定数!
“勇哥,雅兰现在住哪?在哪工作?生活得好吗?还有熊飞、于涛、王博士他们那些知青宣传队员后来的情况,你知道吗?他们有没有回来过?”
晓宇心里有个计划没有告诉小玫,她这次回来想作点采访,回北京后打算抽空写篇回忆类的文章。
可是,她蓦然发现,雅兰哥哥的神态有些凝重。
“妹妹、妹妹!……她不在好多年了,已经死啦!”兰勇有些迟疑地回答她,清癯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哀伤和沉重。
“怎么回事,勇哥?……雅兰还年轻,怎么就不在啦?她怎么死的?得什么病还是出了意外?”晓宇忽然间感到区公所院子里空气有些凝固,心里涌上一阵悲凉和难过。这次回渝东之前,她在心里曾经多次想象过雅兰的后来以及现在的生活:她聪明伶俐、热情开朗而且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爸爸又曾是县上不大不小的干部,她长大后一定有份很体面的工作,而且还有个很优秀的丈夫,日子顺风顺水,过着幸福优雅的生活。
兰勇和媳妇接下来讲述的一切,让晓宇是既惋惜又震惊。雅兰真的就不在人世了,而且已是十几年了,死于自杀,天呐……是跳水自杀!
(三)
天使被折断了翅膀,一个人早早地去了悲凉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这又是红颜薄命?
“老婆,你照看一下大门,我带晓宇她们出去走走。”兰勇对王小燕交待了一声,三人就往外走去。
一行人来到西苑水库,慢慢走上宽阔的坝顶。晓宇76年离开渝东时水库工程还处于初建阶段,记得左手一侧的山梁下有个涵洞冬暖夏凉,兰勇说妹妹后来常跟于涛他们几个宣传队的知青来这里学唱歌和吊嗓子,因为里面清静还回声大,夏天的黄昏有时还跟知青队员下水库游泳,她当时该是多么的快乐呀!此时,几只美丽的白鹭在平静的水面上轻轻掠过,留下一串欧欧的鸣叫声,像在和晓宇她们打招呼又像在诉说着什么,惹得一边的小玫追着它们用长镜头尼康拍照。
晓宇一边打量着水库在夕阳的余晖中折射出道道涟漪,一边倾听着兰勇讲述他妹妹后来的故事,心情感到很压抑。
那年晓宇随父母转业回东北老家后,雅兰依然有空便一个人去区公所跟知青宣传队的人玩,大家也很喜欢她。宣传队的姑娘小伙丰富了这个小县城姑娘的精神生活,也开阔了她的眼界,他(她)们身上的文艺气质和青春活力也极大地激发了她与生俱来的文艺细胞。知青队员们也让她对未来的人生与世界有了更美好的憧憬,她暗自下决心,拜那个最有才华的于涛哥哥为老师,跟他学唱歌和表演,等几年高中毕业以后去考省城的音乐学院。
于涛是烈士后代,父亲曾是西藏军区的边防部队指导员,1962年中印边境之战中牺牲了,葬在西藏山南地区烈士陵园。他母亲是个漂亮优雅的中学音乐老师,为了他的成长没有再嫁,一门心思培养他成人。他当时二十出头,身高1米75左右,身材匀称,气质儒雅,性格温和宽厚,但内心却孤傲和坚韧不拔,长得很像今天的重庆籍影视名星陈坤,那略带忧郁的眼神很招女孩子喜欢。他多才多艺,一首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拉得如泣如诉、催人泪下,吹唢呐子也在行。1976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那天,他一个人站在区公所的黄葛树下吹奏的陕北民歌《高楼万丈平地起》,让过路的群众听得潸然泪下。
听说宣传队里的高虹波和张雯丽都暗恋过他,但他把自己包裹得很紧,从未接受过任何女知青抛过来的秋波,他妈妈也不允许他在知青阶段谈恋爱,当初上山下乡当插队知青是迫于政策和无奈,但据说他妈妈己找好关系,今后找机会回成都工作。
(四)
转眼1977年夏天到了,在邓公的倡议下,国家恢复了已中断多年的高考教育制度,影响深远。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让渴望改变命运的全国上山下乡的知青们看到了返城的希望。西苑水库工程也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宣传队的知青们都在暗暗使劲,抓紧一切时间看书复习,准备迎接考试。
然而,六月初的一天,水库工地上却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县的大事。一向侠肝义胆的重庆崽儿,知青画家熊飞带领宣传队的数十名男女青年大闹工程指挥部,冲动之下失手打伤了指挥部的保卫科长和一名副总指挥,随后惊动了县革委领导,当晚熊飞和王博士他们几个带头闹事的男知青便给县公安局派人抓去关押起来了。起因是因为保卫科长带领巡防队民兵根据群众举报,以流氓猥亵少女为名,抓走了当天傍晚在水库边涵洞里陪雅兰唱歌、吊嗓的于涛,那个年代怪事层出不穷哇。
在工程指挥部保卫科里,那个叫王洪兵的负责人盘问于涛的第一句话便是:“姓于的,老子早看你不顺眼!早就晓得你不是啥子好鸟!说!给老子老实交待,我们到涵洞之前你对人家小姑娘干啥缺德事了!”
于涛当时被反绑着双手,坐在屋中间的一张木椅子上,平时温和并略带忧郁的眼神此时变得怒火中烧,他也许明白自已和雅兰的正常交往被人诬陷了,好在他坚信自已和雅兰是清白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于是正然回道:“你们这是乱抓人!我们啥也没干!她是跟我学音乐的孩子!”
王科长气得结巴了:“好!你娃娃嘴、嘴巴子狡!老子等、等会儿再来收拾你!”说完起身带领两个巡防队民兵去了关着雅兰的隔壁办公室。雅兰当时刚上高二,不满17岁,莫名其妙地被抓到工程指挥部保卫科里来,吓得浑身发抖。凶巴巴的王科长又开始对她询问了一番,当后来听说雅兰的爸爸是县粮食局领导后,口气放缓了,在请示了当晚在楼上办公室值班的张副总指挥并由其通知家长后,放雅兰走了。
王科长原是四面山那边的大队民兵连长,大字不识一箩筐,而且有些口吃,但仗着他姐夫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平时便横行乡里,狐假虎威。不知咋的,他历来看不惯这些大城市来的知青娃娃,印象一直不好。他决定不放过于涛,要给知青们一点厉害看。
当时文革刚结束,国家一切百废待兴。以王洪兵有限的法律常识,他认为:虽然当天在涵洞里没能抓到“现行”,而且于涛和雅兰也坚决否认他们之间有发生身体接触的“流氓”行为;甚至不承认她们之间可能存在的男女恋爱关系,但两个孤男寡女啥地方不好去偏要到那神不知鬼不觉的涵洞里去练歌、拉二胡?说得过去吗?
水库工地上的农民工和知青劳力上万人,大都住在附近工棚里,王科长对男女关系问题历来警惕性很高,之前有两个男女民工在附近山坡树林里做“野鸳鸯”偷情,就被保卫科的民兵抓了后五花大绑,送到县公安局去处理了。按理,保卫科没有理由关押于涛,但王科长当时就这么豪横,一定要于涛“认罪低头”,于是引发了知青群体救人事件。
(五)
那晚十点过,雅兰走出保卫科后一边哭一边捂着脸向回家的路上跑去。路上没有灯光,四周死一样寂静,后来哥哥领着爸爸打着手电对着她跑过来了,雅兰委屈地扑在爸爸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本以为爸爸要安慰她一下并随她去救于涛出来,可爸爸十分光火,一言不发的拉着她回了家。爸爸本来一直就不太赞成她学音乐,今天出了这样的事,社会上的流言蜚语肯定铺天盖地,一顿训斥后,严令她今后再不许去宣传队找知青们学唱歌和拉琴了……
于涛、熊飞等几名男知青被抓到县公安局的事在渝东影响很大,街上和区公所的人都在议论他们几个会被送去劳动教养,说不准还会被判刑。
第二天高虹波从成都探亲回来了,她是回家专程看望刚从干校解放出来恢复工作的父亲的,听了张雯丽等知青的哭诉,一向有主见,敢做敢为的她立马召集宣传队在家的二十来个人去县知青办和公安局要人。消息传出后又有数十名知青从各个区乡和水库工地赶來县城声援,并向公安局和知青办的领导誓言:不放人,他们就到县委大门前去集体绝食抗议……当时震惊渝东和重庆。
但最后还是高虹波给在省委刚出来主持工作的父亲打了电话求救才解决了问题:事发约一周后,省知青办主任亲自带工作组赶到渝东了解情况,解决问题,最后放人。于涛被放出来后,还是被工程指挥部作开除处理了,他第二天便离开宣传队回了牛渡河公社原来插队的生产队劳动,从此再没消息。
(六)
转眼1978年的春天到来了,全国性的知青大返城活动也开始了,宣传队的知青陆陆续续通过各种途径离开。
雅兰自上年涵洞风波的事之后便没再上学,一直在家帮妈妈做点家务,有时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拉拉二胡打发日子,也没有什么社会交往,整天沉默寡言,性格也开始变得有些自闭和抑郁了。区公所她不敢再去了,爸爸也不让宣传队的知青来找她玩。
一天,雅兰在自己家门口像往常一样望着区公所的大门发呆,不知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突然,兰勇看见她端起一盆洗衣服用过的水向区公所的方向跑去,然后把水泼向了大门前的黄葛树下。他追过去,发现她口里反复念叨着:“火!火!火!……”雅兰眼神发呆,很是奇怪的样子。之后的日子又类似反复过好几次,后来家里人才痛心地发现:雅兰神经有点不正常了……
周家自此愁云密布。妈妈赶紧悄悄带女儿去重庆市的几家大医院作了检查,诊断结果惊人一致,是间歇性精神障碍。闻知结果后,雅兰爸爸几乎一夜白了头,妈妈也是常常以泪洗面,他们心里还恨死了宣传队的那批知青,尽管他们已返城离开区公所了。
(七)
时间到了1980年,两年多前因精神失常,一直休学在家养病的雅兰情况逐渐有所好转,虽然还有些反应迟缓,失忆和间歇性精神恍惚,但仍是高挑漂亮,颜质超群。父亲眼见女儿已大,再三寻思着为她张罗份工作。恰好他所在的粮食系统招人,于是让女儿在自己辖下的一个区粮站当了店员。两个月后,爸爸又安排她到重庆市粮食系统举办的统计人员培训班学习半年,以期待今后能转为干部身份。父母还开始暗地操心为她介绍男朋友了,情况似乎一切都在好转。
一切仿如命运的安排,雅兰在重庆学习期间又见到那个知青画家熊飞了,她当时在写给哥哥的女朋友王小燕的信中兴奋地谈到了后面的情况。    
那是一个星期天,雅兰和培训班的同学张丽红一起去市中心的解放碑玩。走到夫子池群众艺术馆门前,见里面有画展,两个姑娘走了进去。
一张展出的油画上,几个知青模样的人物吸引了两个姑娘的眼光,不少人都在围观和欣赏。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叩动着雅兰灵魂深处的记忆……画上的人物分明就是熊飞、于涛、高虹波、王尔文和张雯丽他们几个人啊,画得真传神!
再看下面的作者介绍:重庆某艺术院校学生熊飞,画题就两字:青春。“熊飞哥画的!真好……”雅兰喃喃说道,几年前的一些生活画面在她脑子里飞速地旋转……他们当时是一群多么正直、有才华、富有青春理想的青年啊!
随着记忆的恢复,雅兰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决定要找到熊飞他们,哪怕只见上一面。
一周后,雅兰在九龙坡区黄葛坪那所著名的艺术学院找到了熊飞。他留着很有艺术气质的长发,从画室出来时手上还沾着油画色彩,一眼便认出了她,十分惊喜地握着她的手说:“丫头!怎么会是你?长大啦!还是像天使一样漂亮哇!”
熊飞当时二十五岁左右,看上去比几年前老成了些,但仍不失过去的幽默与豪爽。
大概一个月后,在熊飞的召集下,宣传队的部分知青分别从成都、重庆汇聚黄桷坪,共有二十多人,他们有的已参加工作或正在上大学。一贯耿直义气的熊飞作东,在街上最有名的那家豆花餐馆,用他刚挣的一笔稿费请了客,当时满满地坐了两桌人,喝了很多啤酒。席间有人跳舞,有人唱歌。王博士在宣传队时就做过编剧,还特地为大家即兴朗诵现代诗一首庆贺:
大娄山啊!像男人的肌肉高高地隆起,无边的田野啊!像少女青春勃发着芬芳和生机,高原的风挟着铿锵的足音,飘过牛渡河的绿水,掠过了聂元帅和邱少云的故乡,还有那西苑水库的工地……夏天来了,夕阳西下携走天上的红霞,知青们在游泳,孩子们在大坝上放飞着风筝和希望,我们是毛主席的知青战士,累过苦过还哭过,仍每天追赶着太阳……
听了王博士的诗,有的人忍不住趴在饭桌上嘤嘤地哭了,雅兰和张丽红那天也参加了,久别重逢,大家都觉得很是开心和激动,还相约今后有机会一起回渝东去看看。
于涛在1978年的时候,因为音乐专长突出已被成都某军区文工团特招入伍成了一名文艺兵;王博士、高虹波、张雯丽等也分别在川大、四川舞蹈学院、西南民族学院等处读书,他们当时是从成都坐了近一天的火车赶到重庆的。于涛那次对雅兰很热情,像以前一样关心着她的学习和成长,还专门询问了她还有没有坚持唱歌和拉二胡,并说她有很好的音乐天赋和资质,形象气质也出众,鼓励她坚持不懈,争取考取音乐学院或者文艺团体,实现自已的人生理想。
自从1977年夏天发生的那场涵洞风波后,雅兰和于涛这是第一次见面。已是文工团员且军装在身的于涛看上去比以前又成熟了不少,但依然是俊朗挺拔、心地善良,待雅兰有一种兄长般的宽厚与热诚。雅兰觉得他和熊飞、高虹波、王博士、还有张雯丽他们几个哥哥姐姐就象冬天的暖阳一样照耀着她曾经抑郁和绝望的心灵,激励着她开始甦醒的生命。出于自尊和微妙的原因,她没有告诉大家,自己那年因病缀学和曾经一度患上自闭、抑郁症甚至间歇性精神障碍病的问题。是的,她不想让于涛他们担心她,她自已也需要自尊,而且她深信自己经过医治和调养,病情已好转完全正常了。
转眼夏天来了,雅兰和张丽红结束了在重庆粮食系统培训班的学习返渝东。当晚,她告诉爸爸,她明年要报考成都的音乐学院,不想再上班了。爸爸一听又是当年隔壁区公所那几个宣传队知青的鼓噪,当即恨得牙痒痒,坚决反对,要她不要想入非非,好好工作过安分稳定的日子。
可雅兰这次显现了从未有过的倔犟,她后来悄悄告诉王小燕,她不喜欢粮店的平淡工作,也不想今后当什么粮食局的统计员,她从小爱好文艺,她要考大学,学音乐,离开渝东这个小县城去大城市发展,她要象熊飞哥、于涛、王尔文、高虹波、张雯丽他们一样生活!
“老周,你就遂丫头一回心吧,省得她又闹病,她不准就考得上!没考上她也就消停了。”妈妈后来劝老伴说。周家爸爸最终拗不过女儿的坚持答应了,可心里面却满是焦虑和担心。
雅兰自此一门心思复习,准备来年考音乐学院。她拜了县文化馆的郭老师为声乐专业老师,继续跟她学唱歌;又请了渝东中学过去的任课老师辅导文化课,有时还不辞辛苦地坐半天车去重庆看演出、听声乐讲座,自此专业素养提高了不少。毕业于西师音乐系的郭老师也对这个漂亮勤奋、天资聪慧的姑娘充满信心,十分看好。在那些日子里,认识雅兰的人常常看见她骑着辆单车在文化馆到渝东中学之间的狭窄街道上匆匆穿行的身影,风雨无阻。
1981年的夏天到了,已经年满20岁的雅兰携带她心爱的二胡,背着牛仔背包,坐了近一天的火车来到成都准备参加音乐学院的考试。当时于涛随文工团去了西藏慰问演出,没在成都。张雯丽去火车北站接的她,她当时已从舞蹈学校毕业,分配在成都某歌舞团,是个非常优秀的舞蹈演员,她见证了雅兰的考试过程。
1980年代的成都街头
张雯丽安排雅兰在她的集体寝室住了两宿,请歌舞团一位独唱演员为她做了特别辅导,两人都认为凭雅兰兰的资质水平和外形条件通过专业考试应该没问题。用张雯丽后来的话讲,雅兰当时属于音乐天赋特别好的女孩子,音质特别而且外形纯净中略带欧式的洋气,另外,因随父母从小出生并长大于河南的军营,一口普通话也讲得非常标准动听,在当时这些都是很好的择选条件,完全看不出是从四川小县城来的艺考生。张雯丽很多年后还特别对晓宇她们说过,著名歌唱家宋祖英和演员刘晓庆当年也是从小县城走上声乐和演艺道路的,雅兰当年如能考上音乐学院,人生道路会完全不一样。
可是,命运往往在关键时刻抛弃你,甚至让你坠入黑夜和苦难无边。
(九)
那年夏天,雅兰在成都的专业面试在意料中过关,而且表现突出,她的二胡演奏和声乐条件都表现优秀,但最终未被录取……家里人后来知道雅兰的专业和文化考试都上了,但随后参加体检时,也许情绪太紧张了,令人遗憾地暴露了精神错乱的疾病和病灶,这次打击让雅兰彻底崩溃了。
此后的日子,雅兰时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不止,茶饭不思,后来发展到去街上乱走、口里呢喃不清地独自言语,间或半夜三更还在西苑水库的大坝上或街上独自吟唱,歌声凄厉地划破夜空,周围的邻居和大人孩子都开始害怕地躲着她了。
有次,以前的闺蜜张丽红心疼地来看她,她完全没反应,还歇斯底里地去厨房抓把菜刀撵她走……张丽红那天几乎是捂着脸一路哭着回了家。
雅兰父亲是爱面子的人,女儿的再次神经错乱让他忧虑万分,内心对熊飞和于涛他们这些搞文艺的知青也充满了怨恨,女儿后来病情好转了,本可以过上平静生活的,觉得都是给他们窜掇的!
雅兰的爸妈又开始带她四处求医问药,甚至去过北京的大医院治疗但仍不见明显好转,时时反复,无奈之时曾想过悄悄送雅兰去邻县的省属精神病院监控医治,以免她不分白昼地到外面乱跑出事,惹人笑话。就在此时,一个算命瞎子给雅兰父母支招了,说尽快给雅兰找户人家嫁个男人,病就可以慢慢好起来。
那年城郊区文庙外面摆摊的张瞎子用“活神仙”的口气诠释道:“令女天生丽质,其颜惊人美丽,熟谙鼓乐音律,然自16岁始命犯桃花之劫并为之所困,落下红尘情伤和痼疾,当属红颜薄命,可惜、可叹……找个老实男人嫁了吧,会好起来的,别无他路也!”
雅兰爸爸自此深信不疑,可雅兰虽生得美貌,年方二十,但毕竟神经错乱,常常正常不了几天又开始犯病,条件好的人家谁愿娶她?
但经过一番张罗,在雅兰二十二岁那年,嫁娶之事终算有了结果。有远房亲戚在离县城几十里的双福场上说合了一个半年前死了老婆的陶姓木匠,年龄是大了点,但人还算老实厚道,而且还会打家具的手艺,于是,一番商榷考察之后,木匠在周父手写的保证书上签了名、摁了手印,在只与雅兰闷声见过两面后便领回乡场上圆房了。雅兰自此做了陶木匠的填房,也不知那时她神经是否清醒或正常。有旁人曾私下猜测,周家为了女儿出嫁少不了许给木匠大坨的好处。
单说张瞎子这次还真是蒙准了,雅兰嫁给木匠后果然不曾经常犯病,一年后还给木匠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只是常常望着孩子发呆,口里呢喃不清。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孩子上小学了,雅兰身体也渐渐好转,有时还能帮木匠洗衣做饭了,随后还生了个二胎丫头。
1993年春天的一个上午,哥哥兰勇给送去了一封信,地址一栏写着“内详”。以前也曾有这种写给她的信但多数被父亲拦下撕毁了。父母前几年先后因病过世了,哥哥厚道,坐了几十里路的中巴车亲自给妹妹送过去了。
兰勇对晓宇说,非常后悔当时没拆开那封信看看是谁写给妹妹的,都写了什么。记得她当时看信后没说什么,表情很平静,可没想到三天后雅兰却跳河自杀了!
协助木匠办完丧事后,兰勇和王小燕在整理雅兰的遗物时特别留意过想找到那封神秘书信,可没有见到,兰勇说觉得是自己害了妹妹。
“妹妹的遗物除了几身干净衣裳再无其他,枕头下的小钱包里只有19块钱。她真是命太苦了,还差几天才到三十岁,孩子还这么小,啷个会这样哇,晓宇妹儿?”
兰勇讲完最后这番话,哽咽着蹲在水坝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小玫听了也忍不住在一边抹泪。
“勇哥,雅兰那年考试后发病的事熊飞他们知道吗?他们后来有没人回过渝东来?”在回区公所的路上晓宇有些心情复杂地问。
“不知道他们晓得不!没有,这么多年好像没见过哪个知青回来……早先有几封邮局送来的信,地址上写着重庆和成都两个地方,估计是他们写的,但爸爸交待过,全部收起来,他老人家是家里的权威,我们都听他的。他说过,不能让那些搞文艺的花花公子再来祸害妹妹了!”兰勇长长叹了口气,似有无限遗憾与伤感。“可能都怪雅兰命不好!”兰勇最后补充道。但这话让晓宇感到很迷惘。
她是无神论者,在潜意识里,她不相信宿命与轮回之类的说法,包括文庙外那个张瞎子为雅兰的算命卜卦,她认为也是当初瞎蒙的。
(十)
晚上,回到白云湖酒店,晓宇心里仍说不出的难受。她将兰勇临别时送她的两张雅兰旧照片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凝视良久,然后对在一边看电视的小玫说:“你帮姐一个忙,不管用什么手段,把熊飞、于涛,包括王尔文他们几个王八糕子都给我人肉出来!我要找他们聊聊,问问雅兰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死得太奇怪太可怜了!”
小玫应声去了套房卧室,关上门、打开了她的手提电脑开始了工作。
晓宇独自来到阳台上,燃起一支香烟,望着窗外的暮色,脑子里乱糟糟的。
究竟是谁最后写的那封信,让美丽的雅兰决绝地选择了自杀?当年又是谁向保卫科匿名举报于涛那天带雅兰在水库涵洞去吊嗓是图谋不轨和流氓行为?谁在栽赃他们,往纯洁的雅兰身上泼污水?害得她身败名裂、精神紧张乃至后来变得自闭和抑郁了?我一定要弄明白!
华灯初上,宾馆前的白云湖波光粼粼,泛着灰白的月光。她的思绪从前几天代表公司去汶川地震灾区采访灾后重建的事情,又联想到了十年前的那场洪水大灾难,并隐隐作痛地又想起了她以前的丈夫来,一个英俊帅气的年轻军官,他身高1米87,喜欢打蓝球,来自大兴安岭地区的加格达奇,是个林场干部子弟,他们曾一起在军校学习,感情很深。
那年东北发大水,松花江与嫩江沿线城市一片告急。驻黑龙江部队十多万解放军官兵奋战在抗洪抢险前线,她丈夫也在其中……那勇斗惊涛骇浪的大场景既悲壮又让人心悸,恍忽“人定胜天”的精神与口号在大自然的暴虐面前再度受到挑战,生死其实就在一瞬间。
洪水暴发的第九天。这天上午,晓宇接到政治部的通知,让她和一位宣传干事隨军区后勤部的送餐车去抗洪一线采访报导,同行的还有通讯营的七个女兵。
送餐车穿过繁华的中央大街,最后来到了松花江边的斯大林广场。这是保卫省城的重要节点和防御区域。上游约500米是当年日伪时期修建的中东铁路大桥,江对面就是著名的太阳岛。沿江新筑的堤坝上红旗飘扬,隨处可见的标语横幅醒目地写着:“塔山阻击连”、“四平保卫战英雄连”、“人在堤在!”,“抗洪抢险•再立新功!”等字样和宣传口号……数千名解放军官兵和武警战士在江南的斯大林广场昼夜防守、抢筑新堤,江边人声鼎沸,一片战天斗地的恢宏景像……下车后,通讯营那几个有文艺专长的女兵按照预先排练好的节目背靠送餐车,排成一字形、面向不断上漲的松花江和许多泡在洪水里加固堤防,顾不上爬上岸就餐的战士,表演起了合唱歌曲,是那首著名的《我的祖国》……歌声潦亮而悲壮。
晓宇一边协助王干事现场摄像,一边在忙碌的人群中搜寻着丈夫陈勇的身影,洪水暴发后,她有近一周没见过他了。
(十一)
通讯营女兵们的节目演完了,大家协助炊事班的同志抬着盛满包子馒头的箩筐,沿着新筑的堤坝给仍在洪水里抢险的战士去分送食品。
“晓宇!你怎么来了?”,刚到堤边,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洪水里艰难地爬上来,声音有些嘶哑,他就是陈勇。几天不见,他消瘦了许多,脸色很难看,原本挺拨的身躯也有些佝偻,听说为了抗洪抢险很多官兵已连续三天没能睡觉了……陈勇站在她面前,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但他嘴唇干裂,额头和手臂上还长滿黄豆大的水泡,晓宇知道,那是连续几天来在大坝上日晒水泡造成的……他和他的战士们这几天真是遭罪啊!……她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要是换在家里或者单处,她真想用手去抚摸下丈夫的脸……他和陈勇已结婚多年,因为她身体的原因没有孩子,但陈勇从未怪她,两人感情一直很好。
“陈勇,你是不是生病了?人都变形啦?”,她对眼前的丈夫心疼地说,感觉眼泪快包不住了,声音也开始有些哽咽。
“别这样,晓宇!你看看那些战士,好多人身上都有水泡,而且皮肤开始溃烂,比我这个当干部的严重多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场洪水来得太猛了,听说是百年不遇,全国各地损失惨重,情况很危急,大家都拚了……九江那边有个50多岁的老将军都跳进水里和大家一起抗洪救险,连续70多个小时都没合眼,总书记和朱总理都先后赶过去了,我也才30多岁,身体没问题,别担心我!”陈勇望了望周围的人,故作轻松地安慰妻子说。
大家开始给站在水里和堤上的战士分发食品,通讯营的几个女兵还协助卫生员给伤病严重又不肯离开的战士做简单救治处理,还不时跟泡在水里熟识的战士打招呼唠嗑。
晓宇看见有几个战士脱光上衣让卫生兵帮忙挑背上的水泡,那水泡比黄豆还大,密密地布在他们的皮肤上,针一挑水就象人的眼泪一样往下掉,她都不敢多看,心里也象被针扎了一下地难受。那些年轻士兵其实都不过是十几,二十岁左右的大孩子,因连续奋战昼夜不息,都疲惫和憔悴得模样变了形,让人心疼不已。
忽然她听见旁边“哇!”的一声,那个长得很像军旅歌手孙悦的小女兵忍不住难过哭出了声……隨后,几个女孩子都捂着脸蹲在堤上伤心地哭了个稀里哗啦……场面突然变得很悲怆和令人揪心了!陈勇大手一挥,用疾速的口吻对她说:“晓宇,这里很危险!洪水马上又上来了,你带姑娘们快走吧!”,说完后他深情地注視了她一眼,默默地扛起一袋河沙跳进了水里。
“陈勇,你小心点,保重!”她在心里默默呼喊了一声,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夺眶而出,顿时泪流满面。
江上又起风了,身后,暴虐的洪水像猛兽一样卷起巨浪一次次地撞击着沿江的堤岸,发出巨大的吼声,试图用牠尖锐的牙齿和血盆大口,撕开斯大林广场数公里长的沿江防线,扑进东北这座号称“东方莫斯科”的美丽边城,大快朵颐。
洪水一天天的上涨,很快就要漫过哈尔滨军民好不容易新构筑的堤坝防线了,即将扑进道里区和中央大街,水淹这座东北著名的省会城市,数百万的市民一时难以撤离、疏散,中央不得不下令驻黑部队不惜一切代价严防死守!可坏消息不断传来,随着凶猛的洪水不断上涨,哈市与驻军部队的抗洪物资包括水泥、沙袋、钢锭、铁轨等已悉数用尽,最后一天连城里的大米、面粉包都搬上去耗尽了,而后续物资却难以跟上……最后时刻,上级不得不做出“舍车保帅”的决定:炸毁哈市松花江北岸的防洪堤,分流泄洪。
工兵爆破前,眼见凶猛的洪水即将扑进哈市的街道和广场了,无数的解放军官兵已在松花江沿岸手拉手地构起了人墙,决心用血肉之躯与洪水做最后一搏。官兵们高唱的军歌、国歌响彻松花江两岸,与洪水的狂啸声交相呼应。但人与自然的抗衡总是悲壮的,战士用血肉筑就的长城一点点在崩溃,不断有人被洪水卷走或冲散……
最后省城哈尔滨保住了,但抗洪抢险付出了多少生命的代价谁也说不清,仅是最后决堤一天,媒体报道就死亡和失踪了数百人。晓宇的丈夫那天也因病晕倒在水里,被洪水冲走最后牺牲了。
爱人遇难的噩耗传到时,晓宇正在距哈尔滨数百公里的牡丹江军区采访,听到消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晚上,谁也劝不住。
之后约有大半年时间她也没缓过来,即便在梦中,常常也被那滔滔洪水惊醒。最后还陷入自闭和抑郁,甚至痛苦得想过自杀……白天基本无法正常工作,那段日子,她常常在房间里独自啜泣,有时还整夜睡不着觉,头痛欲裂倍受煎熬。之后她主动要求转业脱下了军装,回到父母家休息养病。
有一天,她突然想出去走走了,辗转数百公里,先去大兴安岭加格达奇看望了陈勇的父母,随后又一个人去了内蒙古大草原,还有美丽的海拉尔,阿尔山和额尔古纳等地,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孤身旅行。
在旅途中,她的灵魂和精神世界似乎渐渐得到舒展和理性起来,半个月后她回到长春, 辞掉了组织上给安排的地方报社工作,进入一所大学继续学习,脸上也慢慢开始有了笑容,之后她决定离开东北,选择了去北京工作,开启新的人生。
雅兰啊,你真糊涂呀!咋会想到去死呢?不应该呀,你后来的病不是见好了吗?而且你还有了孩子,怎么忍心丢下?亲爱的老朋友,你让我想不明白呀!谁能告诉我,究竟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她这次一定要弄明白。
(十二)
“姐!有消息啦,我念给你听!”小玫不愧网络高手,几个当事人的信息很快通过互联网各种端口汇集了出来。
熊飞:绰号大熊,1956年出生于重庆沙坪坝区的一个中学教师家庭,从14岁开始学习绘画,天赋极高。现任艺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重庆市美协理事,工作室地址……手机号……微博……配偶高虹波,与熊飞系当年插队知青、成都市人,父亲曾任四川省委领导,家中排名老三,1977年考入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后与熊飞结婚并分配至重庆市工作。
王尔文:绰号王博士,笔名牧马人。1955年出生于重庆渝中打铜街,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考入西南民族大学中文系,现任教授、硕导、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老婆张雯丽,重庆市江北区人,毕业于四川舞蹈学院,与王博士是知青战友,擅长芭蕾舞和民族舞。现为舞蹈老师。
于涛:成都市锦江区人,出生于1956年,文工团员出身,转业后在群众艺术馆工作,近年专注风光摄影创作,摄影家协会理事,数度率队去西藏和新疆采风。配偶情况:离异,前妻情况不明……坊间流传他年轻时曾在部队文工团受到团里一位舞蹈演员的爱慕和追求,但他没干!(成都言子),另有传闻,他在重庆渝东县当知青时曾与一位音乐天赋极高,而且容貌十分出众的本地女孩恋爱,并热诚支持对方报考音乐学院,但后来那女孩不明原因自杀了……都是坊间流传,各种版本不尽相同。
“小玫辛苦啦!看来他们几个家伙最后还都是事业有成,还混得人模狗样的男人,难怪当年在区公所宣传队时个个自命不凡,牛逼烘烘的争倒要给雅兰当老师了!”晓宇听完助理的人肉结果后,说话有些言不由衷了。
“是的,姐!你当年在这地儿认识的几个老知青哥们看来都是有本事有才华的人哦!正因他们都是川渝两地有一定知名度的文化名流,小妹我人肉起来也相对方便点,嘻嘻!”小玫说完有些坏坏地笑了。
“现在可以联系上熊飞大师吗?”
“姐,我马上试试,也许行!”
“那就告诉他,我明天想去大学城他的工作室采访他,希望他能接受。”
“OK!”
晓宇心里同时在想,互联网真是太强大了,省得我明天去找公安局或其他人打听他们了。
(十三)
三天后,晓宇她们从重庆飞回了北京。
大概一个月后,她以“红尘”为笔名,在国内一家著名女性时尚杂志上发表了长篇纪实性文学《纵是天南地北,也忘不了青春的岁月》,关于雅兰,还有那几个知青宣传队员,她在作品中深情写道:
1993年10月的一天,当周雅兰自杀的消息传到熊飞处时,已是艺术学院青年教师的他正带领一班学生在大宁河小三峡写生。他后来在水彩画纸上默写了一张美丽的少女头像,凝视半晌,嘴角嚅动伤感地说:“可惜了,可惜了,天使折断了翅膀!周雅兰啊,你的人生结局怎么会是这样!”最后有晶莹的泪水从他的大眼珠中悄然滑落,滴在纸上,把旁边围观的学生都惊呆了。不知他们那身躯魁梧,像山一样敦实的大熊老师怎么了?
那幅雅兰的画像后来由晓宇收藏并带回北京。但她还有一事不明:做为一个艺术学院的优秀教师,才华横溢,外表时尚,仰慕者众多,他所见过的写生模特和漂亮女子应该也不计其数,何以多年后,仍会把一个在小县城认识的女孩一直诩为“心中最美最圣洁的那朵云!”?甚至为她哭,为她的红颜薄命伤感流泪!男人有时真的很奇怪。对此,她在写作中曾私下与小玫作过交流。
“姐,我跟熊飞老师虽然只在重庆见过一面,但我能感觉到,他是个内心温软和善良的人、性格也是耿直豪爽,在他伟岸生猛的外表下,难得还有一种悲悯情怀和怜香惜玉之心!而且他对雅兰的喜欢也应该是很纯粹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每个男人一生中都可能存在那种既往,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哪怕是青春懵朦或者爱慕,哪怕啥玩艺儿都不着边,都可能存在……但他肯定不是个坏人,而是个感情丰富有才华的艺术家,怜女人懂生活,而且对人很绅士,我不排斥这样的男人,还有点喜欢,你肯定也是!”。小玫很认真地说。
”小玫,你这山东小妞忒不简单哪!我虽然比你大好多,可没你复杂!”那天,两人相谈甚欢。
晓宇继续在她的文章中写道:那天,在成都府南河边,刚从九寨沟采风回来的于涛站在一棵大树下不停地抽烟,神情黯然……他终于收到了渝东县粮食局张丽红的回信:雅兰那年高考失利后神经崩溃发疯,二十二岁时经父亲做主嫁给了双福一位木匠做续弦,病情时好时坏,很不幸,已在半年前自杀了!原因不明,传说死因有两个版本,一是之前有群小孩子在镇上追着她喊“疯女人”、“癫子婆”,她忧愤中选择了自杀……另一种说法是有人写了封信给她,内容和写信人不详,在死前被她烧掉了,也许,她死前是清醒的……于涛感到十分震惊和惋惜。他太需要找人诉说了,于是约了王博士见面。
那天,于涛随身带着一封尘封已久的书信,是多年前周雅兰赴成都考音乐学院前写给他的,他当时跟文工团恰好去西藏演出了。那封信的末尾写道:“于涛哥,我喜欢你!如果考上音乐学院,我今后要做你的女朋友,我要嫁给你!”……面对雅兰的示爱与痴情,一向内敛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在回信中选择了沉默。  
其实当年回成都工作后,于涛已遵从母亲意愿,选择了一位副军职离休干部的女儿做女朋友,但婚后因性格和价值观不合,两人吵闹不断,最终于两年前离异了,不久,前妻便带着女儿嫁给了一个台商,然后去了香港定居。于涛在文工团的事业也开始萎靡不振,最后转业地方文化部门工作。在此后孤单和平淡的日子里,他常常回忆起在渝东的知青宣传队岁月,想起雅兰的天赋才情、美丽善良,还有当年对他的崇拜景仰,以及他们因在西苑水库涵洞里练歌,被人抓走的磋磨经历,始觉自己初心难忘。他想联系她,哪怕现实情况让他们再无回去的可能,他也想知道她后来的一切。于是尝试着照过去的地址给雅兰写了信,可去信仍象以前一样石沉大海。无奈之下,他又试着给雅兰在渝东的闺蜜张丽红写信打听她的情况,可却等来了这么可怕的消息。
“爱情,看来真的是个很沉重的话题……博士,你说雅兰的死会跟我写的信有关系吗?早知她的情况,我后面就不该去打扰她了!”于涛最后忧郁地问王尔文,脸上满是懊悔和惆怅。
“这很难说清楚啊兄弟!……我在想,做为曾经的神经分裂症患者,她们总是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其行为举止,一般常人很难判别和理解。感情和人性都很复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我也想不出她当时会怎么想,而且她的情况毕竟很特殊,病情时好时坏,还有孩子……复杂,真的复杂,闻所未闻的故事,怎么就让你给遇上啦!……別自责了老伙计,也许跟你一点关系都沒有,都是命!”王博士安慰着他的老友。
“对了,于涛,有个问题老哥想问你,假如当年雅兰如愿考上音乐学院来成都了,你会选她做女朋友或老婆吗?”
“会的,一定会的!她是个很优秀很可爱的女孩!”于涛吸了口烟,当时很肯定地回答,眼睛里似有泪光闪烁。这是个情感深沉的男人,外表冷峻,却内心炽热,不易被人读懂。
……
作品刊出后不久,晓宇向公司提出了辞呈,并推荐小玫接替她的工作,她对自已说:累了,想休息了,也想认真地再谈次恋爱。在英国那边,有个男人很爱她,等了她好多年,他比她小五岁,是很有才华的时尚设计师,河南开封人,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早年出国留学,历经艰难闯荡,在伦敦有了自已的设计工作室和时尚品牌,家里挂满了他为晓宇画的肖像画。他们多年前相识于内蒙古额尔古纳的一次旅行。
九月的一天,首都机场,系着橙色丝巾的晓宇在弦梯上最后凝望了一眼北京的天空,随后一个人登上了飞往英国的航班。
后 记
2014年,晓宇从国外返回,在丈夫王哲的支持下,开始在中国西部地区做投资,先后在重庆、成都、西藏拉萨和云南丽江等地投资酒店和旅游产业,成就斐然。但很遗憾,2018年她不幸罹患白血病,遂返回英国治疗,将国禸的产业和生意委托朋友打理,自己专心治病。
2020年新年之后,凶悍的新冠病毒肆虐地球人类,并在春节后席卷欧州各国,随着疫情大爆发,被感染的患者成片倒下,每天都有大批人死去,连医护人员也不能幸免。
很不幸,王晓宇女士也因当地医疗资源崩溃,一时无法正常就医,终致病情恶化,于当年3月27日病逝于英伦家中,時年59岁。死讯传回国禸,她原在黑龙江某部当兵的战友姐妹,以及重庆、成都等地的朋友都无不唏嘘惋惜。晓宇,走好!  (全文完)
2021.10.24
作者简介:
原牧:60后,祖籍川北,居重庆,多年来,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仍禀持内心悲悯,守护良心和真诚。
欢迎新朋友飞入鸟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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