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作者阿袁
《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之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连载8(完)
文/阿袁
编者按:阿袁小说《有一种植物叫荚蒾》连载今天结束,更多小说欢迎购买阿袁的小说集《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喜欢这个小说的朋友欢迎写读后感,书评若经我们采用刊发,会收到一本赠书。投稿请加编辑微信”duijiudangge63“。
但他是把王周末的第一次经验当志异听的。中国的男人,尤其是搞文学的男人,多少都有《聊斋志异》情结的吧,总希望有一个“姣丽无双”的陌生女子在夜里自荐枕席,然后“握手入帏,款曲备至”。其实不太可能的。中国女人可是在“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传统礼教文化里生长的,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向一个陌生男人自荐枕席呢?至少良家妇女不太会这样的。但中国男人就是这么矛盾:既要女人自荐枕席,又要女人是良家妇女。这就像要求窗户既是开着的又是关着的一样,要求水既是动荡的又是平静的一样,都是悖谬不能实现的事。但男人也不知是天真还是愚蠢,总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能遇上这样又放荡又贞洁的女人。
他自己的第一次就太普通了,是大学随波逐流般恋爱的产物,完全没有古典的“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艰难和美妙。她是新闻系的,比他高一年级,算是他的师姐。两人都在校刊做兼职编辑,经常在一起讨论工作,讨论着讨论着就讨论成恋人了,然后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发生了老大常说的“圣贤之事”。虽说是第一次,他也并没有多神魂颠倒,毕竟理论上早就预习过无数次,临到实践,差不多算温故知新。他们好了也就一年,在她毕业前分手了。师姐是青海人,而他是江南人,两人都没有为爱远走他乡的打算。惆怅偶尔也是有的,但也就是惆怅的程度,没有发生更强烈的感情。
王周末有点儿嫌弃他的清淡。但也习惯了,反正他就是这样的人,哪怕在故事里,口味也不肯稍重一点。浓油赤酱从来是王周末的风格。
“孙庭午看起来像不过性生活的人。”
他就知道,只要说起孙庭午,王周末绝没有好话的。王周末不喜欢孙庭午,人人都不喜欢孙庭午,除了他。
孙庭午无所谓,她像《刺猬的优雅》里女门房养的那只叫列夫的猫,“不大在融入同类这方面下功夫”。
但王周末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模棱两可,似乎既有同情他的意思,又有羡慕他的意思。
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一个午后,他们从苏圃路的肠粉店出来,已经下午两三点了。按惯例他们这时候应该各自回去,但可能因为喝了几杯酒——那天他们点了一壶鸡蛋枸杞米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就着一碟凉拌黄秋葵、一碟糯米藕夹喝光了。虽然鸡蛋枸杞米酒度数不高,只有十几度,但对他们这种不胜酒力的人来说,足够让他们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情。“去我那儿喝杯茶怎么样?我有好的六安瓜片。”她说。他没有喝茶的习惯,因为失眠的毛病。别说那时已经下午两三点了,就是上午,他如果喝上半杯绿茶,晚上他就会又疲倦又亢奋,难受得要命。但他感觉她有些春风荡漾,如果对此他不作回应的话,就太没男人的风度了。他虽然不能算热情的男人,但风度还是要的。她住在一个叫“京都四月”的小区,不远,走着过去也就二十几分钟。一进屋两人就开始了,不是干柴烈火急不可耐那种的开始,而是“微雨燕双飞”似的开始。不过,却没有循序渐进的过程,而是一步就到位了。有一种老夫老妻的熟稔。他有点惊讶于她的落落大方,她真是一点儿也没有扭捏,仿佛这种事情和喝茶是一回事。
事后他有些疲倦——体力劳动之后他总容易疲倦,也不知是因为平时疏于锻炼,还是先天体质不好。先天按说不会,他父母的身体都很好,尤其他父亲,下午上了三节课,还可以咚咚咚地跑到楼下和几个年轻同事打上一个多小时的篮球,之后又咚咚咚地精神饱满地跑上楼来。他不行,每次上完两节课,就累得不想说话了。而元敏总要说话,特别在做完之后,她会没完没了地想和他说话,自己说,也要他说。“我睡一会儿再说行吗?”“不行。”平时百依百顺的元敏那种时候也变得蛮不讲理了。可孙庭午却一言不发地背转了身子。他松了一口气,莫名觉得有些安心。她侧躺着的背面看起来还挺曲折有致的,特别是脖子那儿,在拉上了碎花窗帘的幽暗室内,看上去几乎有白玉一般的清辉。还有她散落在枕上的浓密黑发,粗细匀称的胳膊,是杜甫“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之意境。
她把自己的身体尽量靠向床的另一边,有意要离他远一点似的。这倒是迥异于他以前理论和实践的双重经验。女人一旦和男人发生了关系,不总是要“绸缪束薪”的吗?但她好像没有束薪之意,反怕被他束薪似的。
是在那一刻他对她开始产生几分爱意了吗?觉得可以和这么个女人过上一辈子。
有些事情只是看起来草率而已。
她对性的态度,怎么说呢,一如她对待食物,谈不上热衷,也谈不上逃避。总是一副吃也行不吃也行的样子,但一到饭桌上,她吃得其实也不少——相对于她看上去食欲不振的样子,应该说相当不少了。这一点和元敏不同,元敏动不动就叫嚷“饿死我了饿死我了”,但食物一来,没吃上几口她又会做西施捧心状说“撑死我了撑死我了”,好像她的身体里压根没有长胃这么个器官似的。苏小蓝也差不多,吃起东西来颇像一只猫,一只养尊处优的猫,吃相像养尊处优的猫,食量也像养尊处优的猫,有一种精益求精的讲究。做起爱来——他和苏小蓝虽然没有做过爱,但如果做的话,估计也是精益求精很讲究吧?这也是他不想和她做的原因,在想象里事先就索然无味了。
他在秋天频率会高些。“这违反自然规律了。”王周末说,“飞禽走兽一般都是在春天发情的。‘春天来了,又到了动物交配的季节’,赵忠祥在解说《动物世界》时开头经常是这一句。可你为什么在秋天这个生命凋零的季节反而更有活力呢?《2666》里面有个男人叫拉拉萨瓦尔,专门挑墓地做爱。这和你的秋天冲动性质是不是一样?都属于某种变态?说老实话,你这个人太正常了,过于正常的人都是可疑的。很多电影或新闻里的变态杀手,之前在邻居眼里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
如果不是和王周末讨论起这个问题,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有这个季节性特征。
他当然不是变态。不过是因为天气,秋高气爽,适合劳动。
对于劳动这个说法王周末倒是能共鸣的。就为了那么三到十秒的快感,大冬天的光是脱衣裳穿衣裳地折腾,他都受不了。还不如自己解决来得简单呢。
他莞尔而笑。和王周末多年朋友做下来,他早习惯了王周末这种放浪形骸的私房话。
“笑什么笑?”王周末反问他,“你不这样?”
他自然也这样,偶尔。哪个男人没有这“独乐乐”的习惯?尤其对他这种不怎么善于和别人打交道的男人,“与人乐乐”还是需要克服一定程度的心理障碍的。
虽然孙庭午不是那种会拿搪的女人,但怎么说呢,她身上也还是会散发出一种凛然的气息。用“凛然”一词可能有些过了,那用什么词来描述比较确切呢?好像也找不到合适的。反正孙庭午这个女人看上去有点儿像一栋过于安静的房子——过于安静一般都表示“请勿打扰”“非请勿入”之类的意思吧?
他姆妈离开时也摇了头说:“庭午这孩子,处不亲。”
“陈雅丽你要求别太高,和儿媳处成这样,已经可以了。”老周说。
但姆妈觉得不可以,她已经喜欢上香榭这个小区了,不仅喜欢香榭的环境,更喜欢香榭的邻居。完全不一样的层次,完全不一样的格调。她和郝阿姨“两情相悦”时一来一往互赠的东西,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一碟子卤凤爪,一碟子椒盐花生,太庸俗了。和姜画家送的东西比起来,那是。有一天她给姜画家送去自己做的几块猪油豆沙糕,姜画家第一次开门看见她时还有点儿愣呢,好像很惊讶似的,等到她说明来意递上豆沙糕,又手足无措得很,一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的窘态。
在她的坚持下,姜画家还是接了。结果人家第二天就来回礼了,是一张十六开本大小的速写,画的是姜画家的黑猫,眯了眼趴在红绿相间的条纹布沙发上打盹儿,脑袋下还压了一本书,边上还画了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摆了一个茶杯,半块她送的猪油豆沙糕。右侧上端还有两行题词:日长午倦沙发躺,一本闲书作枕横。多风雅的回礼呀。姆妈喜欢极了,在电话里和姨妈赞叹不已。后来姆妈和姜画家就成了朋友,至少姆妈自己认为和姜画家成了朋友,虽然不过是聊几句猪油豆沙糕和马蒂斯这类话题的朋友。马蒂斯是姜画家的猫。姜画家本来不是爱和邻居聊天的人,但如果聊的是马蒂斯,那她还是很愿意的。
姆妈可是很懂聊天艺术的人,于是投其所好,一见姜画家就先和马蒂斯搭讪,“马蒂斯今天好精神呀”,本来面无表情往楼上走着的姜画家马上就眉开眼笑站定不走了,开始和姆妈聊起马蒂斯了。当然,除了马蒂斯她们也还会聊几句其他的,猪油豆沙糕之类。因为姜画家说她喜欢吃猪油豆沙糕,姆妈后来就又送过两回。姜画家也不是白吃人家东西的人,又礼尚往来地送上了让姆妈赞叹不已的“多风雅的回礼”。一回是她画的几朵白花,从姜画家家阳台往下看到的他家院子里的几朵白花,掩在繁茂硕大的绿叶中。
孙庭午的白花姆妈本来不太喜欢的,但到了姜画家的画里,那就不一样了,它不再是丧兮兮的小白花,而是清新素雅的艺术了。艺术可是姆妈最喜欢的,姆妈喜欢所有的艺术。另一回是两张美术展览馆的门票,姆妈更喜欢了,她之前还没看过美术展呢,事实上,他们生活的那个小城,连美术展览馆都没有呢,只有一个群艺馆,群艺馆虽然也有一个“艺”字,但其实和艺术没什么关系的,他们经常举办的活动不是一群老太太扇子舞表演,就是一群书法家——所谓书法家,其实就是一群退休老头子——春节前站在群艺馆门口的廊檐下给路人写对联,从来没有过这么上档次的美术展。姜画家把她的生活升华了。原来有什么样的邻居就有什么样的生活呀。之前和郝阿姨做邻居,过的是一地鸡毛的庸俗生活;现在和姜画家做邻居,过的就是周末看美术展的艺术生活。姆妈感慨万分。
好不容易过上的艺术生活,好不容易和艺术以及艺术家建立起来的关系,姆妈不想就那么失去。可香榭是儿子的家,不,按老周的说法,应该是儿子和孙庭午的家,不是她的家,他们还是要回去的。但姆妈现在爱上了这边的艺术生活,怎么办?她有想法了。来之前她是没有这个想法的,但在香榭住了一年之后她生出了这个想法。她想今后两边住,像候鸟一样。回小城住段日子,再来香榭住段日子,再回小城住段日子,再来香榭住段日子。反正隔得也不算太远,坐两个小时的动车就到了。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过一段一地鸡毛的庸俗生活,又过一段可以周末看美术展的艺术生活。“用艺术照亮现实生活。”这句话姆妈是引用的,引自《都市报》的标题。自从知道宋先生是《都市报》的主编后,姆妈就开始看《都市报》了。
姆妈有姆妈的聪明,她自然不会说姜画家和艺术生活之类的,她说的是——“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帮着照顾蒾蒾了”。
姆妈以为孙庭午会“嗯”一声的。
像之前那样,她黄鹂似的清脆明亮在先,孙庭午蜒蚰似的低迷缓慢在后,两人的声音一前一后合在一起,花明柳暗般相辅相成。
但孙庭午这一回却没有和姆妈相辅相成了,她压根没有接茬,就那么任姆妈的声音失群孤雁般飞在半空中了。
姆妈没想到,他也没想到,当时他也在场的,等到反应过来接上“想来就来呗”——已经太晚了。姆妈的脸,已经红红白白了几回。
孙庭午这一回给姆妈的“不期待的伤痛”有点重,姆妈再也不来了,哪怕他后来在电话里说蒾蒾想她了,或故意说起姜画家,或姜画家的马蒂斯,也没用。姆妈只是说,“唉,还是自己家里好”。
老周私下里对他说,“要不,你让小孙给你姆妈打个电话?”
他也想过,但终归还是开不了口,说老实话,比起姆妈,他更能理解孙庭午呢。
不来就不来吧。
也好在不来了,不然姆妈又要惊圆了眼珠子问他,“她怎么这样呢?她怎么这样呢?”
姆妈之前为了教育孙庭午而吭哧吭哧从花鸟市场买回来种上的几株月季,都不见了,那些种月季的地方,现在全种上了荚蒾,一院子的荚蒾。
他后来知道那开白花的植物叫荚蒾了,拉丁学名是Viburnum dilatatum,忍冬科,落叶灌木,叶对生,近圆形或广卵形,开白花,花朵稠密。他用手机里的软件去识别,当按指示对准目标凑近了拍的时候,有一股子又陌生又熟稔的味儿直冲他鼻子而来。
那味儿不说拒人千里,至少生人勿近。
他想起来了,好像和孙庭午腋下的气味差不多。
(全文连载结束)
作者简介
阿袁,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的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郑袖的梨园》《米红》《苏黎红小姐》等,长篇小说《鱼肠剑》《上邪》《师母》《打金枝》等。作品曾获《上海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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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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