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他们吓得再也不敢请保姆了。怎么办?她家是指望不上的,只好让他父母来帮忙照顾孙蒾了。
他父母本来都是那种口口声声要过“我们自己的生活”的老人,之前议论起他们同事杜老师夫妇的家事来,都是一副批评的口吻,“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了嘛”。杜老师的儿子在北京,女儿在新西兰,夫妇俩大半辈子形影不离,老了老了,却开始了分居,一个去北京带孙子,一个去新西兰带外孙女,现在想见面,要算好时差在视频上见。
或许是因为在买房这事上他们没帮上忙,所以想将功补过吧,也可能因为儿子很少开口要求什么,反正他们最后决定不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了,到他们这儿来了。
一开始还是不错的,他姆妈喜欢孙庭午,并且很高调地表达自己的喜欢。“庭午,你过来尝尝这番茄牛腩,味道怎么样?”“庭午,你过来看看这月季的颜色,多粉嫩呀。”“庭午,这亚麻桌布怎么样?我在欧尚买的,原价要二百多呢,正好他们搞周年庆活动,才花了一百六!你看看这布料质感,这若有若无的纹路,多雅致呀。”
只要孙庭午在家,他姆妈就会“庭午,庭午”地叫个不停。
“陈雅丽你别总叫小孙好不好?她在看书呢。”
老周小声制止姆妈。
“所以我才叫她呀,总看书伤眼睛。”
姆妈在他面前说孙庭午未免太爱看书了,在单位也是看书,在家里也是看书,不把眼睛看坏才怪。
孙庭午近视,看书时总习惯略微眯了眼睛。“她眼睛本来就小,这一眯,就更小了。”
“眯不眯的,又有什么区别?”老周哼一声说。看来老周还是介意孙庭午的长相。
他懒得理他们。
人和人不一样,老三说他夫人因为在图书馆工作,几乎得了厌书症,看见书就烦,不但自己不爱看书,也讨厌他在家看书。但孙庭午却和老三夫人相反,因为在图书馆工作,几乎得了书瘾症了。那回在“侘”遇到她,他就疑惑,一个在图书馆工作的女人,还需要逛书店呀?他后来这么问她。她略略说,我们是公共图书馆。什么意思呢?她又不说了。这是她说话的风格,中国画一样,很多留白的。好在他是欣赏中国画的那种男人。这也是他和她能结婚的原因吧?
孙庭午在家务上是不懒的,倒也不是说她多热爱做家务,和元敏那样。元敏那时到他这儿来,总是不停地做家务,而且不管做什么家务——哪怕只是在卫生间搓洗他的臭袜子,脸上也不可思议地是一副幸福的表情。
在他父母来之前,不上班的时候,孙庭午喜欢待在厨房。窗户下的米黄色人造大理石操作台边上镶了一个圆弧形北美胡桃木边几,本来是个简易西餐台,别人家通常在那儿放面包筐、果酱罐、多士炉什么的,有西方生活习惯的人——他们这个小区应该有不少这样的人——可以坐在那儿吃早餐,但孙庭午把它当书桌用,上面摆的不是食物之类,而是一个在宜家买的折叠台灯,一个着和服的艺伎小木刻——是她在日本奈良旅游时买回来的,还有好几本她近期在看的书。
她看书有个习惯,不是看完一本再看另一本,而是这本没看完就开始看另一本,另一本没看完又开始看另另一本,像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主人公那样,只不过卡尔维诺的主人公那样读书是因为出版社装帧错误,不得不读了一本又一本小说的开头,而孙庭午这么读是有意为之。“为什么呢?”他问过她。他在读书这方面多少有点儿强迫症的。再说,她读的也不是晦涩枯燥的学术类书,也不是收放自如的随笔小品,而大多是小说,看了开头不想看结尾吗?比如一本叫《刺猬的优雅》的小说,搁在边几上一两个月了,可她的折页还折在第五十六页的“长毛垂耳猎狗的培根格调”这个地方。这莫名其妙的标题,连他都好奇了,她不好奇吗?但她说,“不为什么”。
他猜是不是和她在厨房看书有关系,她会在做家务的间隙看一页半页书,或者说,她会在看书的间隙做一会儿家务。榨两杯苹果胡萝卜汁,剥小半碗豌豆,擦拭煮牛奶的小钢精锅什么的——他们家所有的锅碗瓢盘都是锃光瓦亮的。不像王周末家的,黑乎乎地全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王周末做饭可以很讲究,但搞卫生就马虎得很。王周末说,“你们家是本末倒置,碗碟什么的,那是买来盛东西用的,不是买来当主子侍候的。成天又是洗又是擦的,我看就差给它们焚香栉沐了”。
王周末说的“你们家”其实是指孙庭午,只要一说到孙庭午,王周末就表现出他理论批评家那种又偏又倚的本色。
但他从来不会替孙庭午帮腔,也不会围魏救赵般去说姚莪。他本来完全可以反问一句,“比起孙庭午的又洗又擦,你家姚莪的不洗不擦问题不是更大?”
他其实还挺愿意孙庭午在厨房活动的。她在那儿看书,在那儿做家务,在那儿端了杯子看着窗外若有所思。而他的活动差不多都在书房。他们之间虽然从来没有过什么约定,但过着过着就形成了这样的模式,两个人都在家的时候,他很少到厨房去,她也很少到书房来。她似乎比他还愿意自个儿待着。这一点和元敏不同。元敏要“如胶似漆地相爱”。她所谓的“如胶似漆地相爱”,可不只是象征意义的,而是要求从灵魂到身体的如胶似漆,不,应该说是从身体到灵魂的如胶似漆。明明都在一个房间里呢,他在书桌边看书,她在沙发上看手机,她还嫌隔远了。
能隔多远呢?房间总共就那么大。可她非要他坐过去。或者她坐过来。她坐过来那更糟糕了,椅子那么小,两人挤着坐,冬天还好点,夏天的话,只要坐上一小会儿,身体就汗津津的。他们这个城市的夏天,气温可以高达三十七八摄氏度呢。他的公寓又没有装空调,只有头顶上的一个吊扇,吹着热乎乎的风。在这样的高温下如胶似漆,于身体有何愉悦可言?他一直拖着不和元敏结婚是否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害怕元敏会在婚姻生活中把“如胶似漆地相爱”进行到底?也不知道后来元敏过没过上那种“如胶似漆地相爱”的婚姻生活?应该过上了吧。她和他分手后很快就结婚了,和一个生物研究所工作的男人,听王周末说那男人是研究双翅目昆虫进化的,专门研究苍蝇。苍蝇这种昆虫在交配期间,雌雄总成双成对活动,一起爬行,也一起飞行。所以当《尤利西斯》里的布卢姆等人从锁眼里偷看到莫莉和情夫鲍伊岚在房间里交媾时就说,他们像苍蝇一样摽在一块儿。
或许大多数女性都有交配期的苍蝇这种喜欢成双成对的习性吧。他这么说并没有贬损女性之意,纯粹是做一种生理特征的类比。因为不只是元敏和姚莪,包括他姆妈,不也是喜欢和老周须臾不离?虽然姆妈对老周的亦步亦趋故意做出一脸嫌弃的样子,其实她喜欢着呢,这一点,不单老周心里有数,就连他也看得出来。不过,他们倒是相互离不开。老周从外面回来,只要没看见姆妈,第一句话总是“你姆妈呢?”
那么,是他这一代男性发生了变异吗?不论是他,还是王周末,似乎都没有办法忍受——至少不能像老周那样自始至终忍受被女人像苍蝇跟踪糖蜜似的嗡嗡嗡地包围着。当然,老周可不是能忍受,而是甘之如饴。
但孙庭午却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她完全没有苍蝇的这种习性。
她外出时从不叫上他,去超市,去花鸟市场,去书店——在蒾蒾出生之前,她周末偶尔还是会去“侘”的,她明明知道他有时也会去“侘”的,却不约他一起去。他们各去各的。有一回他们竟然在“侘”碰上了。“你也来了?”“嗯。”彼此不过这么清淡地招呼一句。所以“侘”的老板,一直不知道他们是夫妇,还以为他们就是一般认识的书友呢。
她之所以把厨房变成她的地盘,也是因为在这个房子里,他最少出没的地方就是厨房吧?他这么揣摩她,所以就尽量少去厨房。反正水和杯子之类的,她都把它们放在客厅沙发前的茶几上了。
但自从他父母来了之后,厨房就成父母的了。姆妈在那儿烹庖,老周在那儿看姆妈烹庖。烹庖有什么好看的呢?也不是风景,姿态万千,会引人入胜;也不是电影,有情节和人物的风云变幻,可以看了又看。烹庖那么单调重复的动作,一直盯着看,和看鱼缸差不多吧?他们教研室有个同事的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整天坐在沙发上盯着鱼缸看,看了好几年了,把鱼缸里的鱼都看死无数条了,还在看。如果姆妈是烹庖高手,像李安电影《饮食男女》里那样,可以把做菜弄成功夫片一样花哨好看,那也算可堪一看。可姆妈烹庖水平和花招不过尔尔,有什么看头呢?
但老周竟然可以津津有味看上几十年,也真是服了他。姆妈也奇怪,厨房那么小,高大的父亲杵在那儿,不碍事吗?但姆妈还像在学校对表现好的小学生那样时不时奖励父亲一朵小红花,“欸,你尝一下这肉,烂没烂?”姆妈用筷子夹起一块肥瘦合适的肉,呼呼呼地吹几口气,小心翼翼地送到老周嘴边。老周就略略倾了身子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那样张了嘴——应该说老鸟更合适吧?这场景,他是看惯了的,所以没觉得有什么,但孙庭午似乎很不习惯看,她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不太进厨房了。
而且,厨房现在已经被姆妈改造成“真正的厨房”了,烟火的,油腻的,杂乱无章的。姆妈说,他家以前的厨房,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厨房”,连料酒胡椒粉之类的基本调料都没有。没有料酒,怎么做东坡肉呢?没有料酒,怎么做红烧鱼呢?他姆妈不知道,他们家从来不吃东坡肉,鱼也不是红烧,而是清蒸,用李锦记蒸鱼豉油就行。不只鱼,许多菜孙庭午都是清蒸的:清蒸南瓜,清蒸莲藕,清蒸豆腐——连豆腐也清蒸,王周末觉得匪夷所思。荤菜素做,素菜荤做,向来是烹庖要义,也是世间一切事物搭配的原则,就像红花需要绿叶扶一样,巍巍高山需要汤汤流水绕一样。所以《红楼梦》里的茄鲞,要用十来只鸡呢;潘向黎的《白水青菜》里,要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阳澄湖螃蟹呢。豆腐之类,本来已经极素了,还清蒸,吃起来能有什么味道?王周末一副要为豆腐和他打抱不平的恚然表情。他倒是无所谓。
姆妈自作主张给他们家厨房添置了许多“必要的”器皿和调料:大中小砂锅,各式各样的调料,各式各样的养生食材。姆妈虽然烹庖的水平不高,但对调料器皿材料什么的,很讲究的。那个扇形胡桃木边几上,现在琳琅满目地摆了姆妈从超市买回来的瓶瓶罐罐。
孙庭午把她的折叠台灯、日本艺伎和《刺猬的优雅》都搬到卧室床头柜上去了,她现在下班回来要么抱了蒾蒾到小区花坛那儿去玩,要么就把卧室的门一关,一声不吭地待在里面看书了——应该是在看书吧。
所以姆妈动不动就“庭午,庭午”地叫。
她一方面担心孙庭午总看书把眼睛看坏了,另一方面也有婆婆的小心计,想趁自己在这儿的时候,多培养和提高儿媳妇做家务的兴趣和能力。姆妈当小学老师几十年,习惯把所有人当成小学生,然后用她擅长的春风化雨的教学方法,来达到自己的教学目的。
孙庭午倒是有叫必“嗯”的,但她的“嗯”,怎么说呢,会略略慢上那么几秒,好像不情愿似的。“庭午,庭午”,姆妈的声音像黄鹂唱歌,清脆明亮,孙庭午的“嗯”声却低迷得很,两人搭配在一起,有一种花明柳暗的落差效果。如果换个婆婆,估计会以为这是儿媳妇的有意怠慢。但姆妈不介意,她认为这是孙庭午慢条斯理的性格使然。女人与女人本来就不一样的,有的女人是风铃,风轻轻一吹,就叮当作响,而有的女人是蜒蚰,慢吞吞的,要好半天才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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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阿袁,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的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郑袖的梨园》《米红》《苏黎红小姐》等,长篇小说《鱼肠剑》《上邪》《师母》《打金枝》等。作品曾获《上海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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