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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有个好地方》剧照  图源网络

我的求学生涯
(小学时代)
文/李云风
四姐带我去学校报名。到了学校,她躲在门口,要我自己去教室。我想要她陪我去,她不肯,我就自己走进教室,在一个男老师那里报了名。出来时,四姐还守在门口,见我出来,就跟一个同学走开了。
我们坐在一年级的教室里,等着老师来。等得有点不耐烦,班上都是入学的新生,闹哄哄的。有一个同学还站在凳子上大声说话。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课桌前,不知声,不说话。看着别的孩子都很活跃,很大胆,竟为他们感到几分惭愧。我发现也有几个孩子像我一样很安静,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无措和惶然。那个站在凳子上大声说话的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吵起来,那女孩子和我在一个队里,是上一年的留级生。他们互相骂着脏字,好像随时要打到一起。我对他们十分敬仰,他们敢在班上吵架,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就在他们快要撕扯到一起时,有人说老师来了。班里一阵混乱,然后安静下来。一个面皮黝黑高挑的男人走进来,他就是给我们登记的那个老师。
老师给我们发书,又点名,每个被点到的同学都要喊一声“到”,有的学生喊得不响亮,老师就让重喊,直到合格。放学的时候,我们欢天喜地的往家跑,觉得学校一切都很有趣,很新鲜。下午老师没给我们上课,让我们几个人一组赛跑,然后,就让我们回家了。没想到学校这么有趣,这么好玩,老师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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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入学,我几乎什么都不会,数学还勉强,语文的拼音只会读,不会写,手比脚还笨,几乎使我厌学。但还好,最初的生疏过后,我很快就入门了。第一学期学完,一本语文书我可以从头背到尾。我从未刻意去背,只是在学的过程中,很自然地记熟了。第二学期陈老师去教别的班了,接着教我们的是一个很慈祥的老太太。关于陈老师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我有一本新买的小人书,拿到学校去炫耀,被陈老师看到了,借去看,后来却忘记还我了。我也没好意思冲他要,不过还是很心疼,那是一本真正的小人书,而我那时还是一个孩子。
张老师六十多岁,大圆脸,讲课时不戴眼镜,批改作业时才戴上。很专注,很认真的样子。我那时很调皮,就知道玩儿,但学起课程来很轻松,觉得在学校只不过是换了一个玩儿的地方,没有什么上进心,学习好坏对我没什么感觉。不过张老师对我很好,她对所有学生都很好。我人生第一个近似肯定的评价,就是从她那里得到的,所以弥足珍贵。她肯定了我天性的顽皮,也肯定了我天性的聪明,而且,她也不认为我的顽皮是什么缺点。我只是随性而为,从未认识到自己的顽皮,也从未觉出自己如何聪明,但作为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老教师,她对每个学生都明察秋毫。
我们那时都是八九岁的孩子,有时也会惹到张老师生气,但她从不发火,只是有一次她似乎很生气。对我们说,她已经退休了,不想出来教课,因为校长一次一次找她,她才来了。但她来了就要教好我们,不能把我们耽误了。张老师有一个傻儿子,三十多岁了,有一次正上着课,她忽然对我们说,她要回家看看儿子。回来对我们说,她儿子一点都不傻,可懂事儿了。那副认真的样子,让我今天想起来还很感动。我们只是一群不懂事的小屁孩儿,她对我们那么认真的说话,可见她是多么想对人说,她的儿子不傻,很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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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只教完了我们一年级,就不肯再了,说自己眼睛不好,还得在家照顾自己的儿子。到了二年级,教我们的是一个集体户的女学生,姓李,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个子细高,腿很长,裤子很瘦,把大腿和屁股箍得紧绷绷的。小小的头,五官配合着脸的比例,紧紧巴巴的。但教课还算认真。不过对我这样淘气的学生偏见很深,先入为主的认定我这样的学生就不是好学生,什么调皮捣蛋的事都是我做的,我是每件坏事的疑犯。
比如,有一次午休,我们几个男生在教室里胡侃,一个女生从旁边走过,被一个男生绊了一下,几乎摔倒。这个女生到教室告诉了李老师,李老师把我叫去审问,我当然不会承认,因为根本不是我,而且我对她这样侮辱我的人格很生气,我固然调皮,但我绝不会给女生下腿绊。所以,言语上对她有了冲撞,她就报告了校长。校长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先是很有修养的开导我,让我承认是自己给女生下腿绊。说我承认了,以后改正了就是个好学生。我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他的态度就不那么和蔼了。威胁我不承认就不让我上课,放学也不让我回家。
见我不肯就范,就把我带到学校的仓库里审问,继续威胁我说,不承认就把我关到仓库里。而我继续否认着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校长气急败坏,正好仓库里乱扔着坏了的桌腿和板凳,他就顺手抄起一条桌腿,举起来,说不承认就打断我的腿。他的暴徒举动更激起了我的愤怒和勇气,我更大声的说:不是我就是不是我。他见没有吓住我,可能也觉得这件事不是我做的,就放下桌腿,说不是你,你也一定知道是谁,说出那个人,你就没事了。我当然知道是谁,但我绝不会做叛徒和奸细,更不会在他面前做。他见问不出什么,就放我回去了,也没再追究那个人是谁。也许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是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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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个校长,在课间,我们四个学生在一起做喝酒干杯的游戏,这个游戏以前我们经常玩,就是把手攥空当酒杯,然后再碰,做出干杯的样子,但这次我们做这个游戏恰在毛泽东逝世期间。被这个校长看见后,就把我们几个用绳子拴在一起,让我们去公社投案。我那时还不到十岁,并不怎样害怕,还觉得挺好玩,可有两个同学吓哭了。另一个同学很生气。说去就去,拽着我们往校外走。还没走出学校,这位校长又把我们叫了回来,松开了事。这件事我没什么感觉,可这次是冤枉我,我就觉得很屈辱,委屈。回到班上,哭了很久。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不公正待遇,从此开始,我的童年时代便开始结束了,那时我还不到十岁。
这件事在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心中很快就淡漠了,但此后我变得更加顽皮,以前顽皮只是我的天性,现在更加进了故意的成分,反正我怎么都是一个坏学生了。上课时搞小动作,自己不好好听课,还影响别的学生。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李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做了几个小动作之后没人理我,我就站在凳子上两手插在腰间,朝着黑板做了一个很牛气的动作,课堂上发出几声抑制的笑声。李老师从黑板前转过身,莫名其妙地扫了全班一眼。没有人再笑了。她又转身往黑板上写字。我见刚才的效果不错,便再接再厉,爬到桌子上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前面写字的李老师的后背,脸上做出夸张的表情。全班哄堂大笑。我赶忙跳下桌子,刚坐下,李老师已转过身子,问怎么回事。一个女生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我说,他站在桌子上用手指你的后背。
这次我被带到值宿室接受批评,在值宿室站了两节课。李老师对我简直是痛心疾首,在和一个老师闲聊时,指着我说,一碗凉水看到底,他不待出息人的。那个老师说,那可不一定,有时候就这样的孩子出息人。这个老师马上就要出场了,她就是我小学三四五年级的班主任,姓姚,名金兰。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含着无限的善意和笑意。只是皮肤略黑,说话时总带着笑。她是我短暂的学业生涯中唯一敬爱的老师,我永远爱戴她,感激她,记着她!可惜她英年早逝,从农村进城后不久,嫁给了一个小她三岁的男人。男人是政府机关的一个小职员,婚后生了一个女儿,自己在幼儿园上班,在四十二岁那年因癌症去世了。我知道消息已是几年之后。愿她的灵魂在天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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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虽然对我完全失望,但在学习上并没有对我另眼看待,只要我不犯错误,她也不故意找我的茬。不过同样犯错误,我就要受到更严厉的惩罚。忘了是因为什么事了,我们五六个学生站在前面听李老师批评,她说着说着,忽然狠狠推了我一把,说,我可管不了你了。然后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我被推了个趔趄,脚脖子磕在了打扫卫生用的铁撮子上。我的脚当然禁不住磕,我当时觉得很痛,但并没往心里去,连看一眼也没看。等回到座位上,发现磕出了一个口子,出的血把鞋帮子都湿透了,弄得鞋里面黏糊糊的。我向来很皮,对出点血,受点伤从不在乎,如果不是李老师的哭,我根本不会记起这件事。在李老师的班上,我的成绩中上,在我的记忆中还从来没有因为学习被她批评过。也许批评过,被我忘了。
在李老师之后,另一位李老师教了我们大约半个学期。这位李老师个子不高,年龄也要小一些,我们背后都叫她小李老师。小李老师的性格不怎么稳重,教学能力一般,学生都不怎么尊重她。小李老师只教了我们半学期,就去教音乐了。她的嗓子很好,唱的歌比她本人美得多。接替她的是我前面说的姚金兰老师。姚老师高中毕业后,就回到生产队干活,当了几年社员之后,才到学校教书。她的哥哥原来也是教师,后来不断提升,做到了当时县里的宣传部长。而她的一个堂哥也在这个学校做副校长,靠着这几层关系,她顺理成章地在学校做了教师。虽然是靠关系上来的,但她作为一个教师完全合格。学校里的体育老师也是靠关系上来的,但他连齐步走和立定都喊不明白,有一次把“立定”喊成了“吁”,因为他来学校之前是赶大车的,喊顺拐了。
姚老师课教得很好,她是在真正用心教课,是真的想教好我们。虽然那时我还很小,但我也能感觉到。而更主要的是,她对学生有爱心。对我这样一个被老师讨厌的学生也不另眼看待,甚至还可以说是喜欢我,只有表现好的学生参加的全乡数学竞赛,她让我去,每年春季学校举办运动会,让我去跑一项叫做百米竞赛的项目。这个项目是学校自己自创的,就是在跑道上放上一道题,每个学生跑到题前边走边做,做完再往终点跑。记得我的成绩预赛时第一,可在决赛时,我把题目拿倒了,一直走到终点也没看明白是什么运算。我以为成绩和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可在领奖时,我仍排在第一,原来姚老师是这个项目的裁判之一,她的偏心让我得了这个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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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偏爱,本来我是该被歧视的学生啊。但她就是对我这样偏爱,偏爱的没有理由,不合逻辑。我还记得有一次在课堂上,全班都在埋头做习题,姚老师在前面批考试的卷子。我无意中抬起头,恰好看见她正笑盈盈地看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次考试我得了双百。她还时常给我们出一些有趣的智力题,陪我们做游戏。在她教我的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我的天性得到了最充分的发展。虽然仍然把学习当做一件兴之所致的事,并不用心和用功,但成绩始终上等。如果某次试题难一些,我的成绩就会上升到前几名。因为简单的试题我总好马虎,而难一些的试题却很少出错,而别的学生在这时就不那么容易应付了,我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在四年级下半学期期末,全乡要进行一次统一考试,串校监堂,检查每个学校,每个班的成绩。在这次考试中,出了一道我们以前从未见过的数学题。两个外校监考的老师也对这道题出现了不同的意见,小声争论着。又挨桌看每个学生的试卷,然后摇头。说实话,这道题我并没怎么费事就做上了,但心里并不怎么自信,不知道对错。后来交完卷子,两个外校监考的老师统一了意见,在前面给我们讲了这道题,我才知道自己做对了。那次全班只有两个人做对了这道题,一个是班长,一个是我。凭着这道题的成功做出,我得了第二名。而我们这个班在全乡十七个同年组中列第一。
学校张罗着要给前三名的学生奖励,每人买一件背心,姚老师还问了我背心的号码。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背心的事再没了消息,只把前五名上了光荣榜。所谓光荣榜在过去很常见,通常就是在某个公示栏上,写上光荣榜三个字,然后再把缀上榜人名字的红花排列在下面。这只是一种精神鼓励,但上榜人都会很自豪。不过这次没有考第二名的我,替代我的是考第六名的副班长。姚老师说上光荣榜的学生要德智体全面发展,不只衡量学习一个方面。我现在仍然觉得姚老师做的很对,要是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要是把我弄到那上面,所有人都会觉得很别扭,很不舒服,而我自己会觉得更别扭,更不舒服,觉得那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但我仍然觉得很伤心,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了,我并不想要那荣誉,但是那件事本身伤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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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是后进的学生,如何的顽劣。我只是有些叛逆,不驯服,有些任性而为,玩心很重。我从未对自己的品质产生过怀疑,我甚至觉得我的性格要比那些所谓表现积极的学生更高贵。如果有外族入侵,我相信那些积极分子做汉奸的几率要比我高得多。我之所以被认为后进,是因为对学校和老师的号召表现不积极,不关心班集体,不主动配合老师的工作,不仅不配合,有时还从中捣乱。具体表现在,老师让大家学雷锋做好事,唯独我和少数同学没有好事被记录在册,写进挂在黑板旁边的那个好人好事记事本里。学校要求每个班都写紧随形势的文章,这些文章写好后,再用毛笔写在一张大白纸上,然后贴在班级的墙上。
这类文章极好写,在报纸上抄下几句,改动一下,组合在一起就成了。班上的学生都这样写。一个学生还闹过笑话,连XX消息都照抄下来,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XX消息”。虽然班上的同学都这样写,而我却觉得很没意思,很虚伪,很别扭,不是我本心愿意做的,虽然做起来并不难。而配合老师的工作,老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班上有什么事就向老师汇报,我更做不来,那样我就成了“狗腿子”,叛徒和奸细。而搞一点“破坏活动”,就觉得很英雄。而且很固执的认为刻苦用功是笨的表现,并以自己并不用功而能保持好成绩而自豪。这种种表现,造就了我一个后进学生的形象,这个形象使我在离开这个学校,升到初中后,吃尽苦头。
升初中考试的成绩出来后,没想到我考得非常好,全班第一,单科成绩要比不少同学两科加在一起还高。因为这次的试卷是省里某重点中学的试题,非常难,在这方面我占了很大便宜,如果是比较简单的试题,我肯定不会考得这样好。我平时不肯用功,学的东西不扎实,简单的试题我反而会出很多的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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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第一的成绩肯定让校方很不舒服,因为我的成绩是对他们一贯的教育和好学生标准的反动,我这个反面例子无法让他们在教育学生时有充足的说服力。学校方面肯定窝着一股无名火,这绝不是夸大其词。因为校长在一次面对全体师生的讲话中,讲了一段话,说有的学生在这次升初中考试成绩好一些,就得意忘形,尾巴翘上了天。另有一次,我们几个男生正在教室里大声说话,我正好坐在靠门口的桌子上说着什么。四年级的一位男老师忽然开门从外面冲我打了一把沙子,沙子打得很用力,我的半边脸几乎被打木了,连耳朵都打进去了。
直到现在,我的右耳还有鸣叫的毛病,可能就和那把沙子有关。由于沙子是散的,我旁边的同学也跟我遭了罪。但那把沙子冲我来是肯定无疑的。记得几天后,校长就讲了尾巴翘上天的话,其实,这只是他们想当然的揣定,是以大人之心小人之心对一个孩子的不公正的偏见。在他们眼中,一个落后的学生,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一个不求上进的学生,一个不刻苦用功的学生,总之,一个“不该”有好成绩的学生,怎么可以考第一,好学生考第一有功,而我考第一有罪。
终于到了要离开学校的时刻,那天姚老师在班上讲了几句话,就哭了。班上的女生也都趴在桌上哭出了声。姚老师说她教这个班近三年,一定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让大家给她提意见,见大家不吱声,就叫我给她提。我低下头,不敢看她。但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含泪的微笑和泪光盈盈的眼睛。我的小学时代就这样结束了。那一年,我十四岁。
作者简介
李云风,1966年出生,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在《延安文学》 《阳光》 《 红豆》 《 杂文月刊》 《 散文诗世界》等几十家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获得2011——2012年首届《延安文学》奖,吉林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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