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王周末到他这边决不会遭遇类似的尴尬。孙庭午的内衣决不可能出现在客厅的书架上,也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不合适的地方,只可能出现在衣柜最下面的左边抽屉里,右边的抽屉里是他的内衣。柜子是三斗柜,左右各有三个大抽屉,左边是她的,右边是他的,分得一清二楚。一层搁衬衫,一层搁短袖T恤,一层搁内衣。袜子搁两个藤编篓子里,灰绿色碎花棉布衬边的篓子是她的,卡其色帆布衬边的篓子是他的。裤子裙子大衣什么的,另有一个挂衣橱放,也整理得有条不紊,一丝不乱。这方面孙庭午真是仔细。“有点儿太仔细了。”后来他姆妈说。本来孙庭午是他姆妈满意的人,在他家住了一段日子后,也在他面前抱怨了。

但老周正好相反,虽然在他结婚前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但结婚后对孙庭午一直挺好,也几乎没有说过孙庭午什么不是。
只有一次,是女儿蒾蒾出生的时候,老周看姆妈怀里蒾蒾的表情,就好像在看一张学生考砸了的试卷那样,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失望。
孙庭午还以为老头有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但他知道,老周的失望不是因为蒾蒾是女孩,而是因为蒾蒾长得和孙庭午一模一样,都是单眼皮,都是细长的脸,都是抿得紧紧的薄嘴唇。
那时候,他们已经从学校公租房搬到香榭住了,三室两厅的房子,还算宽敞。他本来打算买小一点的,工作这么多年,虽然也有一点积蓄,但相对于这个城市“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房价,那点儿积蓄也就只够在学校附近的某个小区付个小两室的首付。他父母这方面是帮不了他的,他也从来没指望过他们帮,两个退休中小学老师的那点儿工资,又不是对面郝阿姨那种一块豆腐都要分成两顿吃的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一块豆腐都要分成两顿吃”是姆妈讥笑郝阿姨家生活的金句,老周对姆妈这个金句还是挺欣赏的,虽然没有妇唱夫随,但表情差不多是夫随的表情,所以受到鼓励的姆妈把这个金句繁衍出了一个系列——“一条小鲫鱼都要分成两顿吃”“一根莴苣都要分成两顿吃”。
老周虽然不像姆妈那样关心邻居家的厨房生活,但他对郝阿姨家的阳台生活是很有意见的。怎么能在阳台上养鸡呢?搞得阳台上总是一股子鸡屎味,尤其是春天,春天东风多,她家又住东边。“小楼昨夜又东风”,老周差不多有李煜的哀怨了。然而老周一边对郝阿姨家的生活方式有意见,一边又欣赏郝阿姨持家有方。特别是当郝阿姨的儿子在上海买房子时,郝阿姨一下子就拿出了几十万。“我们家怎么就没存下钱呢?”老周问姆妈。老周的工资都是交给姆妈管的,所以这句话在姆妈听来,就有指责她不会持家之意。姆妈气得当月就把工资卡丢给老周了,还有菜篮子——“你来管家”。老周吓得赶紧推辞,“不不不,还是你来”。其实,当郝阿姨拿出几十万给儿子时,不仅老周有点儿沮丧,估计姆妈当时心情也不太好。
中国的父母都这样吧?儿女即使长大成人了,道理上也知道他们应该自食其力了,却还是放不下。尤其看到别人家的父母大刀阔斧帮儿女时,就内疚得不行,心虚得不行,仿佛犯了错的学生。他们甚至从来都没过问他买房子的事情。“你们学校的公寓房还挺好的,当初我们结婚时,还住单间呢,连卫生间、厨房都没有。”有一次姆妈这么说,那意思,他也可以在学校公寓结婚生子。他自己倒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反正就那么住着,没觉得多好,也没觉着多不好,要不是孙庭午说起买房子的事情,也就那么住下去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反正最后都是了无痕迹,在哪儿寄生不一样呢?但孙庭午说买房,他也不反对。
两人都参加工作不少年头了,积蓄凑一凑,再用公积金贷点款,买个小两室一厅,应该也可以。他没想到孙庭午这么大手笔,一下子就要买三室两厅。“懒得再折腾了”,孙庭午说。他心里还是有些顾虑的,怕从此当上房奴了。但孙庭午看了香榭的房子之后就是一副“就这儿了吧”的姿态,他也就不说什么了。结婚后他就把自己的存折和工资卡交给孙庭午了。所以他们能买多大的房子,孙庭午自己应该有数,他想。好像孙庭午的父亲是出了一部分钱的,至于出了多少,孙庭午语焉不详。
她不太爱说她家的事。她母亲在她小学时就去世了,父亲再婚,孙庭午又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读大学就离开那个家了,之后和那个家也没什么来往,反正也不在一个城市生活,所以不来往也说得过去。她父亲在银行工作,还是副行长什么的,有一回到他们这个城市出差,过来看他们——那时他们还住在学校公寓里呢,孙庭午说单位有事,没回来,让他招待一下。
他带着她父亲到学校转了转,她父亲话也不多,两个人几乎是默默地走完了学校那条迤逦的海棠小径。那条小径春天是很美的,“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有一回王周末还和他这么调笑过,当时他和苏小蓝在一起。其实那条小径他和王周末走得最多了。总是傍晚时分,天还大亮着,王周末因为吃得过饱,需要消消食。“行个散如何?”“行呗。”海棠小径一边是教学楼,一边是湖,他们慢慢走个来回,王周末胃里的食就消化得差不多了。很惬意的事情。王周末和他有时聊几句,有时也不聊,并不觉得那条小径有多长。但那天和孙庭午父亲走,他走出了一身汗,头一回觉得小径尽头的那栋红色小楼像卡夫卡的城堡似的,总也走不到头。孙庭午的父亲临走时似乎也松了口气,很客气地对他说,“有事就打电话吧”。是不是孙庭午后来打了电话呢?这事孙庭午没有和他商量,他也就没问。
香榭是高档小区,不是金碧辉煌的那种土豪风高档,而是有文化的闷骚风高档。有一回他听到姆妈在电话里这么对小姨妈说。姆妈是小学语文老师,说起话来会故意用一些家庭妇女不常用的词语。他觉得好笑,什么叫闷骚风高档?“你知道你家对面住的宋先生做什么的?人家是都市报的主编欸。”姆妈大惊小怪地说。他哪里会知道对面住的男人是主编,更不知道人家姓宋。而父母过来不到一个月,就认识了不少人。不单对面的宋先生,还有楼上的姜画家。
他之前只知道楼上的那个女人养了一只猫,因为女人下楼取快递时那只猫会跟在她身后。他和那只猫每次见面倒是会对视几秒钟的,仿佛他和它才是邻居似的。他喜欢看那只猫的眼睛,琥珀似的通透。也不知道他在猫的眼里是什么样子,那样的凝视总是有含意的吧?“姜画家是画绘本的,几米那样的绘本欸。”姆妈骄傲地说。好像住在一个画几米那样绘本的画家楼下,多光荣似的。姆妈就这样,有一种小地方人天真的世故。“至少你家没有养鸡的邻居。”老周虽然没有姆妈那么喜形于色,但他也很满意这个小区里人的高素质。
他觉得父母真是可笑,看不上养鸡的,却看得上养猫的,好像养猫和养鸡有多大区别似的。
蒾蒾出生后,他父母过来帮忙。一开始并没打算这样,他们试着请过好几个保姆,都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按孙庭午所说,一个是不讲卫生,一个是老躲在卫生间看手机,还有一个是“太恶心了”。本来这个“太恶心了”的保姆他还挺满意的。不但照顾小孩有经验,也爱干净,还喜欢带蒾蒾去公园晒太阳。对这最后一点他尤其觉得满意。在孙庭午产假结束开始上班后,白天基本就是他和保姆在家——他一周就两天课,其他时间都是待在家里的。有时看书看深了,抬头突然看见保姆,会吓一跳,有一种不知置身何处的恍惚感觉。难怪博尔赫斯说,镜子和男女交媾是可憎的,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倍增。先是多了孙庭午,又多了孙蒾,又多了一个又一个的保姆,还要多出谁?天知道!
孙蒾长大后也要结婚,然后至少多出一个女婿——她如果离婚的话,那就不止一个女婿了。然后又有外孙之类的,没完没了。难道一个人独处的时光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吗?他几乎伤感了。那个保姆是觉察了他的心意?还是本来就有向日葵一样的天性?只要外面出现一丁点阳光,她就急不可耐地说,“我推蒾蒾去公园晒晒”。好像蒾蒾是她刚洗的湿衣裳,需要争分夺秒地挂到太阳底下去晒。他总是“嗯”一声的。为什么不呢?保姆和蒾蒾一走,整间房子就属于他了。他不用躲在书房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从书房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阳台。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庭阶寂寂。当然,啸歌什么的,他是不会的,最多哼两声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总是这两句,后面就没有了。
但如果王周末在,那他就可以跟着往下哼了,“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王周末其实也哼不全,没关系,两个男人不过是借哼歌表达他们的快乐心情。那么悲伤的歌,被他们哼成了很欢快的旋律。他们两个在一起,总是莫名很快乐。有一次王周末甚至开玩笑说,“我们为什么要和女人结婚呢?我们俩应该结婚的”。如果他们结婚的话,至少不会生出孙蒾来,他也戏谑地想。
然而,自从他住到香榭这个小区,他和王周末见面就少了。香榭离学校公寓不近,坐地铁要半个小时左右,之前之后还要步行上半个小时左右,所以就算偶尔想见见,但一想到路上的折腾,也就作罢了。毕竟他们都不是王子猷那样的人,会在大雪天划个小船花上一晚上的时间去看朋友。这样的兴致和冲动他们是没有的。也不知道王周末现在怎么躲姚莪的,学校公寓不比他这儿,空间相对大,还有书房,就算孙庭午和保姆都在家,他至少可以把书房的门一关,假装自己在备课,或者写论文。
孙庭午从来不会像姚莪那样在门外“王周末王周末”地叫唤。孙蒾出生后就更不会了。她下班回来后总是先找蒾蒾,假如蒾蒾没在家的话。但蒾蒾一般都在家,保姆会在孙庭午回来之前先回来的。但有一回孙庭午提前回家了,“蒾蒾呢?”她照例问他。他假装看书看入迷了没听见,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孙庭午不喜欢保姆去公园。之前她说过的,为什么要去公园呢?小区里的环境也很好,没必要去公园哪。公园有好几百米远呢,中间要过红绿灯,还要经过岸沚汀兰。人来车往的,不安全。孙庭午这么说的时候,保姆不吱声。反正孙庭午白天不在家。她等孙庭午出门后出门,在孙庭午回家前回家。而他差不多是共犯。因为一直知情不报。
孙庭午在楼下转了一圈,又去公园转了一圈,最后在岸沚汀兰小区西边的门房门口看到了蒾蒾的粉蓝色小推车。
保姆躲在鸟笼子一样逼仄的门房里看电视,坐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腿上。
原来保姆在“我推蒾蒾去公园晒晒”的时间里,都是去和那个保安约会呢。
“太恶心了!”孙庭午气得不行,当天就把那个保姆辞了。
他后来还无聊地去看过那个保安,不是特意去的,正好经过那个小区,他就绕了点路从西门走了。他多少有点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孙庭午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可他家保姆五十多了,也没姿色,也不打扮——如果是那种文眉画眼抹胭脂看上去就擅弄风月的老女人还好理解。可他家保姆看上去明明是个老实巴交的家庭妇女。让他诧异的是,那个保安非但不猥琐,而且眉清目秀,绿色制服下的身体还修长结实,如果他把那身保安制服脱了,穿上风衣什么的,再戴上一副金丝眼镜,走在校园里,说是大学老师也可以——还会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师呢。
世上的事情,尤其是男女的事情,真是很难说清的。
他回来还和王周末聊过这事,王周末又是那句话,“存在就是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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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阿袁,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的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郑袖的梨园》《米红》《苏黎红小姐》等,长篇小说《鱼肠剑》《上邪》《师母》《打金枝》等。作品曾获《上海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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