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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挺好》剧照  图源网络
都说父爱如山,那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呢?
文/云淡风轻
我不大看《父母爱情》这类电视剧,不是它们不好,而是感觉有些扎心。
我的父亲是2006年7月1日离世的,那年他71岁。在这许多年里,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很少谈起他,虽然每年会去上坟,每年都会去看望他和母亲。
是的,他与母亲葬在一起。买墓地是2003年末,那时母亲晚期癌症,已是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墓地购置后我们把父亲带来请他视察,他听了我们的介绍,用手摸了摸那大理石的双穴墓坑,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们听说,他很不满意,因为尽管母亲时日无多,他还活的好好的,不应该就这样预先也给他准备身后的住处,好像我们做子女的在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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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们家最先生病的是父亲,他被确诊糖尿病是在1985年,那时我家还住在苏北一个乡镇中学里,父亲是校长,母亲是教师,父亲确诊时症状已经相当严重。我父亲生性倔强,对任何事情包括疾病都很固执地持有自己的理解,不大服从管理,医生的话也不是全听。比如他一生嗜辣,最爱吃半熟的油煎辣椒,爱喝点白酒;生病以后医生嘱咐他饮食忌刺激,他置之不理,照旧我行我素。那时母亲和我们对这个病并无太深的认识,当时的医疗环境也比不得现在。到了1997年,父亲因糖尿病并发症导致视网膜脱落,他失明了。那年是他退休的第二年。
这些年里,一直是母亲在精心照料父亲。双目失明的父亲在家里依然是权威,母亲总是给他足够的尊严,烧菜烧饭都会征求他的意见,在他耍小孩子脾气,我和弟弟们武力相劝,比如没收他的酒瓶时,母亲就会对我们说:你爸爸这一生就是这一点业余爱好,依他吧。
在我们家,母亲是家庭的支柱,这一点父亲并不否认,而他心甘情愿地接受母亲的照顾,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家庭的中心,这是我们后来才意识到的。
小时候,我和父亲并不亲近,或者说他跟我不亲近,我渴望父亲的笑脸,渴望父亲的温存,可是得不到,他永远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模样。他从不高声说话,但是十分威严。自我有记忆时起,不记得父亲曾抱过我,他好像不论在家里和学校都是校长。
我不止一次问过母亲: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母亲说:不是,他喜欢你,他喜欢你们每一个孩子。
好吧,母亲说是,那就是吧!母亲似乎总在言传身教地让我们知道,父亲才是全家的中心点。他们从来不吵架,我甚至没听过父母高声说话。
2000年底母亲患了黑色素癌,那时父母已回到县城,我和弟弟们也都长大成年,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了很大的好转,除回城时文教局分配的房子外,我还给他们买了一套新的二居室,两套房子都是有房产权的商品房。母亲却未能轻松享受生活,她患病后坚强地经受各种痛苦的治疗,还是没能斗过病魔。
母亲于2004年正月十五离去,母亲走后父亲只活了两年半,可是,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们经历了多么荒唐而又惨痛的事情啊!好像一只无情的手,把母亲经营多年的笼罩在我们这个家庭上面的温情、美好、无限和睦、无边友爱统统揭开,露出了丑陋自私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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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今日,我依然认为父爱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就算存在,它也是含混而暧昧的,更加像是自我意识,这种爱的中心依然是自我,而不是无私。从我做女儿起如今我也做了母亲,从我自己的体会和我女儿的经历体会以及我的母亲和我自己作为母亲这个切身体会来说,父爱这种东西嚒!即便是我的母亲拼命向我们表述父亲对我们的爱,即便我拼命向女儿阐述她的父亲对她的爱,可那还是拉不回来的,不存在的东西始终是不存在的。
我也不喜欢那句“父爱如山”,那真的如山吗?假如有的话,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呢?压在子女们头上的山?压在母亲头上的山?还是真的可以依靠的山呢?其实山是无法依靠的,还不如一棵树,却没有人说过父爱是一棵树,可见如山父爱,不过是种抽象的表达,山远远地在那里,你可以看,可以爬,你却靠它不住,而树却是具体的。 
对我们来说,母亲才是可以依靠的大树。父亲喜欢母亲吗?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我们看来,父亲就该是父亲,母亲就该是母亲,爱情跟父母有什么关系! 
直至今日,我们姐弟依然无法直面这件事情,从内心来说,倒不是因为他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就要再婚,以及他把家里的房子拱手给了那个完全是图他的房子的老太太,而是他对母亲的态度,在母亲生病后,尤其是母亲肿瘤扩散,日子所余无几时他的种种做派。
那时,母亲已经无法站立,瘫痪在床,自是不能照顾他,我们请了保姆。父亲开始请他以前的老同事们到家里来,他背着我们,让保姆替他一个个打电话。后来我们知道:父亲让人家给他介绍老伴!
母亲就躺在隔壁房间,意识清醒,母亲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是清醒的!
记忆中父母一直同榻而眠,那张床是很多年前父亲亲手编织的,用的是牛皮,在我们家,大家戏称它牛逼床。当大弟弟告诉我,父亲不愿意再与母亲同床,理由是晚期癌症病人身上有不好的气味时,我简直是震惊到怀疑人生。
虽然父亲跟我们不亲近,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对母亲,对这个家以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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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想:母亲的病该是长期压抑自己的结果吧!这么些年,母亲致力于照顾父亲,照顾子孙,何曾真正想到过自己。我们无比悲哀地认识到:作为丈夫,父亲并没有为她着想。母亲是到了生命最后才明白过来的呢还是早就明白了,但是已经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了呢?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了。对母亲,我们有太多的不忍,太多的怜惜。
有一回,我和弟弟谈起了父亲,我们讨论:假如他的身体还行,至少,眼睛能看得见,他会不会在母亲离去以后不这样着急地忙慌地开启自己的新生活呢?结论我们都没有说出口,我们知道,不会的,他总是要这么做的。
会不会给他自己多留一点怀念和追忆妻子的时光呢?我们甚至对这都没有把握。
他会考虑我们的感受吗?不会的,这个我们知道。
那一年的正月十七,我们送别母亲回来,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默默无言,泪流不止。母亲的遗像挂在墙上,她微笑着俯视我们。父亲却手舞足蹈,显得很高兴,好像终于摆脱了一种束缚,终于开始了新生一样。
我们冷眼看着,一言不发。仿佛这个人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一样。我们觉得:从母亲离世的时候起,父亲就已经不存在了,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自私透顶的外人。真替母亲不值!
可是,我们不能不管他,我建议他跟我回深圳,和我一起住,他不肯,说我会把他关在楼里,那是坐监狱!他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这是我家!我跟保姆过,我要把这个房子给保姆。
我们吓坏了,那个保姆四十来岁,虽然是个乡下人,可是人家自己有老公有孩子!再说母亲离世前明确说过:这套房子要留给儿子。他从来没有把母亲说的房子要留给儿子的遗嘱放在心里。我们却不能,于是我们姐弟商量,卖掉了那套房子,然后购置了一套四层的小别墅,请了保姆照顾他。我们自以为这个计策万无一失,是对父亲晚年最好的安排。
父亲却百般地不高兴,他整天闷闷不乐,把自己当成苦大仇深的受难者,认为子女们都在欺负他。他加紧了再找幸福的脚步,他自我感觉良好,他觉得自己有房子,有退休工资,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有钱,他还不过七十岁,还能活好久。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他还有一套房子,那是一套二层的小楼房,上下共有四间,位置在县城另一边的老城区,虽然旧一些,但是很方便,面积也足够大。
父亲终于还是搬回了老房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与一个老太太一起,搬家后那段时间,他多次住院,后来心力衰竭去世。他从来没有正式向我们介绍过那个老太太,反而是我们,父亲住院期间遇到她总会客客气气打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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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的追悼会上,我们才知道,他结婚了,那老太太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父亲为此把房子留给了她。我们不在意那个房子,我们从来没有想要那个房产,可是父亲这最后的举动却令我们无比寒心。
送别父亲后,我们把他的遗像留在了老房子里:这到底是他的家,让他镇守吧。可是不久以后那老太太便又再婚,父亲那张遗像从此不知所踪。
写下这些,十分艰难,关于父亲,我们姐弟至今不敢在一起深谈。小弟曾经想要改掉自己的名字,他说他不要再跟父亲姓,他要改回母亲的姓氏,被舅舅阻止了,舅舅说:假如你母亲在,她不会同意的。
如今,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我们年岁的增长,当年的那些情感逐渐起了变化,挥之不去的竟然是遗憾和....歉意。
原来,世事万千都可丢之弃之,唯有亲情丢不掉。那些关乎亲人的往事,都在心的深处生了根,愈久愈茂,难以忘怀。而他,终究是亲人啊!
当死亡真正降临,你之前所做的所有思想准备、心理按摩都是白费。这种打击,不事到临头,你也不知道它的分量有多重,它越来越重,越来越沉。死亡让你清醒,让你知道什么都无法挽回,什么话都无从再谈起。从不相信有来生,现在觉得有来生挺好,我希望我们还能和父亲相遇。在另一个时间、空间,无论如何,我会认出父亲。这下一次,我们将会真诚交心,相互理解,也不再分开。
其实,作为子女,我们无法判断父母的情感和关系,我们不能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有资格做这个裁判。你认为父亲跟你不亲密,但是他并没有对不起你,他挣钱养育了你,是他让你受了教育,让你长大成人;你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你的性格特点你的人生轨迹也有他的痕迹,而且,到了如今你也走过来人生的大半,你深深明白,无论父亲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无论你认为他有多么自私,可他还是你最亲的亲人,你会想他,如同你想念母亲一样,如果还能见到他,你会不惜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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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不管对“父亲”这个词的理解怎样复杂,却有深沉的歉意泛起,压在心头如山一般。作为长大成人的女儿,我最终没有保护好他。他不见了,永远不见了。现在我懂了: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作为男人,他的举动无需任何人原谅,包括子女;他只是做了一个男人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长大成人的我们为什么不能不要用“父亲”的框架去套他,而与他像兄弟姐妹一般相处呢?
我,为什么不能像理解一个正常的老男人那样去理解你甚至帮助你呢?如果当年我们出手,你应该不会那么寂寞那么无助吧,应该也不会那么快的离开我们吧!什么父爱,什么如不如山的有什么重要呢?说到底,我还是不能忘记你啊。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原谅我自己,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搬开心中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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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云淡风轻,六零后理工女,现居深圳。退休后闲适散淡。喜爱美食美景兼顾读书与瑜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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