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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剧照  图源网络
寻找救生艇:爱尔兰文学特辑
编者按:空间新书推荐栏目推介最新上市的好书,本期推荐上海文艺和单读出版的《寻找救生艇:爱尔兰文学特辑》。乔伊斯、王尔德、叶芝、贝克特、萧伯纳等作家构成了我们对爱尔兰文学的传统印象,而爱尔兰的当代文学界同样灿若星辰,书写着新一代人的爱与痛。
欢迎读者留言,编辑将挑选两个精彩留言,留言者将获赠书一本。活动时间自发文起至4月25日8:00整,获奖名单将在活动截止后公布。
埋了我父亲你会死吗? 
文/莉萨·麦金纳尼(Lisa Mclnerney)
译者/柏栎
我对殡葬人说,我想为父亲办一场葬礼。我说,感觉这样做是对的,假装那个人值得一场告别仪式,而这些事是好女儿该做的。
殡葬人朝我看了一眼,眼神中的意味我完全明了,我和他的女儿们一起上过学,不止一次在他家的餐桌上吃过饭,在他家中睡过几回觉,还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半夜不睡,坐在他家客厅里,把他吓了一跳。他提醒我,我父亲还没死。
我说他可能死了,想了想终究没说出“他对我来说已经死了”,这句话太荒唐,虽然也是事实。我对殡葬人直呼其名,这种行为仍然让我感到害臊,哪怕我现在已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差点没扑嗤笑出声。罗伯特,我说。用沉重严肃的语气压住了嗤笑。罗伯特,你是了解我的。这话也让我感到害臊。有点像宣称自己在这个地方也算是个人物,人人都应该认识。这话里有股强烈的自命不凡的口气,但问题是,我本来就不属于任何人,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要摁上父亲的棺材盖再敲上钉子。
殡葬人在他办公桌前伸了个懒腰,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他收紧下巴,皱起眉头,这让我想起来一个陶瓷小丑。他身材修长,五官精致,不像是干这行的,不过他说话办事有条有理,而且我觉得他并不亲自动手挖墓穴,所以不必一身横肉。即便如此,我看得出他但愿不用接下跟我讲理的任务,也但愿不用连做梦都梦见撂挑子,他只想沉浸在自己的遗憾里,拉拉杂杂说一会儿无济于事的话。他说,不管你信不信,这种事自有一套规章制度、行业准则,可以这么说。没有遗体,就不能办手续。殡葬人的办公桌是个便宜货,像是从什么邮购目录上买来的。桌上放着一台硕大的电脑显示器,一个发黄的键盘,别的就没什么了,这也许是因为他天性喜欢整洁,但在我看来就像是一个骗子的配置,像是某个长得一表人才的小伙子正在布局诈骗一家船运公司,万一警察找来,他随时会翻墙逃走。
我对殡葬人说,我不反对把这场葬礼重新归类为搞排场,只要我们能按常规流程办理即可。葬礼可以办得像麦卡纳斯 那种庆典,我说,一个社区化装游行。绝不会显得奇怪,我强调,如果照这种风格办。殡葬人说,肯定会奇怪的,我既然一直生活在本地,就意味着人们会知道这事背后的恨意,无论我摆上多少桌,放上多少小三明治和茶水。这件事不单会让我个人的名誉陷入危机,而且原本就有够多人觉得我们这地方的人都是十足的疯子了。
我承认这话说得不错。
殡葬人当然早已从他干的这一行当中知晓何为失去,而他的个人生活也让他对此深有体会。他板着脸把我送到殡仪馆的大厅门口。我不该说“化装游行”那个词,因为与他结婚将近二十五年的妻子,就在前一年跟她业余剧团里的一名演员一起跑了。她叫米歇尔:他妻子和那位女演员都叫这名字。关于这一变故,流传了许多笑话,并不仅仅因为第三者的性别。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你能被一个女人所取代,找什么借口听上去都很好笑。首先让妻子加入业余演出团体就不明智,因为这会导致她接受穿宽松上衣、吃藜麦之类的新式概念。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殡葬人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在死人身上花了太多时间,就无心揣摩活人的心思,而这对于已婚男人是至为重要的一项技能。
在殡仪馆大厅门口,殡葬人问起我的儿子们,他们考试如何,培训如何,对我要办的这场葬礼有何想法,也许他指望我会低下头,说还没有把计划告诉孩子们,但我早已和他们商量过此事,虽然没得到他们的支持,但肯定引起了他们的关注。殡葬人沉着脸说,他知道我的情况。他是知道。但满足我这种心血来潮、为所欲为是不明智的,因为那样只会让我精神崩溃,其情形便是他们在奥乐齐超市找到穿着睡裤走来走去的我,抽噎着,把中间货架上的东西从包装里拆出来,大声念出上面的产品设计和用途。这是预见得非常具体的场景了,所以我寻思着他是不是已经听说了什么堪称灾难的事才会这么说。
我没有参与散播关于两个米歇尔的笑话,因为我是个体面人。我应该处事得体,因为我觉得有必要证明自己值得被爱,因为我父亲不想认识我,也从未想过要认识我。
正当我和殡葬人心平气和而别扭地站在那里时,一个穿蓝色卡其裤的人从街上走来。我没认出他,但殡葬人朝他点了点头,我便也点了点头,而这人略略颔首,微微张嘴,发出一个类似呼气的声音,并不像是说了一句话或一个字,这举止在当地也不算奇怪,但还是让我恼火。你可以说我没兴致搭理这种不露声色的人。殡葬人一直盯着蓝卡其裤男,直到他走远了听不见我们说话,才告诉我这个男人是波兰人,已经在爱尔兰待了十八年,他原本只是为了一个签了合约的项目才待在这里,却发现自己已半截被埋在地里,铲起来的土盖在了他头上。这种事怎么会发生,殡葬人也不知道。也许看似现实的出路,没有人喜欢的,不被在意的,会在轻易成为习惯以后付出代价。也许作为遵循习惯的生物,我们不该以为时间给我们最可怕的压力,莫过于衰老。也许这就是导致人们最终染上毒瘾,或者肥胖成疾的原因。殡葬人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喃喃地表示同意。
殡葬人说,这人几年前回波兰去过圣诞节。他坐在他父母的餐桌前,试图对他们解说爱尔兰议会关于媒体泄密和养老金的争论。他母亲打断他:儿子,你在讲英语,我们听不懂。这个波兰人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他是在用英语抱怨,而抱怨是一种极为个人的表达方式,是深入骨髓的东西,第二,现在他更像爱尔兰人而不是波兰人,他再也回不了家了。这令他痛苦失落。他开始酗酒。你看到了吗,殡葬人问我,为只是怀疑失去了的事想得太多,会造成什么伤害?这个波兰人以为自己不再是波兰人,而又因为他永远成不了爱尔兰人,他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属于……你看到吗?喝得烂醉如泥,殡葬人说,他这是蓄意自杀。而且他一直会是波兰人,这写在他的护照上,刻在他舌头的肌肉上,尽管他说的是英语。我们也一样,他说,他们消灭不了我们的盖尔语,他们也不是没有试过。我没有问“他们”是谁。我不知道,但我也知道。总是有那么一群“他们”,而我们在他们的对立面上被定义。
殡葬人开始指点各种商铺和路人。这家保险经纪人的店;这老太自从几十年前和住在波尔顿 的妹妹打电话吵了一架后,脑子就一直不大对劲,为何而吵,这两方没一头能告诉你更多,如今两人步履日渐蹒跚,此事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几乎已经毫无意义。从那之后,这老太就给报纸编辑写控诉信,什么都写,一星期两三封,殡葬人听说,她甚至被巡警警告过。还有那辆停在人行横道前的马自达,我会想到,坐在里面的那个人曾经是爱尔兰国家橄榄球队队员吗?他从未当上球队里的明星球员,在人生较为黑暗的时刻,他过于轻易地听从了自己的内心。他的名声已逝,成就成空,他付出的牺牲换来别人的耸肩。
那个站在街对面排屋前窗的蹩脚诗人,曾经是搞学术的。一天晚上她喝酒后忏悔,她走上岔路都是因为搞丢了一篇论文,那还是在论文都只有一份稿子的年代。与她付出了一生的作品分离却不知为什么并无热情重写,她只能在写下的词语中找到微小的安慰,所以现在她只写短诗。据殡葬人所知,她已经堕落到写下流打油诗的地步。他绝望地朝我皱眉。沉浸在失去中不可自拔的人,或者陷于孤绝中的人,对自己、对他人都是一种危险,他说。而他的工作是让人们放手,掰开他们攥紧的拳头:当他为我提供这一服务的时候,我怎么会不接受他的专业知识呢?
比如说(说到此处他脸色有些发白),镇上有些家庭相处不好,也不知道为何相处不好。但有几户人家,他知道是因为一边是共和党派,另一边是统一党派,也就是说其根源能追溯到内战。这该死的地方,他说,一边擦了擦嘴。这该死的地方到处是与他们所爱的事物分离的人,他们无法接受现状,不停地给自己的伤口投喂“面包屑”,让它活着。
我问他米歇尔现状如何。他立刻面露尴尬痛苦之色。
我问他,他是否以为我从未见过我父亲,是否以为我想办这场葬礼是为了某个理念,为了某种弃我而去的理想。
他没有回答,但移开了视线,双目泛泪。
我告诉他,我见过我父亲。我说最近我查到了他。我说他是北爱人,殡葬人知道此事吗?又来了一桩,殡葬人说。
我父亲以前是北爱人,我告诉他。或者现在是北爱人,但时态并不重要。他的名字很普通,所以我费了好一番劲在谷歌上搜索,但最终找到了他。我开车北上穿过莫纳亨郡,进入阿马郡。我没抱希望。我去那里也许只为了打听闲事,也许是为了某种实际需要,想了解父系遗传的医学特征,也许是想让他知道他有外孙,因为我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很是骄傲。如果一个人能有孩子还不骄傲,能繁殖还无所谓,这才是奇事。
直到那时我还是羞怯的。我很容易尴尬,会迅速隐藏自己的脆弱。但去找父亲这件事,让我抛弃了这些,把我变得像修女一样厚脸皮。我告诉他我是谁。哦!他说(一脸蠢相)。他即刻要求我给他保证,保证我不是来报复的,不是为我母亲来的,也不是欠了债来找他帮忙的。“我只是想着。”我开口说,但话没说完,只是叹了口气,他也没让我解释,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仿佛“我只是想着”是女人天生会干的事,坐在那里想着,随后在想法的驱使下,开车数百英里,第一次—或者就算是第二次吧—去见她们丑陋的、胳膊外翻的、脾气古怪的父亲们。他喃喃地说他曾去看过我一次,就在我出生之后。我不知道为何他只看过我一次,他也不会告诉我。也许因为我长得像他,是个丑陋的孩子。
时代不同,他说。那时还没有《耶稣受难日协议》,他不能只是为了度个短假就去爱尔兰共和国。我说这可真有意思。那么他以前去共和国干什么?哦,他的蛋蛋来兴致了就可以穿过边境去度假,好吧。等到要找借口了,我们就是两个国家。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问,神色比他本该有的样子更加不悦,而他已经到了要领养老金的年龄了。我父亲告诉我,在我母亲的国家,我们都是疯子,满脑子理念,问起话来总是像一个先知。
我又看了看殡葬人,他几乎在我旁边颤抖。他身后只有一星半点镇子。来往的车流把房子们切成一块块的,同样割开它们的还有殡葬人佝偻的背,和我身体伫立的角度。屋顶的分区混乱。人行道也不平整,像是由三个不同的郡议会分别铺设的。我又数了一些行人,他们可能都来自不同的年代。我想知道有没有一个集合名词可以用来形容殡葬人,如果没有,那应该是什么。丧事。官僚。队伍。这几个集合名词中,“队伍”即使不是最有想象力的,也应该是最恰当的。正如我从我父亲房子的前窗所看到的那支队伍。
一个父亲已不再是一家之主,殡葬人说,所以你没必要表现得好像你的一家之主没有了似的。你的生活里没有他已经够久了。
我对他说,你的米歇尔,或另一个米歇尔,我无所谓你告诉我哪一个的情况,罗伯特。如果你不为我埋了我父亲,我会不停地问你,直到你想起来,你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都是不正常的。
等着他回复时,我想起来我是怎么样站在父亲的客厅里,透过窗子的纱帘朝外望。
当时,外面街上走过了一支送葬队。灵车上挂着塑料花,队伍跟在后面,家人穿着黑衣,朋友和邻居穿着深蓝色裤子和长大衣。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我知道他们在小声抱怨,在跺脚。我知道他们希望葬礼快点结束。我想到每一天有多少次这样的告别在全国发生,在这一个,或者说两个国家发生。在这所谓的社会安定秩序之中还能得到做这么多事情的机会,是多么幸运。可到处跟人这样说,告诉那些哀悼的人,他们真他妈应该为可以哀悼而高兴,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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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单读》重启世界文学之旅,来到文学传统丰厚且依然富有文学活力的爱尔兰,用文学进入爱尔兰这片充满苦难但人们以无与伦比的方式向外敞开自己的土地。本辑邀请曾旅居爱尔兰、现居英国的作家颜歌和群岛图书出版人彭伦客座主编,译介在本地文学读者里受到推崇但在中文世界介绍得还很少的、独具一格的十二位当代爱尔兰小说家及其作品:
凯茜·斯威尼、露西·考德威尔、温迪·厄斯金、妮科尔·弗拉特里、约恩·麦克纳米、科林·巴雷特、莉萨·麦金纳尼、凯文·巴里、路易斯·肯尼迪、丹妮尔·麦克劳克林、简·卡森和梅拉图·乌切·奥科里。
他们的写作关注大时代阴影下漂泊着的个体命运,以文学的眼光进入历史,将“北爱尔兰问题”、移民议题和晚期资本主义图景化为故事背景,刻画底层劳动人民、每个小人物在历史洪流中经历的伤痛,对尊严和救赎的渴望;与此同时,他们也在描绘当代人心灵困境上入木三分,那种在空虚的人生中无从找到自己存在意义的颓丧,那种想要与人相拥却发现人与人之间无法跨越的隔阂的无奈,我们都是命运相似之人,正在寻找一艘救生艇。
推文挑选了莉萨·麦金纳尼的《埋了我父亲你会死吗?》以“北爱冲突”为背景,让我们看到流血冲突和社会动荡之下一个个小家庭的碎裂、人与人之间的敌对和个人无法挽回的失丧;从东欧、非洲来到爱尔兰的移民依旧为生存所困、受难,描绘一代人的心灵困境,如何在生命的空虚中寻找激情和意义,如何对抗爱欲的消散与对生活的倦怠,如何面对个人的孤独、人与人之间的不可交流,探寻当代人普遍的精神危机。
编辑推荐
本书由著名小说家颜歌和著名出版人彭伦携手精心挑选爱尔兰非常出色的小说家的上乘之作,作品曾获BBC国家短篇小说奖,或者入围布克奖等,集结周嘉宁、亚可、何雨珈、于是等译者推出精良译本,打破对爱尔兰传统小说的刻板印象,引你走进爱尔兰文学新的“黄金时代”,篇篇出彩,不容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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