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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温暖的斜阳
文/云淡风轻
她那时站在斜阳里,兰色粗布的大襟罩衫被傍晚的风吹得飘荡。身后是老屋的大门。门敞开着,她长长的影子被高高的木门槛绊了一下,落在堂屋里,仿佛门里一个她门外一个她。她站在门口,看着在门前土场上玩耍的我们,表情专注而慈祥。夕阳的余晖照着她,如淡金色闪光的油彩涂抹在她的脸上。
这个如米勒的画一般温暖的农妇,她是我亲爱的祖母。
1
早年的南京,南北划分非常明确:江北是郊区农村。江北人把过江称作上南京,好像江北不是南京似的。没有大桥的时候,人们去下关码头乘渡轮。后来长江大桥建成通车,过江的那路公交车就被称做大桥车,大桥车在江南起点站是盐仓桥,江北的终点站是泰山新村。
大桥通车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热闹的场景:许多许多大汽车披红挂彩开进崭新的车站,车窗玻璃很大很明亮,能看到里面浅绿色的座椅。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锣鼓声震得耳朵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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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九六八年,我五岁。
这里那时叫个浦口区,浦口区有个山,叫个泰山,山上有个塔,叫个宝塔,山上还有个庙,叫个泰庙,在这个不高也不大的“泰山”下面,有个小村子,就叫个泰山新村。
我奶奶的家就在泰山新村。三间红砖瓦房是堂屋和两个卧室;厨房和堆柴草的杂物间在堂屋后门的小院里,厨房的柴火灶旁有风箱,奶奶做饭的时候点上柴火便拉那风箱,呼哒--呼哒,很有节奏,很好听。
这三个房间加起来总共也不到七十平方米,而当时家里最多的时候是十二个人: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爸爸妈妈;孩子们从一岁到八岁,依次有六个。
我母亲将我交给奶奶时我是个刚满八个月的毛丫头,她与父亲工作的苏北盱眙离泰山新村不到二百公里,当时长途汽车要五个小时,他们平时不回来。现在想想:真不知道祖父母用了什么办法安置这么一大家人!过年全家聚齐,吃饭时大人一桌,孩子一桌,真热闹呢!
南京的冬天其实很冷,可是现在回想,除了对手脚上冻疮的记忆以外,却再没有关于寒冷的任何印象,似乎幼年和童年一直生活在阳光明媚的夏季,记忆总停在夏天。
我家大门外有片不大的空地,种着两株龙爪槐,晚春的时候会开很白很香很好吃的花,一嘟噜一嘟噜地挂着,香味飘出很远;夏天树荫浓密,白天的树荫下总是很凉爽,晚上在门口的土场上乘凉时,那干净明澈的月光至今如在眼前。
傍晚,待太阳收尽它最后的一缕光线,打一盆冷水泼在自家门口,压一压尘土,然后搬出小方桌小板凳小马扎,再搬出碗筷,晚饭装进大瓦盆,也一起搬出来,全家围坐吃饭,农村的晚饭通常是稀饭馒头和咸菜,大家吃的唏哩呼噜。这时天色依然明朗,天空有时会有红色的云,那云一丝一缕地飘在蓝色的天上,很漂亮。
吃好饭洗完澡,奶奶给我们一个个拍上痱子粉,换上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干净衣服。关照我们:乖乖乘凉不要乱跑,奶奶还要干活。我奶奶总有做不完的事:做饭,洗全家的衣服,给我们缝补衣服。清早生产队还没有出工的时候她要给队里放牛;夜晚有时还要乘着月光,和爷爷一起去后山坡侍弄自己家的自留地,那里种着生机勃勃五颜六色的各种蔬菜。
夜幕慢慢降临,暑热逐渐散尽。屋前的树木,屋后的山坡渐渐变得朦胧,像一团团深灰色的雾,天空灰扑扑的,云彩不见了。不一会儿星星一个个地冒出来,月亮也出来了,又能看得见那些树了,天地和树木这时却成了银灰色。夜晚有风,树叶子沙沙响,附近有条小河,河水静静地流淌。
有淘气的孩子在各家之间跑来跑去,影子似的倏忽来去,似乎是无声的。我们挤在竹床上,竹编的凉床被奶奶用水洗过,清凉极了。我们看天上的星星,它们不停地冒出来,越来越多。有那么宽宽的一条,里面比其他地方有更多的星星,简直都挤在一起了,一闪一闪的,像白天太阳照在河面上的闪光一样。
那些星星白天为什么不见呢?他们白天是掉到地上的河里了吗?要不然就是变成露水落在草地上了吧!我喜欢夏天的露水,它们跟天上的星星很像的。
奶奶告诉我们那有很多很多星星的河叫银河,是天上的河,她给我们讲过牛郎织女和王母娘娘的故事。可是:天上离我们有多远呢?织女住在那么小的星星上,她吃什么呢?难怪她要下凡,放牛有什么不好,我们最喜欢跟奶奶去放牛了!这样一想,就觉得王母娘娘是一个跟画上的地主婆一样的大坏蛋。
夜晚很安静,知了在叫,青蛙在叫,蛐蛐也在叫,却一点也不吵,是不慌不忙有板有眼高低错落的合唱,听得见风儿吹过的声音,凉阴阴的。偶尔有蜻蜓飞过,却是仓仓皇皇,一点也不像白天那般飞得优雅平稳,它们是迷了路了找不到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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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这样睡着了,醒来,再看天上,却发现那条装满了闪烁的星星的河改了方向,横过来了。月亮也从这一边换到了那一边。发生了什么呢?是天上不一样了还是地上不一样了呢?不明白......
再睁开眼睛便是躺在家里自己的床上。门外,晴日高照,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爷爷和奶奶是什么时间才做完事情的,又是什么时间把我们抱进来的,全都不知道。
那些年,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就过着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快乐无比。似乎日子地久天长。生活中永远有温暖的阳光。
直到有一天,父亲母亲说:长大了,该上学了,于是,沿着家门口的小路离开。
很长时间内,父母处不过是上学的地方不是家,惟有盼到学校放假了,我们“回家”。有爷爷奶奶的地方,才是家。
2
我最喜欢在夏天的清晨跟奶奶去放牛,放牛是不能睡懒觉的,出门时天刚蒙蒙亮。奶奶给我穿上长褂子和长裤,我们老家把上衣叫褂子,奶奶自己也穿着大襟的褂子,布盘的扣子从领口到腋窝一直到左下摆。奶奶的头发总是利索地往脑后梳起,盘成一个髪鬏,用黑色的网拉紧罩住。她轻轻牵着绳子,那绳系在一根从牛鼻子里面穿过来的小棍子上,左手提着一个空的竹篮。
这是一头浅棕毛发母牛,温顺听话,她在奶奶身旁慢慢地走。我跟在牛后面,清晨有雾,那气味潮潮的,清清的,深吸一口,一直爽到心里,一点也不难闻。雾中奶奶的身影就有些影影绰绰像飘起来似的。
我们在晨雾中走过缓坡,走进细草和繁花。夏天的早晨,碧绿的草叶上有许多亮晶晶的小水珠,奶奶告诉我这是夜里从天上落下来的露水。好神奇的水珠!它们停在草叶上,挂着草尖上,风吹草叶晃啊晃的,小水珠也就晃啊晃的,一不小心掉到地上就不见了。我用手指戳破一个个圆滚滚的露珠,指尖放进嘴里:水凉阴阴的,有甜甜的味道。
牛低头吃草,不时用鼻子大声地喘息,发出像大人叹气那样的声音。
奶奶在不远处弯腰采摘着什么,我在旁边玩,草很矮,只有我一个手掌那么高,软软的细细的像洒满了星星的毯子,我蹲在地上入迷地看着那些晶莹的露珠在草叶上滚来滚去,碧绿的草地上开着很小很小的花,有白色的有紫色的,露水在草丛中亮晶晶的。露珠在花瓣和草叶上滚动的时候草和花就活起来啦。
奶奶说:裤脚都湿啦,会着凉的!来骑牛吧!
她把牛拉过来,拍拍牛的脑袋,水牛温顺地低下头,我攀着两只巨大的牛角,从脑袋爬上牛背,牛角像两个弯弯的月亮,很坚实,很强壮,牛眼睛很大,我攀着它脑袋的时候它看着我,眼神很温和,很容忍,很宠溺,有些像奶奶看我的样子。
牛背很宽,像一张温暖的板床,足够我这么个四五岁的孩子折腾,我喜欢趴在牛背上,伸开双臂,两手在牛暖暖的大肚子上使劲地拍,把手拍疼了牛也不生气,它慢条斯理地啃着青草。露珠不时从草上滚落,很像晚上银河中的星星,说不定这就是那些星星吧?它们白天落到草地上,夜里再回到天上,不然怎么白天不见天上的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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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逐渐亮起来,山坡上的雾渐渐散去,有金色的光照过来,太阳要出来了。
奶奶手中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野菜,有时是马齿苋,有时是马兰头,有时是荠菜,有时是枸杞叶,翠绿翠绿的,奶奶用它们做成的菜有一股田野里温暖的清香,令我终生难忘。
奶奶直起腰,转身把手搭在额头上看了看太阳,夏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点也不刺眼,金红金红的,从山坳里斜照在奶奶的脸上,照在奶奶的衣襟上。阳光在奶奶的头发上跳舞,在奶奶的额头闪光,于是我就看到了一个周身都长满了阳光的闪闪发光的奶奶。
她挎起竹篮,拍了拍牛,牛很默契地跟着奶奶往回走,一路打着响鼻,好像早餐吃的很满意的样子。
奶奶走在前面,手里提着竹篮,阳光浮上了奶奶的后背,牛慢慢地走着,我在牛背上坐起来,看见地上奶奶的影子,牛的影子,还有我自己小小的影子。
奶奶、牛,我,和我们的影子,就这样披着阳光,越走越远,越走越近。
3
多年以后,我考上了南京的大学,可这时奶奶已经不在了。
她离去的那个黄昏,遥远的我正坐在教室里,为高考前的复习做最后的拼搏,突然间我感到了莫名的战栗,在那迷朦的背景中,我依稀看见祖母瘦削的矮小的亲切的身影在逐渐消失,我看见斜阳正缓缓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沉落。
她留下话,不要告诉我,让我安心复习,为了那改变命运的高考。因了祖母最后的决断使得我拥有了那所有的四季和那些能够任我随意安排的岁月,我更加怀念她,我不敢轻举妄动不敢将她遗忘。
兄弟姐妹们各自长大,逐渐天各一方,各自又有了小家庭。很多很多年,我们忙着各自的营生,偶尔彼此匆匆相聚又匆匆别离。与此同时,老家也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2019年的年尾,我们兄弟姊妹六人在泰山新村重聚,陡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余年!这时的泰山新村早已是一座非常现代的城市,就像我这数十年来走过的无数城市一样,变得不再有自己的特色。它成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与所有的城市再没差别。当年的那个农村,那些菜地,那些河流,全部变成了高楼,种着整齐划一装模作样的矮灌木绿化带;那个曾经崭新的公交车站成为了立交桥的一部分;原先泰山新村的转盘路口,那颗标志型的雪松已经消失不见;夜空再也见不到银河,连星星也消失了。老家终于成了一个遥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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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原来的位置现在是一座乡村庭院式的酒家,我们姐弟六人在包房里坐下。姐姐突然说:哎呀,小桌子坐不下了呢!
大家都笑了。这一年,最小的弟弟也已年近五十,大家围坐一起,相互细细端详各自的白发和皱纹,岁月流逝,这些年发生在各自身上的事情,竟然都觉得无从谈起,数十年来经历的各种人各种事,那使得鬓发变白光阴流逝的一切,此刻竟然变得十分模糊,似乎没有了任何意义。
这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天气晴朗,夕阳西斜,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屋里,丝丝缕缕淡金色的阳光在屋内温柔地晃动,仿佛活的一般。那一刻,我们无比分明地感觉到那金色的斜阳,柔和地、宁静地包围了我们,从内而外地笼罩了我们,这一刻我们知道无论世界与人生如何变化,总有一缕阳光深藏心底,带给我们永恒的温暖。
作者简介
云淡风轻,六零后理工女,现居深圳。退休后闲适散淡。喜爱美食美景兼顾读书与瑜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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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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