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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朱山坡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朱山坡 朱山坡,1973年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
13
我屈指算了算,十年啦,十年来我没回过老家,没钱,怕王大可瞧不起我,不敢回去,十年间,我只离开过一次K城。
1994年12月,临近春节了吧,别人都从K城回家过春节了,我却做着相反的事情。我想,别人都走了,K城的空间就大了,就容易找到工作。没出过远门,我得步步为营,比别人多一个心眼。但无论我再小心,还是出事了。从米庄来到K城,已经是晚上九点,乱哄哄的火车站里有很多鼠头鼠脑的人,他们想从我身上打什么主意,但我并不理会他们,给我香烟我也不接,要帮我提行李我也不给。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出了火车站,摆脱了那些居心不良的人的纠缠,我松了一口气,但一摸口袋,发现身份证不见了。我的身份证怎么会不见呢?肯定是被他们摸走了。我回头要找他们,却不知道要找哪一个。你知道没有身份证有多麻烦多危险?我急了,怎么办?不远处有两个巡逻的警察,要不要找他们帮忙?但我不敢正眼看警察,不断用眼睛睨他们,是否报警,我抓不住主意。那两个警察也注意到我了,他们正凑在一起嘀咕着什么,他们可能以为我是坏人,因为我知道自己在火车上挤了两三天,脏兮兮的,有点狼狈。两个警察经过短暂的商量,向我走过来了。他们一走过来,我就不踏实,无故慌张,要跑。我跑什么呀?但我双脚不听使唤,往车站外猛跑。还没跑出广场门外,便被另外两个警察抓住了。
我比警察先开口:
“我是好人,你们抓我干吗?”
那两个警察反问,是好人为什么要跑?在K城,只有坏人见到警察才跑。
我又说:“我,我的身份证丢了,正想找你们帮忙。”
帮什么忙呀,一个警察不屑地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盲流,既无身份证,又无暂住证。我要争辩,但他们并不给我说话,把我推上警车。
警车上还有几个人,挤得满满的,跟我一样都是没有身份证和暂住证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候小耳。我首先认识了侯小耳。因为他就靠坐在我的身边,并尽量蠕动屁股给我空出位置来。
侯小耳幸灾乐祸地说,兄弟,你也走了好运,警察要免费为我们送一程呢,K城只有警车是免费的——你是第一次来K城吧。
我笑了笑,迅速从侯小耳的身上找到了共同点,他像我一样,很乐观,也很天真,都把K城当成了天堂,还以为是不需要门票和通行证的。
我和侯小耳的友谊是从收容所开始的。我们在收容所里呆了好几天,春节就在收容所里度过。我每天都跟侯小耳一起干活,打扫卫生,翻地种菜,虽然很辛苦,收容所的管理员又凶巴巴的,但我们还是觉得开心。我们都是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过春节。春节那天,我们还喝了收容所送的潮洲米酒。有了几分酒意,我们开始怀念亲人,便开始伤感。我最怀念父母亲和我的妹妹马茜。当然,我也怀念美兰,不知道她是否还被王大可欺负,孩子听不听话,春节过得好不好,王大可的债主还追不追到她的头上逼她还债,她会不会怀念我?侯小耳说,他的父母都去世了,除了一个卧床三年的叔叔没有什么亲人了,不过在K城有一个表妹。
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是逃婚到K城的。父亲企图把她嫁一个屠户的儿子,因为可以拿到两万元的聘礼。但屠户的儿子是歪嘴的,长年累月流着口水,嘴角上时常养着一群苍蝇。她只能逃跑,投靠侯小耳。
侯小耳说,她也没回家过春节,我得写信给她,让她来收容所赎我出去。
他说的就是凤凰。但凤凰一直没有来,他寄出去的信被退了回来。倒是马茜来得快,她很容易就证明我是她的哥哥,把我领走了,留下侯小耳。
我离开收容所的那天,侯小耳忐忑不安:“马兄弟,你一走,我就不知道要被送到什么地方了,你得救我,你马上办个身份证,然后证明我是你的亲友,把我也赎出去——出去后,我带你见我的表妹。”
那时候凤凰只是一个符号,我不必要为一个符号费那么多的周折。我说,办身份证也得一段时间……
侯小耳凑近我的耳朵,你办个假证……
我大惊失色,不能,那要罪加一等。
侯小耳突然呜呼地哭了起来,挺可怜的。一个人在外挺不容易的,何况又在收容所里。我对侯小耳突然起了恻隐之心,或许感觉到他和我的命运连在一起,我对马茜说,你帮他吧。
马茜对侯小耳没有多少好感,因为一个大男人哭天抹泪的有什么前途?K城没给心理脆弱的男人留有位置。
马茜很不耐烦地对侯小耳说,你哭什么吗?哭能哭得出去吗?
侯小耳立马停止了哭泣,眼睛红红的看着马茜,像要吃奶的样子,一副衰相。
马茜进了收容所的办公室,一会便出来,拉起我就走。我说,侯小耳怎么办?她没有说。当我们走出收容所门外的公共汽车站的时候,侯小耳追上来了,不断地向马茜鞠躬道谢。马茜说成啦,不用谢啦,你烦不烦。但侯小耳还是不断地谢,把候车的人都逗笑了。
马茜要回到她的制衣厂上班了。我没有地方可去,侯小耳也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在公共汽车上想了一个下午,决定投靠他的一个在石牌东路开废旧物资收购站老乡。
在侯小耳老乡那里,我干了一个月,干不下去了,老板又凶又苛刻不算,还要我们晚上去偷建筑工地的东西。我和侯小耳经常趁夜深人静,潜入建筑工地把那些钢筋呀、铁钉呀什么的偷回来,有时候一个晚上得光顾三四个工地,干活干到天亮,好几次,我们差点儿被工地的民工抓住了。一抓住,肯定少不了一顿打。我跟侯小耳说,我不干了,偷鸡摸狗的事我干得别扭,在K城,我得光明正大地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
侯小耳觉得我的话有道理,有一天,跟着我跑了。后来,我们在一家专门疏通下水道的公司干过,整天在臭气熏天的下水道里清除垃圾、污泥。有一次,地面上的工友叫我们深入到下水道深处。
“那里可能藏着黄金。”他们说。我曾经听说过有贪官或盗贼将不义之财埋到下水道和池塘里。
我们没有经验,戴上口罩,拿着水管和工具就往下水道深处里走。走着走着头就晕了。我说,侯小耳,我昏头昏脑的,你怎么样?侯小耳说,我也是。我们马上明白,下水道里有毒气,我们赶紧回头,但还没走到出口,侯小耳就昏倒了。我在下面大声叫喊,但才喊几声,我也迷糊了,昏倒不省人事。幸好上面有人听到了我的喊声,否则我们就没有性命了。
14
胖子医生说,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说,后来换了很多地方,干了很多不同的活。我把赚来的钱都用在买假证件上了。在收容所里就暗暗下了决心,我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值钱的证件都买到手。我买的第一个证当然是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号码、出生年月、地址什么的全是真的,但它仍然是一个假证。后来,只要有钱,我就买证,于是我有了暂住证、务工证、未婚证、健康证、大学学历证、施工员证、电工证、高空作业证、K城市户口薄甚至军官证,随身携带的证件越来越多,我成了K城证件最多的人,包括后来的高级厨师证。有了证件,我心里就踏实,就有安全感,他们需要什么证件,我就给他们什么证件,我只想留在K城,不再被送进收容所,还能混上一口饭。我用那些证件骗过工头、骗过城管、骗过保安,也骗过警察,没碰过钉子,他们都信以为真,唯独在中国大酒店,我栽了。不过,这是我第一次拿着假证件去高级场合求职,怪只怪我好高骛远,想一步登天,但关键是碰上了王手足这个倒霉鬼,是他坏了我的好事,让我的理想毁于一旦。他是我的仇人。
胖子医生说,你在K城失业几回啦?
我说,数不清,谁去数呀,你以为自己是博士毕业生呀,只有大学生才记录自己的失业纪录,我是民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有茅厕的地方就拉屎,有床板的地方就睡觉,从不计较。
胖子医生:挨拖欠过工资吗?
我说:废话,教师的工资有时都不能按时发放,何况是民工。
我告诉胖子医生,1998年,我在汕头佬承包的工地,辛苦干了一年,最终竟然一分钱没得。工头不肯给我们发工资,他欠我八千元工钱,民工们想造反,要揍一顿工头,然后把工地洗劫一空。但我不赞成这样做,违法犯罪的事,抓住了要坐牢的,我不能做。他们问我那得怎么办?总不能白干一年,你马强壮一个人生活倒轻松,我们家里老婆孩子老人等着我们的钱吃饭治病上学,得不到工钱家里会死人的。我不说话,径直爬上高高的大楼。那是我们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大楼,站在楼顶,我要往下跳。从四十一层的大楼往下跳。我已经走到楼檐边上了,一只脚悬在空中,随时往下跳……我已经准备好死了。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很多新闻记者和市民把大楼包围了。政府的人和警察也来了。后来,我的照片上了各大报纸,但他们用黑粗线遮蔽了我的双眼,你肯定看不出来那照片上的民工就是我。再后来,我把那些报纸给我的朋友看,他们也看不出来:
“呸,你怎么敢爬上那么高的楼?”
我告诉他们,我曾经在一棵有二十层楼高的桉树上度过了三天两夜,像一只鸟睡在树上。他们不相信。他们说只有神经病的人才那样做……
胖子医生愉悦地笑了笑。
“那时候我没有精神病……他妈的,我又说错话了,又提到了精神病,我一整天都在上你死胖子的当!”我自嘲。
胖子医生说到了两个外国人的名字,生怕我听不明白,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给我听:尼,采;弗,洛,伊,德。好像他跟他们很熟。
“他们懂得精神分析法。世间万事都可以用精神分析法去理解。”胖子医生手里掌握着深奥的真理。
我说你不要跟我说玄乎乎的东西,屁越响亮越好,话越简单越好,要不,我们谈谈《新华词典》?
胖子医生愣了一下,换了一种语气说,那,你是不是一直在拼命挣钱?你觉得你的生活紧张吗?如口袋里的钱够不够用?
我说,我口袋里的钱像老太太的奶头,老挤不出奶水。
胖子医生身边的黑珍珠护士被我的幽默击中,扑哧一下笑了。我挺得意。我是一个很有幽默天才的人,你们为什么不笑呀,我真的会幽默。我经常心中发笑。自己被自己逗笑。
胖子医生说,我看你的嘴巴不停地动,像缝纫机一样,你为什么喜欢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有点生气了,把嘴巴凑近胖子医生的脸,严肃地告诉他:他们都不跟我说话,不让我说话,我只好自己跟自己说,我说给我自己的耳朵听,我一只嘴巴说两个人的话,我的左脑跟右脑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乌烟瘴气,家丑不外扬,关起门开家庭会议,我自己跟自己争吵,嘴巴长在我的脸上,又不是长在你的脸上,你管不着——不过,有时候失控,连我自己也管不着。
胖子医生轻轻地把我的脸推开,用洁白的纸巾把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擦拭干净,像拭拭去汗水一样,动作优雅。他是一个性格温和、很有耐性的、素养极高的医生,而且年纪是那么的轻,看上去还相当英俊,就是胖了一点,肚皮鼓,脸上肉多,有双下巴了。
胖子医生又问,你有自卑心理吗?比方说,认识凤凰的时候你感觉到自己配不上她,必须马上当上高级厨师才门当户对;走进中国大酒店的时候是不是心里虚得很,左顾右盼,看到保安王手足双腿发抖,害怕他拦住你问你口袋里有多少钱、是不是小偷?弗,洛,伊,德,说……
我不承认自己自卑。我自卑了吗?好像没有,我为什么要自卑?但胖子医生猜测得并没有错,当时的情景确实是这样,甚至紧张得被榨出汗来,颈背的汗水一直往胯下奔泻,像是小便失禁。但我不向胖子医生承认自己自卑。听说胖子医生是心理学博士,即使你穿上厚厚的铠甲也能看透你的内心。我不喜欢像巫师一样的人。他看透了我的内心,但我死不承认,让他也有挫败感。他凭什么就不能失败?
胖子医生喝了一口水,接着问了很多问题:被克扣过工资吗?被人打过吗?吃过别人扔掉的剩饭吗?想过拥有K城市的户口吗?想过在市中心买一幢房子吗?想过开着一辆宝马衣锦还乡吗?还有……想过抢银行吗?性自慰过吗?偷窥过女人洗澡吗?弗,洛,伊,德,说过……
我的思想被牵着走,整个身心都快被这个死胖子控制住了。我打断他说:“不要问啦,再问下去我连你也杀!”
胖子医生或许看到了我心中生恶目露凶光,便暂停了自以为得意的提问。我觉得胖子医生把话题扯远了。其实他问的问题我都经历过、都想过,甚至比这更多,这些问题就是我在K城十年历史的浓缩,问得轻巧,却令我不堪回首。我的尊严都在这十年里丢得差不多了,总有一天我要全部甚至加倍要回来。然而,戴着厚厚的眼镜的胖子医生就像我脑袋里的那个人一样,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他又像一个入室盗窃者,摸清了我糟糕的丑态百出的房间的底细,并拿走了唯一值钱的几件东西,真令人沮丧。
我说,胖子医生,你把我送到仇人身边,王手足是我的仇人,现在他过得比我自在。
胖子医生谆谆善诱地说,王手足怎么是你的仇人呢?像你这种情况,本来也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你的内心已经装着一个炸药包,只要碰到一点火星,它就会爆炸,即使王手足不打你,你也会发疯——刚好是王手足打了你一巴掌(据说只是轻轻的一巴掌,像为你赶跑一只苍蝇那样——酒店的保安是不准打人的,王手足打了人便被开除了),其实,那时候你已经是一锅99度的水,再加一把火便沸腾了——即使一只蚊子不小心叮你一下你也会发疯。
我摸了摸我的心。它跳得特别快,特别有力,像一只青蛙不断地往井外跳。
胖子医生说,我给你分析一下,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法……你的出身不好,在贫困的农村长大,生活艰苦,你没有疯掉;高考落榜,你一下子绝望了,你没有疯掉;一个知识分子被一个杀猪的王大可赶到树上,没有立足之地,丢尽了你的脸,你没有疯掉;刚到K城警察把你抓走,后来马茜被人欺负,你为了立足K城拼命干活赚钱,付出那么多但得到的那么少,你没有疯掉;你把十年所赚得的三万七千块钱交给一个朋友合伙做生意,那个朋友卷款潜逃,你又回到一穷二白,你依然没有疯掉;你想到中国大酒店当厨师,功亏一篑……你似乎都挺住了,你觉得自己应该叫马坚强!但是,你认真想想,你真的挺住了吗?我看未必,你把屈辱和挫折都埋在心里,自欺欺人,你在自己的地里撒下许多油麻的种子,慢慢地,这些种子发芽了,长高了,疯狂地生长,在你的心里乱拱,要把人拱得人仰马翻,那是你的内心在暴动,你受不了了,你再也压制不住它们,你就这样疯掉的,跟王手足没有关系,他只是跟你有缘分,轻轻叮了你一下……
胖子医生从怀里掏出一只鸡蛋,放在板凳上,用手轻轻一压,鸡蛋啪一声破碎,飞溅开来。胖子医生说,你看,你本来是一只很好的完美无缺的鸡蛋,但只需轻轻一压,你便支撑不住了,终于破了,破了就破了,是鸡蛋总有一天会破的。
我当然要争辩:“我不是鸡蛋,我是石头。”
胖子医生说,你不要争辩了,石头比鸡蛋更容易破碎——一个人患上精神病的原因很多,像K城市的灯饰一样五花八门,又像花一样千姿百态,现在城市的精神病人比乡下多多了,失业的、失意的、失恋的、赌输的、破产的、丢官的、离婚的、死了老婆的、中了大奖的、被冤枉的、吃错了药的、受了惊吓的,贪脏枉法提心吊胆的,还有工作压力大的、异想天开的,前途无望的,等等,都有可能变成精神病人。外面有许多民工和穷人,包括富人、白领阶层,还有那些当官的、当警察的,很多都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他们都是一只只再也经不起敲打的鸡蛋——他们有的已经患上了精神病,只是他们不知道或者不愿意治疗而已。你别看有些人衣冠楚楚、满面红光、春风得意,其实他们的精神不健康,有病,他们应该到我们医院来治疗,跟我谈谈、分析分析。在我们医院里,有许多病人就是无缘无故患上精神病——不同类型的精神病,他们中有当过大官的,有发过大财的,也有曾经大红大紫的,还有诗人、歌星、演员、教授、科学家、投资理财高手,他们都跟王手足没有关系,甚至都不知道王手足是谁,你怎能全怪王手足还要杀了他呢?
胖子医生能说会道,关键是他掌握了精神分析法,而我没有。早知道精神分析法如此厉害,我应该去学学,研究研究。对胖子医生,我不打算跟他辩精神问题。我说,你是专门欺骗精神病人的,我说不过你,我就是要杀了王手足——王手足是你什么人?
胖子医生苦笑着,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示意黑珍珠护士给他药。黑珍珠护士把药递给他。他又把药送到我的手上,诱我吃了它,像吃糖果一样。黑珍珠护士把一小瓶子水送到我的嘴边,装模作样地晃了晃瓶子,是告诉瓶子里的水没有毒,是安全的普通的水。我摇摇头。黑珍珠把另一只手摁在我的肩头上,胸脯靠到了我的头,我坚硬的头壳碰到了软绵绵的乳房……一下子我便投降了,本能地张开了嘴巴,胖子医生抓住我的手把药倒到了我的嘴里。黑珍珠护士瓶子中的水哗啦哗啦地流进了我的喉咙,药片也被跟着水流进了肚子。胖子医生满意地摸了一把我的头,叫我躺下睡觉。
“我要一本《新华词典》。”我突然向胖子医生提出要求。
胖子医生错愕不已,断然拒绝我的要求:“治病期间,不能看任何书籍。”
“你忘记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我说。
“读书会使人发疯。根据我的研究,一辈子都没读过书的人精神是不会生病的。读书越多,患精神病的机率就越大。我早就在一篇论文中提出‘读书是诱发精神病的最大元凶’的观点,现在已经慢慢被广泛接受。”胖子医生说,“所以,你不要读《新华词典》,一个词语就像一颗炸弹,懂得词语越多,你的脑子会越混乱。”
我同意。我累了。我要休息了。胖子医生和黑珍珠护士说说笑笑地走出了房间,看上去他们悠然自得,又十分暧昧。我躺在床上想,我怎么会任胖子医生摆布呢?听他的话,吃他的药,按他的套路思考,会不会把我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更为甚者,他把我剁了,分成十二块,把我的五脏六腑挖卖了。我突然醒悟,原来我的脑子还没有归我所有,它,还有我的身子已经全部被胖子医生控制了。作为交换,套在我脖子上的链条已经被拿掉,在这间房子里我是自由的。以必要的代价获得了有限的自由,这也算是一笔公平交易。别人都给了我自由,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说不出有什么不满意。
此后每天差不多固定时间,胖子医生都会照例打开铁门进来,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谈话。他说话的时候大多时候是和颜悦色、和风细雨、谆谆善诱,有时候却是高谈阔论、天涯海角。有时候他很幽默,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给我听,我常常会被他逗笑。胖子医生的主要工作似乎便是跟我说话,这样的工作比厨师更轻松,更体面,比当警察更舒服。跟病人说话也算工作,天底下还有这种好职业!我也喜欢这种职业,因此有时候不得不羡慕胖子医生。但我想,妹妹马茜花那么多的银两雇用一个医生跟我说话,我认为太过浪费了,因为我们的财富还没多到花钱请人陪聊的地步。但幸好说完话后,黑珍珠护士还照常给我吃药,后来还打针。她说这些药和针水是从国外进口的,比黄金昂贵。因此,我相信吃药打针只会使我的身体更加强壮。
15
听说,我在精神病院里已经呆了两个月零六天。但我感觉不到时间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在这里,我回想了一些生活的片断,我开始在我的脑子里写回忆录了,我发觉,我的十年经历能写成一部厚厚的书,比如在K城受过的那些苦,被骗、挨打、挨饿、背麻包、睡街头……好多好多的苦,我把它们相加起来,一项一项相加,十年啦,把十年来受过的苦用数学的方式把它们相加,我把这个算式计算了一个多月,算得我筋疲力尽,感觉到这是世界上最长的算式,可以把K城围绕一圈子了。最终,我还是把结果算了出来,那就是“千辛万苦”。有一次,我整整一个月找不到活干,正好马茜从东莞过来找我,她说她失业了,被人欺负了。我说,谁欺负你了?马茜不愿意说。我逼着她说,她却死活不敢说。那天晚上,我们兄妹无处落脚,就在咸鱼里(就是现在的聚德花园旁边,那时候聚德花园正开始拆迁)一间被拆了一半的房子里住。结果半夜里被几个酒鬼缠上,我被他们摁倒在地上,嘴巴里塞满了污泥。马茜被他们胡摸了一通,幸好没有强奸。听到了有人呼喊,他们逃跑了。我腰间有刀子。我想追上去捅倒他们,但马茜拉住我说,只是摸了一把,什么东西也没拿去,算了。马茜眼眶里满是泪水。她多么委屈多么辛酸啊!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甚至受过的很多苦我都可以忘记,唯独这件事一直铭心刻骨。现在躺在精神病医院里,即使头脑里有一千个嘴巴在争吵,我也记得这件事。我还努力回想其它的一些往事,但支离破碎的,想起来有些费劲,越想越乱,脑子一乱我便要大声呼喊。我的隔壁也经常有人尖叫,但没有我的声音大。我常常想念我的妹妹马茜。她是我的亲人,我没有照顾好她,我对不起她。
马茜和侯小耳前后来了三次看我。第一次是在我砸烂医院的玻璃窗之后,马茜来向医院赔礼道歉并预交医疗费;第二次是来给我的治疗方案上签字,她似懂非懂地同意了,结果给我带来了多次电击的痛苦,幸好她没有同意医生给我破开头颅,在脑子里寻找坏掉了的或者说短路了的神经线;第三次他们听胖子医生说了一通之后,决定对我的治疗效果作一次测试。胖子医生给我一张写满试题的试卷,让我填写。
我看了一下试卷。这份试卷和我入院时的试卷一模一样。试题都是选择题。每一道试题都是“假如……你还想杀人吗?”之类的问题,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我想杀人。”也许是他的权威和辛勤付出被无情戏弄,胖子医生觉得很没面子,无可奈何地收起试卷,摇摇头,对马茜说,我院对马强壮进行了多次集中会诊,他得的是“偏执症”,快到偏执狂的地步了,比抑郁症、癔想症、花痴症、强迫症、癫痫病都难治,医学界认定偏执症是所有神经症中比较难治疗的,可能一辈子也治不好——你们有那么多的钱住院吗?马茜有点怀疑胖子医生的医术,近似赌气地说,假如他真的杀了王手足,病会好吗?胖子医生惊诧而生气地看着马茜,你是正常人,怎么能说这些不正常的话呢?
马茜说,钱,我们会想办法,我哥的病,你们也想点办法,医学发展速度比传染病还快,办法总比困难多。
看来马茜是要千方百计拯救我,侯小耳也跟着着急,他搔了一下头,突发灵感说,我找王手足谈谈,让他给马强壮道歉,也许对他有帮助。
胖子医生说,我已经找过王手足了,连院长也出面了,他就是不肯道歉,真是一个比一个犟。
侯小耳说,照理说,我们可以起诉王手足,要他赔礼道歉,赔偿精神损失费。
我说,你们别忙了,即使王手足扛着一箩筐的钱给我下跪叫我爹也没用,钱和道歉根本就没有用,我就是要杀他——你们不知道,当年我杀猪的时候,那些猪乱哄哄的争着向我叩头喊我亲爹,从早喊到晚,从猪栏喊到肉台上,我都没有心软,照样白刀子入红刀子出来,因为我要不了那么多的儿子,我不需要那样的儿子。
胖子医生悄声对马茜说,你看,这就是典型的“偏执狂”,认准了的事,一列火车也拉不回头,现在他最适合跑步,不断地跑,如果没隔着南海,往南他一口气能跑到新加坡。
马茜同意胖子医生的说法,我哥一直都这样,从未屈服过,死犟……
胖子医生说,在我们这里,只要有恒心,人的性格是可以改变的,甚至理想也可以改变。我觉得胖子医生有些可笑了,我有坚定的理想,你怎么能改变?胖子医生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精神病院是最有可能发生奇迹的地方。我突然对奇迹产生了期待。我对马茜说,我还愿意呆在这里,我想看看胖子医生怎么创造奇迹。胖子医生说,你错了,不是由我创造奇迹,奇迹是由你们患者创造,你们才是精神世界的主人。胖子医生不是吃素的,他真能说。马茜再次掏空腰包后,我又继续在这里呆下去。
胖子医生说得没错,我才是精神世界的主人。我的精神太丰富,大脑比天大,装下了整个宇宙,幻想天外全是外星人,还担心火星撞地球,正好撞上南海,海啸吞没K城,我和凤凰借助一条舢板逃生,在舢板上我们开始了第一次做爱……开始我还苦思苦想的,没完没了地想,越想越烦燥越兵荒马乱,后来胖子医生对我说,你的精神世界太辽阔了,即使是如来佛祖也没你的辽阔,你不是如来佛祖,你肯定约束不了,鞭长莫及,管不到的东西就不属于你,就是空中楼阁,如果你想把它变得狭窄一些,再狭窄一些,我还可以帮你。我觉得胖子医生说得有道理,自己约束不了的世界即使再辽阔也没有用,就像凤凰,现在在哪里都无法知晓,局势并不掌握在我手里,倒不如收缩一下,把一切掌握在手掌心。我对胖子医生说,我相信你,就按你说的办。于是,他们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天天被劝导按时服药、打针。胖子医生给我吃了很多的药,还让黑珍珠护士把又长又尖的针头接二连三地插进我的屁股。我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发生了变化,精神世界也不断地颠簸、萎缩。果然过不了多久,我的精神世界便变得很狭窄,从天上回到了地下,从世界回到了K城,从K城回到了精神病医院,最后就是一间小小的病房。脑子里风平浪静了,静悄悄的,像蜗牛的肚子一样窄小,好像不运转了,想不起谁,记不起父母的名字,对着床我记不起它是一张床,也不知怎么样称呼窗户、门框,分不清黑珍珠是不是凤凰,甚至胖子医生叫马强壮的时候意识不到他是在唤我,我根本想不通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谁是我的亲人和敌人,我的智商忽然降到了三岁孩子的水平,还要往下滑,四面楚歌……
胖子医生说,如果还嫌你的精神世界过于辽阔,我还可以把它变得更狭窄一些。我一阵惊慌,忽然意识到我的精神世界不能再萎缩下去,再萎缩就是苍白就是荒漠,就是一个死人了。危险!阴谋!有人在毁灭我的脑袋,首先毁灭我的精神世界。我赶紧说,我的精神世界太小了,小得可怕,小得都装不下我自己了,我要变大一些,你给我变得大一些,让王手足、凤凰、美兰、我的亲朋好友,还有米庄、K城市以及我的理想,统统回到我的脑子里,我要把他们装在脑子里,我宁愿兵荒马乱……胖子医生说,你有这种想法很好,说明你很聪明,对自己很有信心,你离创造奇迹不远了。我说,我不需要什么奇迹,我需要的是恢复我的精神世界,让它比房间大,让它变得辽阔,像过去一样辽阔。胖子医生说,就按你的要求做吧,我们医院比其它医院更受患者欢迎的原因是,我们以人为本,尽量满足患者的要求——精神比肉体重要,我们改变不了你们的肉体,但可以改变你们的精神,你们的精神世界要多小就可变得多小,要多大就可以变得多大……
于是乎,胖子医生又给我服颜色和味道都截然不同的药,黑珍珠所更长更大的针管插进我的体内,我的精神世界出现更剧烈的颠簸,不断地膨胀、蔓延,像五马分尸,不对,像什么呢?说不清楚,反正失散多年的亲朋好友重新回来了,米庄、K城重新清晰起来……我知道,我熟悉的世界经过千辛万苦重新回来了。但我身心疲软,像被什么东西镇着,没有了杀人的冲动,即使对面站着王手足。
我感到我脑子里的词语不够用。我多么想拥有一本《新华词典》。
有一天,胖子医生摸了摸我的脑袋,用电筒照了照我的眼睛,说,很多患者的精神世界萎缩、坍塌以后再也恢复不过来,像得了痴呆症,你却恢复得很好,你正在不断地创造奇迹,你可以走出房间,出去散散步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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