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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朱山坡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
朱山坡 朱山坡,1973年出生,广西北流市人。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
7
我被俩保安从黑色面包车推下来之后,竟然辨别不出方向。我是想重新回到工地上去的,我不是找侯小耳诉苦,而是找个地方呆下来,混一口饭吃。K城虽然很大,但我实在无处可去。你们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无家可归会是什么样子,连老鼠都不如。我愿意对工头死缠烂打,厚颜无耻地乞求他再给我一个机会,毕竟我给他卖力了三年多,应该说多少有点感情吧。然而,我竟然记不清鹅掌坦在哪个方向了,心啪啪地狂跳,像要挣脱树枝的桃子,最要紧的是我的头脑,嗡嗡地乱响,里面好像正在开民主大会,有一千张嘴巴在激烈争吵,战火纷飞,兵荒马乱。有人叫我“马强壮,快跑”,我就低着头猛冲一阵,从这条街道跑到另一条街道。我以为那些保安要把我追回去,把我扭送公安机关,治我的罪,我有什么罪!回头一看,没有人追上来,连比我走得快的人都没有,但我还是要跑,以此表达我对自己大脑的不满——我不知道谁在我的大脑里开会,好像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团团地坐满了人,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他们有头有脸的,好像在讨论抓捕我,又好像是讨论一些与我无关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要在我的大脑里开会?这个会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东奔西跑,左右摇晃,我要掀翻他们的桌子,让他们开不成会。但我越是狂跑,大脑越是混乱,好像开会的人打成了一锅粥。他们要把我的大脑搞糊了,我得停下来,得妥协,让他们把会开完。我就蹲下来,大脑才突然安静,里面好像变成只有一个人在讲话,那是怂恿我去报复杀人。我吃了一惊,我怎么能杀人呢?是谁在怂恿我去杀人呢?我赶紧站起来,那个人竟停止了讲话,但争吵像暴动的马蜂窝又嗡嗡地响了。我再蹲下来,却又听说了那个人的说话。我不愿意听到他的怂恿,只好又站起来。但站起来得忍受一千个人在同时说话。我在蹲下去站起来之间反反复复,无所适从。
有人从我的身边走过,远远地骂:癫佬!
这是K城白话,粤语,意思就是疯子。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疯了,或者到了疯的边缘?我有些慌乱,跑到一家花店前,拿起一个水龙头便往头上冲洗。我的屁股啪地响了一声,原来是花店的老板娘操起一根木棒打了它一下。
我说,你干吗打我?
老板娘指着一屋五彩缤纷的鲜花说,我的水龙头是用来浇花的,你的头顶上栽花了吗?
我站起来说,现在我的头脑里面有一千个人在吵架,还有人怂恿我杀人,我得想方设法让他们闭嘴。
老板娘惊愕地后退了一步,晃了晃木棒,往南面指了指说,珠江就在那边,你的脑袋太大了,到珠江里洗去。
这个老板娘说得挺真诚的,好像她是要帮我,热心地给我指明了出路。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木棒一挥,说,去吧。
于是我便沿着解放路跑到了珠江边,果然是有一座大桥,解放大桥。珠江上有很多座大桥,海珠大桥、K城大桥、华南大桥、琶洲大桥、东圃大桥、珠江大桥……每座桥都很漂亮,都适合跳水。我是从解放大桥上跳下去的。当时桥上有很多人,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几乎把桥都挤满了。现在又有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看到我爬上桥墩往江里探望,知道我是一个准备往江里跳的人。他们喜庆地议论,好像是在观看运动员跳水比赛。一个人的奥运会。平时经常有一些男女从这里跳到深不见底的珠江,一般再也爬不上来,估计他们到了南海再也不愿意回来——南海比K城好。我,也许是他们期待中的下一个。我犹豫不决。因为,我不想为那么一群人表演。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有个老妇走过来,比我母亲还老的女人,问我,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我说,没有。那你为什么要跳水?为什么不好好活?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我就是赖活到七十岁也不愿意死的人,年轻人,记住这句话,对你有用:好死不如赖活。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我记住了她强调的那句话。那老妇还要劝阻我。我对她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麻烦你帮看看我的嘴巴,说句良心话,到底歪了没有?老妇歪扭着头,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番,看似负责任地说,没有,绝对没有,你的嘴巴比我的嘴巴还端正,怎么歪了呢?我说,我觉得它跟平常不一样了,歪了。老妇觉得她受了我的侮辱,因为我不相信她的判断,她从小手提袋里掏出一块小镜子晃在我的脸前:
“你不相信我,总得相信你自己吧!”
从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嘴巴确实是没有歪,跟原来一样,连胡子也没少一根。
老妇说,你总得相信你自己吧。
我说,现在的问题是,我连自己也不相信了。
老妇说,那你想干什么?如果你老爬在桥墩上,警察很快就会来劝阻你的。
我说,我只是想淹死我脑子里的那些人,他们在我脑子里养蜜蜂,嗡嗡地吵,烦死人。
老妇沉吟道,要是你感觉自己有病的话,可以看医生……
我说我没病,谁看见我有病了?我一点毛病也没有。
向我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快要堵塞交通了。估计,警察马上就要来的。警察来的话,我肯定有麻烦,因为大桥不是跳水比赛的地方。我还犹豫什么,那就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人表演一次吧。我双手松开栏杆,双腿一蹬,咚一声便跳了下去,像从高高的桉树上跳下来。桥离水面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我跳下去的过程中花费了一点时间。下坠的过程中,我只看见蓝天比平时更蓝白云比平时更白。到达水面后,啪一声,身体一直掉到了水底。江水很急,又臭,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垃圾和水藻缠绕着我的身体。关键是臭。这是一条要命的江。幸好我会游泳,比一头水牛更懂水性。我能在米河河底潜伏十分钟,可以像潜艇一样从鸽子滩潜到姑婆庵,还能像浮尸一样在河面躺上半天,比躺在床上舒坦。珠江比不上米河,臭呀,你们知道珠江有多臭吗?珠江得病了,病得不轻,细菌在吞噬它,快死了。珠江一死,K城也会跟着亡,但这个道理你们不懂,因为你们没在珠江里呆过,没喝过一口原汁原味的珠江水。我不能死在珠江里,因为我不能增加珠江的臭。我在江底潜伏了一阵,把脑里的麻雀都淹昏了,悄无声息了,再浮出水面。珠江江面很宽阔,像海一样宽阔,但再宽阔我也能找到岸。
桥上的人等了许久,他们肯定是为我的安危担心——虽然他们刚才取笑我,但现在不会取笑我了,他们也许明白了我的想法,开始同情我了,像担心自己的儿子一样希望我能活着从水里上来。我没有令他们失望,我奋力辟水,终于抓住了岸边的一把草,坚韧的狗尾巴草,花费了很多的时间才爬上岸来。看到我从远远外的码头上爬上来,他们终于放心地散去。那些老太太,也该去菜市场了——只是,浪费了她们的一些时间而又不能给他们带来等价的快乐,我突然觉得愧疚,好像我对不起他们似的。
8
从河里上来后,已经近黄昏,天色渐暗。我也累了,躺在岸边的芭蕉树下休息。奇怪的是,在我头脑里召开的千人大会似乎已经结束了,散场了,安静了许多,但那个怂恿我杀人的人仍然喋喋不休地嘟囔着,像一个向我推销小商品的温州佬围着我死缠烂磨。
我大声斥责说,你不要缠住我,我不会听你的话,我不买你的破剃须刨,不要你的刀片,我不杀人——这个世界已经够恶了,我不能增加她的恶。
那人被我震住了。但我凶不起来,我怎么会对自己的脑子里的人凶呢?他在我的身体里,像我的兄弟,更像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很快就软下来,我说,你不要吵了,求求你。
天气炎热,身上的衣服很快便干了。我把身上的水草和垃圾清理掉,然后沿着河堤往闹市里走。脑子里的人又说话了,他看出了我的软弱可欺,他知道这样缠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屈服,听从他的话。一路上我都在和脑子里的人较量,我想让他闭上嘴,但他嗡嗡地说个不停。我不耐烦地大喊一声,我的耳朵便只能听到自己的嚎叫。于是我不停地嚎叫,一边嚎叫一边奔跑,我觉得只有这样才很舒服。河堤上有人在闲步,他们被我的嚎叫吓得躲闪到旁边,给我让出一条路来,因此我的路像高速公路那样广阔,我跑得也特别迅速。跑到闹市区的时候,我终于累了。即使我像牛一样强壮也会累。累了便跑不动了,我又能听到脑子里的人说话了,只有他是不累的。我愤懑地说,你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才闭上嘴?但他看不到我的愤懑,他说王手足打了你一记嘴巴,你得杀了王手足,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我说,我不会打架,更不能杀人。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最好的屠户,杀猪无数,他一直教育我说,宁可饿死不偷抢,宁可屈死不杀人。我怎么能杀人!那人还是缠住我不放,他给了我一千条杀掉王手足的理由:他势利,他可恶,他打人,他的头上有癞,他喜欢漂亮的凤凰,他是一个怕强欺弱的小保安……我跟他争吵。我说,势利眼也没有什么,在K城,每一双都是势利眼;可恶怎么啦,大街上到处都是可恶的人,难道都要杀死他们?打人虽然不对,但保安就是打人的,不打人算什么保安?他才打了我一耳光,如果遇上其他保安,也许要打上我两耳光,打了左脸,顺便把把我的右脸也打了;他有癞算不上罪孽,那是他的父母给他的,就算父母让你头上长出一堆屎你也不能怪父母;凤凰漂亮善良,但她的额头上没有写上我的姓名,因此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喜欢她,我还喜欢过美兰呢;怕强欺弱?我也是,王大可比我强,斗不过他,我就得爬树逃跑,如果谁比我弱又让我看不顺眼的话我也会欺负他,如果我比王大可强,那呆在树上的就是他……
但脑子里的那个小子似乎也能背《新华词典》,能言善辩,词语信手拈来。他说你在自欺欺人,甘做缩头乌龟,像垫脚石那样任人踩,像老水牛那样任人欺。我说不赢他,说不赢我又得奔跑。在人民路上奔跑。但街道不是河堤,我跑不快,才跑出几十米,便连碰倒了三个人,在十字交叉路口,还差点被车撞死。好几辆车前后左右在把我围在中间,他们向我鸣喇叭,我烦了,朝他们张开嘴巴大嚎一声。这一声嚎叫呀竟把所有的喇叭都镇住了,司机们更是目瞪口呆,他们肯定是没闻到这么响亮的嚎喊,估计耳朵都被震聋了人都给震呆了吧,坐在驾驭室了像木鸡一样,忘记了怎样开车。
十字路口堵车了,堵了很长的一段,我好像还听到了车胎不断爆裂的声音。我害怕了,想逃之夭夭,但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往哪一边跑,其实往哪一边跑都是一样的,因为哪一边都是K城。我作出了选择,决定往东跑,就往东跑,往车少的地方跑。此时两个年轻的警察竟然追了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放倒在地,不让我翻身。他们是把我当成了做贼心虚的坏人了。其实,我一点也不像坏人,你们看,不像。我说,你们抓错人了,我叫马强壮,不是小偷,没做过坏事。一个警察说,不是小偷你逃跑干什么?我说,我不是逃跑,我是吵架输了要甩掉跟我吵架的那个人。
那个警察举目四顾:“谁和你吵架了?” 
那两个警察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把我提起来,反剪着双手,准备给我上扣子。我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反正他跟我争吵。一个警察问,他人在哪里?我说,那人就藏在我的脑子里,像缩头乌龟,你们帮我把他揪出来吧。我诚恳地把脑袋送到他们的面前。那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终于明白抓错人了,放开我。我耸耸肩头,活动活动筋骨,拍拍身上的泥土,装出十分冤枉和委屈的样子。一个行人走到两个警察跟前,指着我告诉他们:“他就是刚才在十字路口嚎叫的人,至少有十二分贝,路灯都给震碎了,还有七八辆车因此追尾,造成了交通堵塞。”未等警察开口,我便对那个“污点证人”说,有法律规定不准嚎叫的吗?有屁你也得放吧?那人看了我一眼可能觉得不对头,有危险,躲到了警察的身后。警察告诉他,嚎叫超过十二分贝是违反规定,但应该是环保局管的,我们管不着。那个多管闲事的人自讨没趣:“好,当我没说。”然后走了,迅速淹没在人流中,把自己藏匿起来。
后来,我经常发出过类似的嚎叫。有一次把别人的一窝小鸡吓死了,还有一次吓死马茜养猪场的三只小猪。环保局的人也从来没抓过我,他们抓我无利可图,不会抓我的。谁抓我都没有好处。
我以为我可以离开了,但那两个警察还不给我走。一个警察厉声问,你真是马强壮?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马强壮。那警察试探说,你不是马强壮。我生气了,你们怎么能不让我叫马强壮——我本来就是马强壮。另一个警察哑然失笑:算了,不逗了,原来我们抓了一个癫佬。
我对着那两个远去的警察说,我不是癫佬,你们才是癫佬,即使K城的人全部都变成了癫佬,我也不是。但行人都对我退避三舍,目光怪异,好像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就是马强壮似的,我这才怀疑自己是否真是马强壮。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竟怀疑上自己,是不是神经系统出现了一点问题?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得弄清楚。但偌大一个K城,我向谁咨询我是否精神有病?去医院?太奢侈了,口袋里的钱都给了制假的小子,钱长得什么样我都记不起来啦。医院不认没钱的人。医院里的都是穿白大卦的形形式式的王大可,狗娘养的。
正好旁边有一间规模不小的中药铺。我就相信这些小药铺,看到它就觉得亲切。
药铺门前右侧端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桌面上放着一个醒目的牌子,写着“K城退休老军医坐诊”,却像是一个算命的。我便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作了三次深呼吸,然后,像相信自己的父亲一样把手脉送到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军医面前。
老军医并不急于吭声,轻轻地按着我的脉搏,双眼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也看着他,他的瞳孔里人头攒动,像两条车水马龙的大街,但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我确信,他的眼里没有我,也就是说,他压根就没打算尊重我,认真给我看病。老军医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王手足,他之所以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是要腾出左手打我的右脸。我想挣脱,老军医却把我抓得很紧,比警察的手还有力。
老军医问,你觉得有什么不适?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否认了我身体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老军医说,你心里不舒服?
他猜中了。我说,心里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我只是觉得我的嘴巴歪了。
老中医这才认真地端详了我一番说,你的嘴巴哪里歪?没有歪呀,像墙角一样端正。
我说,可是它跟平常不一样,我想是歪了,歪歪斜斜都成四十五度角了——可能你的眼睛也是歪的,所以你看不出来——我老是想跑,想喊,想跳河……
老军医点了点头说,唔,是你想得太多了,你不应该想那么多,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决不可强求。你的人生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但你往复杂处想,想多了就心累,心累是万病之源啊,你快点停止思考,停止胡思乱想,无论你看到什么,遇到什么,都不要往脑子里去,搞一次大扫除,把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干净,像粪便一样排泄掉。
我说,我脑子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问题一向有条有理。我不是自己要胡思乱想,是有人钻进我的脑子里吆喝我,怂恿我杀人,我不想杀人,医生,你帮我把脑子里的人揪出来,我宁愿把他夹在裤裆里也不愿意让他在我的脑子里喧嚷。
老军医对我的脑袋敲了敲,侧耳听了听,然后信心十足地说,你的脑子里没有住人,只有水,一个脑瓜哪装得下一个人!
我争辩说,人的脑子大得很,能装得下K城市,俗话说,胸有雄兵百万,就是是脑袋里装有百万雄兵——我的脑袋里原来就装着一千个人,乱哄哄的里面像开了个菜市场……
老军医偷偷地笑了笑。看上去他是那样的严谨,那么仁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
我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老军医说,你不信,我可以和你换一个脑袋,你看看我的脑袋。
老军医的脑袋都老得像个剥了皮的柚子,满脸皱纹,牙齿都没剩下几颗啦,废铜烂铁的,我才不跟他换,要换他跟王手足换去,王手足的脑袋刚好和他的脑袋相差不到半斤八两。一想到这,我也笑了。
老军医认真起来,说,我们都不要笑了,说正经的。一会,他便作出诊断:脉搏紊乱,阴虚阳亢,心情烦躁,急火攻心,焦虑不安,还有暴力倾向,看来是得了焦虑症……
我说,什么叫焦虑症?
老军医说,总之是精神病一种——或许是强迫症,又或许是狂燥症,又或许是其它的精神疾病。
我说,我只听说人的身体会生病,人的精神怎么也会生病呢?
老中医说,精神也会生病,比如相思病也是精神疾病一种。你心里是不是老是惦记着一个女人?
我说,是。
老中医又问,你是不是老是想着尽早在K城买房子?但房价高得让你绝望了,而且房价一天天往上窜,你发觉连房都租不起,感到窝火,是不是?
我说,是。
我没有哪一天不想着买房,让所有的人对我刮目相看,让自己变成真正的K城人。可是,我的钱的呢?这辈子似乎我跟钱没有什么缘份,开始我以为它躲在暗地,我找不着。后来,我发现它并没有躲,而是像没有贞操的女人,都攀附在富贵人家的身上。
老中医再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K城越来越一钱不值,连一个小保安都可以欺负你,你很生气,要吃人了,是不是?
我说是。
老中医说,这足以说明你的精神病了,《黄帝内经》里说到……不过不要紧,精神病又不是要命的绝症,精神病人的生命力比正常人还顽固,比正常人还长寿——中国人平均寿命越来越长,可能是因为精神病人越来越多,反正K城到处都是精神病,你看,对面的垃圾堆便有一个,正捡东西吃呢!
我转身顺着老军医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个牛高马大、衣不蔽体的男人在垃圾堆前,手里抓着一把饭菜,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脏兮兮的东西。我惊愕不已,对老军医的信任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化为乌有。
我猛然站起来,愤怒地瞪了老军医一眼:“你竟然是一个老骗子,像你这样的江湖郎中我见多了,K城到处都是你这种谋财害命的黄绿医生——你有没有行医证、医生执业证?”
老军医早有准备地从抽屉里拿出两本证书,正是我所说的两样东西,我打开用手摸了摸,证书都发黄了,照片也模糊了,可能是被要辩证真伪的人抚摸多了,每页都有些破损,沾满了涎沫,但钢印和红印似乎都是真的,找不到明显的破绽。
老军医镇静自若地看着我,想从我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但我冷笑了两声,嘲讽道:“这是假的,你都老成那样了还拿假的证书出来骗人?北京上海你不骗为什么骗K城?南来北往的那么多的人不骗,为什么偏偏骗我?你拣我好骗?呸,拿三四百块钱就能买到的假证混饭吃,这种雕虫小技老子早就用腻了,我都不愿再用了,我要报警……”
老军医微笑着用右手向左指说,欢迎报警,转个弯就是派出所了,所长姓范,不到三十岁就颓顶了,是我的外甥,要不要我请他来接待你?
旁边的一个超市前就有两个壮实的保安,往这边都瞧了好久了,但对老军医的胡作非为熟视无睹,估计他们不会管别人的闲事,因此也指望不上。我将老军医的证书往桌面上一掷,掀起一小股风和一声惊响,吸引了四周的目光,我心里就满足了。让广大人民去谴责他吧,总有一天,他会被K城老百姓的口水淹死的。我拂袖往右而去,迅速消失在老军医的视野之外。
我之所以对老军医不屑一顾,是因为我不可能患上精神病——即使我患上了世界所有的疾病,也不会得精神病。我告诉你为什么:第一,我祖宗十八代没有精神病的传统,每一代都聪明绝顶。清朝时我的一个祖宗还考取过秀才;我的祖父因为担心别人欺骗他,连睡觉也睁大眼睛;我父亲更是难得糊涂,比谁都清醒。我妈向来平静如水,中规中矩,连出格的话都没说一句。也就是说,精神病这玩意,我没有家族遗传;我也没有过精神病史,没得过类似的病,如癫痫病、癔想症、羊癫疯,都没沾染过。第二,二十九年来我的头脑一直处于正常运转状态,像精细纺织机那样一针一线,有条不紊,从没掉过链子。第三,近些年来,虽然我不断失业,经常被人欺负,但没有债台高筑,没有痛不欲生的失恋,没输过孤注一掷的赌博,没遭遇过重大精神打击,也没有中彩一夜暴富,中规中矩,死水一潭。父母双存,兄妹和睦。关键是我身体健康、热爱生活、富有理想。我没有理由要疯,即使想疯一回,也找不到疯的理由。如果一定要疯的话,那是因为:第一,小时候被张广昌的狗咬过一口左边的屁股,撕掉了一块肉,但我父亲剥了它的皮、煮了它的骨,吃光了,多年过去了,即便要得病也应该是狂犬病而不是精神病呀——狂犬病会疯吗?第二,前年,铁公鸡康大炮请客,说请我吃进口牛肉,在陈家祠的一条破烂小巷里,我们两个人总共才花了三十块钱便饱食了一顿牛肉。多嫩的牛肉呀,吃得我快撑死了,可惜那时英国正在闹疯牛病,听说那牛肉是从英国进口的,要得病我也应该是得疯牛病呀——谁也骗不了我,疯牛病不是精神病。第三,我想女人了,想了多年没有成功,凤凰离我越来越远——我会不会得单相思病,但单相思病跟精神病没关系。
我反复比较着这三条正反方面的理由,觉得它们像三对势均力敌的摔跤手,打了半天,却决不出雌雄。因此我的脑子更加乱了,越是乱,隐藏在我脑子里的那个人便越得意,他像裁判一样既维持秩序又煽风点火……他根本不用休息、不用睡觉,此后的几天,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逼着我跟他争吵,弄得我也无法安睡,和他彻夜辩论,争得口干舌燥,有时烦得不成了,我便气恼地用拳头去砸他,砸得自己头晕转向,头破血流。但越是这样,脑子里的人越疯狂,最后他像一头野兽咆哮——他简直就是野兽,声音震耳欲聋,我无法忍受了,嚎喊一阵,蹲在街头的一棵电线杆下,捡起一把刀子,要破开脑瓜把他揪出来,砸碎他。但头颅过于坚硬,刀子把自己的头弄得太痛,我扔掉刀子,往电线杆上撞,才撞几下便不省人事,倒在垃圾堆旁。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并没有过多久,我被两名小心谨慎的环卫工人用扫帚打醒。原来我昏厥得并不厉害,我抬头看天,天黑了,街灯亮得慌。那两个女环卫工人举起扫帚,严阵以待,防范着我的袭击。
“癫佬,你睡在我们的垃圾上,我们要清扫了。”
我爬起来没有理会她们,转身跌跌撞撞地走,但脑袋里的野兽不依不挠地跟着我,使我精疲力竭、恍恍忽忽,那野兽慢慢控制了我,让我对它俯首贴耳,言听计从。
我无力再挣扎。
我终于屈服了。
我答应它,返回中国大酒店,杀了王手足。
9
K城真大,大得我都已经忘记中国大酒店在哪个方向。我不得不重新去找它,但磨磨蹭蹭的,在街头上犹豫、徘徊,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我宁愿永远也找不到中国大酒店。
但它还是让我找到了。
当我再次来到中国大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下午。这天阳光明媚,和那天的天气一样,酷热中带有一丝丝的少得看不见的凉风。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敞开衣服散热的人。草木也叫苦。中国大酒店的外观也没有什么改变,对,只增加了一条热烈庆祝全国艾滋病防治工作研讨会召开的竖幅,从半空中垂下来,鲜艳夺目又鼓舞人心。进出酒店的人络绎不绝,那些人并不把保安放在眼里,当他们是透明的玻璃人。我知道自己是引人瞩目,不敢轻易暴露,便小心翼翼地潜伏在公园一个电话亭的后面,远远地观察,从酒店前手忙脚乱的保安中分辨出哪一个是王手足。
门前一共有四个保安,两个胖的,一个矮的,另一个高高瘦瘦的,从身形来看,都不是王手足,仔细看脸部,也不像。王手足不在其中。我是从下午一直观察到晚上,保安们换班了,却还不见王手足出现。我的脑子又乱哄哄,很急切地希望马上看到王手足。
王手足去哪里了?也许休假了,或者病了,那我还得等他出现。我对自己说,要一直等下去。他是我的病灶、病根,是我脑子里的万恶之源,只有他才能使我药到病除。
这天晚上,我在越秀公园里找到了睡觉的地方,一张长凳。我对脑子里的人说,兄弟,你得让我睡一会,否则我会死的。脑子里的人果然安静了一点,但我还得喋喋不休地跟他说话,安慰他,欺骗他,像哄一个小孩,不要让他发作。我跟他讲了很多关于我的故事。在K城的故事,工作上的,生活上的,爱情的,成功的,失败的,高兴的,不高兴的。讲着讲着,他睡着了,我也睡着了。然而,半夜里他还是发作了,一发作我便睡不着,便得爬起来跟他说话,甚至得讨好他,和他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如果这样能够相安无事,我会心甘情愿,但他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家伙,他要我马上去找到王手足,杀了他。我经不起死缠烂磨,从石凳上爬起来,把装着行李的袋子藏在花丛中,拍掉身上的泥土,离开寂静的公园,穿过午夜冷清的马路,又来到中国大酒店门外,弓着腰在一块广告牌底下张望。
那块广告牌是宣传纹胸和内裤的,一个戴着纹胸和穿着三角内裤的外国女人高高地骑在我的头顶上,一抬头我便能看到她雪白的大腿和艳丽的裤衩。我忍受着胯下之辱,像特种侦察兵一样必须忍受住毒蛇的侵扰。
中国大酒店金碧辉煌,空调机发出的轻微的响声传到了我的耳朵,它让我产生了短暂的联想:劳作了一天的凤凰肯定美美地睡了,只是她每天都是捧送别人做的菜;如果不是功亏一篑,我就是厨师了,这时候也应该像凤凰一样睡在酒店里,该打鼾便打鼾,该磨牙便磨牙——虽然不能与凤凰睡在一张床上,但哪怕能和凤凰在同一座酒店睡觉我也会很满足。此时,酒店外除了个别酒鬼出没外鲜有行人,酒店门前也只有两个保安,他们在低声地肆无忌惮地说着荤话,还自鸣得意地发笑。荤话说够了,他们竟然明目张胆地谈论着跳槽,说新世界大酒店的工资高,还有夜班补助,老外多小费多,每月还有四天休假,哪像中国大酒店……看来保安也是有理想的,不安分的,只可惜他们都不是王手足。我躲躲闪闪地走上前去,站在他们的背后,对他们说,喂。
两个保安谈得很投机,竟然没有觉察到我已经近在咫尺。我又说了一声,喂。他们才转过身来,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是勃然大怒,挥舞电棒吆喝着:喂什么喂?滚、滚。
我谨小慎微地后退,防范着他们可能发动的突然袭击。我说,伙计,何必呢?
漫漫长夜他们也许觉得无聊,应该找点雅趣,便凑近我。其中的大胡子保安嘲弄说,癫佬,你也想住五星级酒店?欢迎欢迎,里面请……你的行李呢?
能住五星级酒店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住了也并非就可以长生不老。
大胡子保安对他的同伴说:“现在的乞丐差不多个个都是大款、土豪,白天扮乞丐,晚上开奔驰,前几天还有乞丐在报纸上登广告招聘秘书、助理、投资顾问什么的,我把简历寄过去了……”
我说,我不是乞丐,我也不是住店的,我想找一个人。
大胡子觉得好玩,故作吊儿郎当地说,我就知道你当不上乞丐,乞丐并不是那么容易当的,要加入帮派,要有证件……你想找我们老板娘?她今天刚从香港回来,住在十九楼的总统套房里,你去敲她的门,要轻一点。
大胡子肯定撒谎了,老板娘不会住总统套房的,就像王大可,决不会把最好的猪肉留给自己吃。
我说,不是找老板娘,我找王手足,他像你们一样,是个保安,但他手中的电棒比你们的都长。
“在K城,还有谁的电棒敢比我们的长?”大胡子保安得意地说。
“王手足,他的电棒就比你们的长,是K城最长的电棒。”
两个保安相视而笑,另一个保安问我:谁是王手足?这里的保安一个月也要换一两茬,比床单换得还快——王手足是你爹吗?
我说,王手足不是我爹。
那保安说,那你是他爹罗?
我说,也不是。
那保安晃了晃电棒,大吼一声:既然什么都不是,那你还不快滚!
在两个保安要对我突然袭击前,我机灵地逃之夭夭。越过马路,又回到了对面公园,找到我下榻的长凳。但此时的长凳已经易主,一个穿得比我还破烂的男人正躺在上面打鼾。我从没闻过如此巨大的鼾声,简直像一台破发动机在超负荷工作。他无端占用了我的床位,我本想和他说说理,但越秀公园很大,未必要和他争一尺之长。令我气恼的是,我的藏在花丛间的行李袋竟不翼而飞,袋里不仅有我的衣服和牙刷,还有我的身份证和几元碎钱,关键是有一本我从米庄带来的《新华词典》,它追随我多年,我把它翻读无数遍,差不多能倒背如流。它是我的精神寄托。当年在收容所也没有弄丢。我到处搜寻了一番,一无所获,却发现了好几个流浪汉散落在水泥石板上酣睡,其中之一的头下枕着一只鼓鼓的蛇皮袋子,跟我的一模一样。瞬间我便断定那是我的袋子。我走近他,蹲下来,轻轻扯那袋子。但一扯,那流浪汉竟醒了。
我笑容可掬地说,兄弟,好了,我回来啦,我的袋子不用你保管了,多谢你啦。
那流浪汉呼哧地站起来,瞪着眼对我说:你说什么,你说这是谁的袋子?
听口音,这是一个东北人,五大三粗,语气凶狠。
我说,你枕的袋子是我的,我认得出来,刚才我只是去了一趟中国大酒店,才撒一泡尿的功夫,我的袋子便转移到了你的身上。
那流浪汉不作声,抓袋子的手似乎松开了,我以为他答应归还袋子,便伸手去拿。但就在我碰到袋子的瞬间,头便被重重地击了一拳,我仰面倒下,四脚朝天。那流浪汉晃动着右拳头,等待我站起来。我躺在地上装作爬不起来。因为我不想打架斗殴,何况我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从拳头的力量来判断,他比我强壮,而且周围的流浪汉也许都是他的人,也许他们是什么帮派的恶棍,杀人不眨眼,还分尸而食。
我说,兄弟,现在袋子是你的了,不就是一条袋子吗,何必呢?
那流浪汉不说话,重新躺下,袋子仍然枕在他的头下。
“你至少应该把《新华词典》归还给我。它是我的精神……”我乞求道。
流浪汉凶悍地看了我一眼。看得出来,他不让我走,等他睡醒后再收拾我。
算了吧。什么精神寄托?在黑恶势力面前,一切都是狗屁。
待他打鼾后,我悄悄地爬走了。没有了袋子,我更加轻松,了无牵挂。现在唯一的伙伴便是脑子里的人,我突然习惯了他的罗嗦,试着和他和平共处。
越秀公园里住着恶人,我不能再到那里过夜,便多走几步,搬迁到流花湖公园,那里有一个宽阔的湖,湖光山色,比越秀公园漂亮多了,夜里我就住在那里。此后的两三天,我还心有不甘地蜇伏在中国大酒店门口的不远处,从不同侧面和不同角度观察不断换岗的保安,但还是不见王手足的身影,我终于相信王手足是已经离开了中国大酒店。令我沮丧的是,竟然连凤凰也没有机会邂逅一次——估计凤凰也离开了酒店——她会不会跟随王手足一起离开的?如果是,王手足更该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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