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我的爸爸妈妈

做公众号里的《纽约客》

戳蓝字一键关注渡十娘

转发也是一种肯定

文字｜杨苗燕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历：杨苗燕，曾在文学评论的田野耕耘过十几年，著有文学评论集《别等我在老地方》及理论，学术，评论，电视剧等数十万字。90年代出国后虽远离文坛，依然心系文学，因为在那里，我可以时时感受到无限的美好。

离开祖国的前一天，我在爸爸的遗像前站了很久，我在默默地感受他的目光，目光里那种穿透性的力量依然像雷电一样敲击着我。我仿佛再次听到爸爸对我说：无论你选择走什么样的路，都要做生活的强者。就像过去成长岁月里的每一次选择一样，我再一次领悟着爸爸的期望与嘱托，并把它收进行囊，让它伴我远走天涯。

爸爸用他那慈祥而坚定的目光为我送行，70多岁的妈妈却在忙出忙进为我收拾行装。望着妈妈那年迈的并且正经受着疾患折磨的背影，我的眼睛模糊了，我说不出一句足以表达我彼时彼刻心境的话，人生道路上的风风雨雨到处都是，可能够像爸爸妈妈那样坦然面对的，其实不多。在那将远离家乡的女儿心上，爸爸妈妈笑傲人生的故事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的肤浅与浮躁，成了一种鞭策，提醒自己在任何处境里都要“ 站直了，别趴下！”

爸爸出生在风雨如晦的世纪初期，オ6岁，久病的祖母就去世了，这给爸爸年幼的心灵留下无法弥补的创伤。但爸爸天资聪慧，读书每每名列前茅，高中毕业会考更是取得了当时中山县的第一名。然而，当时抗日的烽火已经狼烟四起，爸爸是一名热血青年，受抗日救亡运动的感召，毫不犹豫地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抗日运动中去。对爸爸的人生道路的选择且不详说，光是说他因此而遇见了妈妈，并相亲相爱携手相伴50多年，这种选择就是最幸福和最完美的。他们不但历经无数的磨难而共同呵护着一个挚爱的家庭，而且舔犊情深，他们将人间最美好的爱给了他们的子女们一我和我的兄姐们，让我们感受到人间真情之可贵，让我们从小就明白，无论世上有多少艰难曲折，家永远会给你温暖，父母永远会给你力量。

还是在爸爸去世以后，我才陆续续听到一些关于爸爸和妈妈的故事。他们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经历，是一段传奇与艰难，浪漫与温馨兼而有之的爱的故事。在飞往美国的波音飞机上，爸爸的形象不断出现我的脑海里，而爸爸和妈妈的故事也从没如此清晰地浮现眼前。

1943年，抗日战争正处于关键时刻，中山县五桂山抗日根据地的斗争生活格外地红火。一次，游击队员学习班的联欢会上，一位个子高挑、皮肤白晰的姑娘演唱了一首月光曲，那美妙的歌喉把在场的人都深深吸引住了，当时部队的一位高瘦个子的青年，不但会打仗，而且幽默和富有才华，他喜欢姑娘的冰雪聪明，姑娘也对这位长得有点像外国人的年青指挥员情有独钟，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追求，以及在艰苦的斗争环境中建立起来的深厚感情使这对年轻人相爱了。1946年抗战胜利不久，他们幸福地结合在一起，为抗战胜利的喜庆气氛增添了特別的色彩。这对新婚夫妇就是我们的爸爸妈妈。

还没有来得及尽情品尝新婚的甜蜜，爸爸妈妈就接到了来自上级的通知：北撤。于是，他们化装成一对商人夫妇，乘木帆船从香港向山东进发，那时妈妈刚刚怀孕，海上的风把她吹得晕头转向，每天吐得天翻地覆。然而，就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前几天，一艘国民党的军舰“咸宁”号发现了他们，接下来的结果是爸爸妈妈被捕了。オ刚20出头的妈妈，还没在与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生理反应的搏斗中缓过劲来，一场更大的人生考验又摆在了面前。由于是化装北撤，爸爸机警地立即编造一串回老家探亲的口供，同妈妈一起用闪电般的速度背熟，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样，在被隔离关押的100多个日日夜夜，他们受尽折磨也守口如瓶，坚贞不屈，直至被党组织营救出来，可怜身高1．68米，身怀六甲的妈妈，出狱时已经被折磨得剩下了75斤。

严酷的斗争环境并没有消磨两个人的感情，反而是在艰难困苦中，爸爸妈妈的爱情历久弥坚。无论是在游击区打仗，还是在香港做地下工作，爸爸妈妈都是最佳拍档。但为了工作的需要，有一段时间爸爸妈妈分开两地达2年之久。信念使他们有共同的志趣，情感使他们享受到生活的甘美。1947年夏，他们的第一个爱情结晶一一我们的大哥出生了，小生命带给了这个动荡而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家庭无限的喜悦。据说在地下工作时期，一次特务来抄家，保姆用一个大麻包袋，把オ几个月的哥哥装了进去，但哥哥竟然可以几个小时一声不吭，安然躲过了一场灾难。如果他当时发出任何响声，后果将不堪设想。就在如此艰辛的战争环境下，爸爸妈妈在共同为革命挥洒着青春和热血的同时，培育着美好的爱情之花。

建国初期，爸爸担任了县委的主要领导，面对百废待兴的局面，是妈妈陪他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反地方主义时期，爸爸受到不应有的打击和排挤，是妈妈在背后默默支持着他，而真正考验爸爸妈妈和我们这个家庭的，是史无前例的十年“文革”。

和当代无数个中国家庭一样，我们家在十年“文革”中受到的冲击是难以言状的，从爸爸妈妈被迫穿着皇帝和皇后的戏服一起游街的那天开始，我们几兄弟姐妹便从无忧无虑的孩子一下子变成了无家可归的“狗崽子”，之后，爸爸被关押并一次次地批斗，妈妈被打至鲜血直吐，晕倒在地。哥哥姐姐们有的到“广阔天地练红心＂，有的在郊区学校受教育，幼小的我则被送到外地的外婆家，一个欢乐的大家庭从此四分五散，天各一方。一次妈妈从旁知道爸爸一条腿无名肿毒非常严重，不能走路，但又不给治疗。被关押的妈妈千方百计转告我年仅12岁的姐姐，让她去找一位草药医生开药，这样一来，姐姐每天要为爸爸煮药送药，直至她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就像妈妈堅信爸爸不是叛徒特务一样，我们地始終堅信爸爸妈妈決不是人民的敌人。在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之后，爸爸妈妈被发配到“五・七”干校劳动，我6岁那年，到干校看望爸爸妈妈，当妈妈指着远处走来的一位黑黑瘦瘦，胡子拉喳，裤腿高挽，打着赤脚的老头说：“你叫人啊＂时，我竟然怯生生地对爸爸喊了一声“叔叔”，因为，眼前的父亲实在和我心目中风度翩翩的爸爸相差太远了，一个6岁的孩子能有多少辨别力呢？

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爸爸妈妈相继落实政策回到家中，我也从外婆家回到父母身边，。在我看来，生活翻开了明媚的一页，我们终于可以过上正常的日子了。然而，也许是劳累过度或积郁成疾，不久，爸爸病倒了，住进了医院，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妈妈更是忙得团团转，单位、医院、家里来回跑。在我的记忆中，妈妈有几年的时间没休过星期天，晚上加班更是常事，我小学阶段的日记和作业，妈妈总是在晚上12点以后才有时间给我检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要把熟睡的我拉起来改正。后来，爸爸要转院到外地治疗，妈妈就要两地跑，既要照顾我，又要照顾爸爸。还是等我长大以后才明白，一个担任着领导职务的女性，同时要做一个好妻子和妈妈，有多么的不容易。

看见过妈妈如何照顾爸爸的人，无一不感慨万千：“你爸爸真有福气。＂的确，别说我们这代人，就连爸爸妈妈那一辈人，就像妈妈对爸爸那样无微不至的，也很少见。在我们家，爸爸永远是第一位的。一天三顿，妈妈总要给爸爸开小灶，额外做一些适合爸爸口味的东西给他吃。

“文革”以后我们才有机会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而每天只有吃饭的时候，我才有时间与爸爸待上一会儿。但就这一小会儿，爸爸却以他的风趣和幽默获得我们兄妹的喜爱。在我们的心目中，爸爸平时总是不苟言笑。只有在饭桌上，我们才可以领略到他的性格风采。记得高考前，我心里挺紧张，压力很大，总在想考不上怎么办？爸爸听了哈哈一笑，说：“考不上没关系啊，到街上摆个摊去，说不定你是我们家第一个万元户呢。”爸爸学识渊博，就像是我们家的百科全书，屡用不爽。特别是中国历史文化的问题，我的印象他几乎是每问必能正确回答。如果遇到一些他不敢确定的问题，他定会翻书査典，直到把它搞通为止，在一丝不苟、严谨认真的爸爸面前，我常常为自己的粗心和随意而汗颜。

岁月无情，它把成熟给了我们门，却把年老给了爸妈。80年代中期，爸爸妈妈相继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然而，也许爸爸妈妈自己都没有想到，多姿多彩的晚年生活竟使他们有了返老还童的感觉。妈妈是学过音乐的，现在的创作、排练和演出任务还不少。爸爸开始学习诗词写作，因为有过硬的文史功底，他很快就在老干中写出了名气，几年下来，一本蛮像样的《杨子江诗词》出版了。爸爸喜欢书法，离休后每天习字，从不间断。天赋加上勤奋，让爸爸的书法可以媲美甚至超过许多书法家。1996年，爸爸与几位好友的书法巡展在湛江，阳江等地举行，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自由和轻松的晚年生活，也使爸爸从以前孤傲严肃的父亲变成了慈祥可亲的老人。他比过去更喜欢和我们聊天了，喜欢了解社会上各种新的事物，有时还会和年轻人一样与我们争论。另一个有趣的变化是，离休后的爸爸似乎开始懂得如何帮助妈妈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了。浇花剪草，修理坏了的电灯和水龙头，等等。有时候看着两老一起去散步，我心里总是会涌起一股暖流，历经数十年的沧桑，爸爸妈妈仍然情浓如初，相濡以沫，什么叫幸福，这就是幸福。

并不是很多人可以经历这样的一刻。1996年夏天，我们为爸爸妈妈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喜宴一一庆祝爸爸妈妈结婚50周年（金婚）。看着儿女们长大成人，有了各自的事业与家庭，看着孙辈活泼聪明，健康成长，爸爸妈妈开心地笑了，对于一个传统的中国家庭来说，有什么比天伦之乐更让人羨慕的呢？

我一直为自己拥有一个美满与和陸的大家庭而感到自豪。爸爸妈妈这一辈子，曾经在一起出生入死为建立新政权经历枪林弾雨、曾经在一起呕心沥血为建设新中国贡献智慧，也曾经在一起为莫须有的罪名蒙受不白之冤，还曾经在一起为哺育和教养5个孩子而费尽心血…他们终于相携着走过了人生无数个风雨年头，在世纪之末的金婚之年，嘉然回首，为生命的充实与丰盈而自豪，为情感的富有和高贵而骄傲。在人生的第80个年头，爸爸走了，尽管他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但他的心是坦然的。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的许多战友在50年前就已经血洒疆场，比起他们，我已经有赚了。”

是的，爸爸的一生，拥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拥有正直和善良的人格，拥有令人羡慕的才能，拥有有目共睹的业绩，尤其是拥有和妈妈之间矢志不渝的爱情，他该可以没有遗憾，安然离去了。而且，爸爸生命中最宝贵的精神和品格，正在妈妈和他的子孙们身上发扬和光大。在爸爸逝世一周年之际，我想说的是：安息吧，爸爸，您的精神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最后，我还要说几句我们坚强的妈妈，在爸爸病重和离去的日子里，妈妈骤然间老了许多，一个相伴半个多世纪的至亲至爱的人突然消失了，那种心灵和情感的打击非亲历而难以体会。但妈妈挺过来了，虽然一身病痛，一段时间还在医院里卧床不起。但妈妈依然是我们的主心骨，依然以她无私的爱关怀着我们。而且，只要她能走动，力所能及的公益活动她都参加。妈妈是一个富有能力，充满热情和活力的人，她的一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但她却懂得如何把爱给她的家庭，给她的学生和给她的朋友，所以，她的家庭，她的学生，她的朋友也将同样的爱回报给她。在她最艰难的日子里，看到她的学生和朋友对她的尊敬，爱戴和关心，我们做子女的也自愧不如。在我的眼里，妈妈永远年轻和充满活力，因为她在不断地付出和得到，而且，爸爸和我们的爱也将永远围绕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