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觉得实践是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信息来源,是能让我们的建筑学变得更加鲜活、全面、整体的重要力量。”
——董功
本文为全球知识雷锋特别报道
本文整理自2021年12月10号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学术报告厅举办的“央美建筑:中国建筑师前沿报告”第二讲——「董功:直向实践」,全球知识雷锋线上直播。本文为该主题演讲和讨论环节全纪实,由王婉琳、赵潇潇整理,全长2.7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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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功的建筑为什么能达到5.3亿点击量?这5.3亿背后有什么因素是我们可以研究、分析、批判、借鉴的?
——《三联生活周刊》主编 李鸿谷
我认为一个50岁的建筑师认识到这样一步,其实就超越了技法、形式所有这些,这跟我们这个行当的一些“究极秘密”是有关系的,听了这3分钟我觉得今晚没白来,特别有价值。
——建筑评论家 周榕
我们美院总在提要培养什么样的建筑师,我也一直在思考。我觉得董功是非常好的建筑师。
——央美建筑学院副院长 王小红
第 一 环 节
直向主题演讲
讲座主题
:直向实践

时间:2021年12月10日星期五18:00
地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报告厅
主持:朱锫
主讲:董功
朱锫老师开场
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 朱锫院长
各位来宾,同学们,老师们,以及一贯特别支持美院学术活动的媒体界朋友们,大家晚上好!欢迎大家再度来到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的学术现场,参加中央美院中国建筑师前沿报告的学术活动。
“央美建筑:中国建筑师前沿报告”是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重要学术品牌之一,是继“央美建筑系列讲堂(CAFAa Lecture Series)”“央美建筑青年学者论坛(CAFAa Young Scholars Forum)”“央美建筑系列对话(CAFAa Dialogue Series)”、“央美建筑云园雅集”(CAFAa Architectural Cloud Garden collection)之后的又一重要学术阵地。其宗旨是试图发现、反思、并探讨中国当代建筑发展所面临的挑战,以及未来发展可能的方向;是活跃在中国当代建筑创作最前沿的青年建筑家们,用他们自身极富试验性的创作实践,勾勒、映射出中国当代建筑的实验创新的场景和轨迹的前沿报告;是探讨中国当代建筑如何建构、贡献世界当代建筑新思想的学术阵地。
90年代,在王明贤先生的倡导下,中国的实验建筑破茧而出,并在之后几十年间,成就了一大批思想活跃、极赋试验精神的建筑师,为中国当代建筑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引领作用。今天,当我们面临特殊的挑战,中国的当代建筑又如何应对?因此,“央美建筑:中国建筑师前沿报告”将成为中国当代建筑深度学术探讨的重要学术阵地。
本期为“央美建筑:中国建筑师前沿报告“系列的第二期,我们有幸请到中国当代著名建筑家,直向建筑创始人/主持建筑师,法国建筑科学院外籍院士董功先生。
董功于2008年创立直向建筑事务所,于2019年被授予法国建筑科学院外籍院士。先后受聘为清华大学及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导师,美国伊利诺大学杰出客座教授,意大利都灵理工大学客座教授。
董功及事务所多次受邀参与国内外重要展览,于2021年参加MoMA纽约当代艺术博物馆的首次中国建筑展;2018年参加第16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FREESPACE主题展。事务所曾多次获得全国优秀工程勘察设计行业奖一等奖(2019、2017、2013);RIBA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国际杰出建筑奖”(2021);意大利Domus“100+最佳建筑事务所”(2019);瑞士建筑奖入围奖(2018);意大利“Archmarathon”建筑奖最高奖(2016);美国建筑实录国际十大设计先锋(2014)等重要奖项。
董功曾多次受邀于清华大学,马德里理工大学,伊利诺大学,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法国建筑师协会,意大利Casabella Formazione等国内外高校、学术机构发表演讲和教学评图。世界知名建筑期刊《AV Monographs》出版第220期直向建筑专辑《Cosmopolitan Vernacular》,同时其作品多次被《CASABELLA》《Arquitectura Viva》《The New York Times》《A+U》《Detail》《The Architectural Review》《L'Architecture d'Aujourd'hui》《Lotus》《Domus》等媒体出版物发表。
其代表作品包括:海边图书馆,海边教堂,阳朔糖舍酒店,船长之家改造,长江美术馆,坪山美术馆,南开大学海冰楼等。
我们现在就请董功先生为我们讲述他的建筑创作和作品背后的思想,大家欢迎!

董功主题讲座
首先非常感谢央美的邀请,朱锫院长的邀请。这几年我跟央美的关系挺密切的,从三年前我和华黎介入央美三年级的实验教学,到后面的各种建筑论坛、评图。刚才我还在跟王小红老师说,现在美院在我们直向建筑事务所工作的建筑师大概有七八个,我们一共有三十多个人,可见我们已经变成美院的挂牌“实践基地”了(笑)。
感谢今天来听讲座的各位老师、嘉宾和同学们,在疫情的情况下还能参加现场活动。
我先说一下为什么取“直向实践”这个题目。这次朱院长的系列讲座是“中国建筑师前沿报告”,这个名字让我还是有点压力的。我以前在国内外大学、论坛的讲座基本上都会挑我比较感兴趣的,关于建筑学更具体的关键词。后来我想这次演讲也许是一个机会能梳理一下这几年我们实践的线索,用一种更全面的方式展现出来,所以我就没有用那些比较专业的词汇来做我的讲座题目。今天我会讲直向最近几个建成的作品,这次就叫“直向实践”。
“直向实践”还有一个词语上的双重含义——“直接面向实践”。从2008年成立事务所至今,直向建筑有13年的时间了,我越来越觉得实践是建筑师非常重要的一种状态。即使我们在讨论非常专业的建筑学问题,我越来越觉得实践是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信息来源,是能让我们的建筑学变得更加鲜活、全面、整体的重要力量。
我在上学的时候,或者关起门来在办公室里自己画草图的状态,和真正盖一个房子时是不一样的——建筑师作为一个带有斡旋性质的角色,在各种力量里平衡、主导、妥协等等,这是非常丰富的、有多层次能量的一种状态,是没法用简单的闭门造车的方式去总结的。所以我用“直向实践”这个题目来强调实践这件事在我头脑中的重要价值。
我把我这三四年在各个地方讲座的题目罗列了一下,括号里的数字是出现的频率,多少能看出我或直向集体在实践中所关注的一些带有某种连贯性的线索。同时我也挑了“抵达与脱离”、“新与旧”、“介入与连接”、“根据条件建造”四个关键词作为我这次讲座的章节。
下面我们就开始分享项目。我把我想讲的八个项目组成了四对,它们恰恰有一些关联,有时是同一种功能,有时是在建筑上的尝试和思路是有共性的,或者它们之间是有可比性的。用这种方式组织在一起,可以让大家更容易捕捉到里面的线索。
抵达与脱离
两个图书馆
“一个建筑在建成的一瞬间,它就开始逐步越来越和你原来设想的那个状态有所不同了,就像自己能成长的孩子一样,它有它自己的命运。”
——董功
我开场第一个想讲的是“抵达与脱离”,也是我这几年在建筑实践里的一个体会。如果把建筑看成一个有生命的活动的话,这里面有两个重要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抵达(Arrival)”,第二个阶段是“脱离(Departure)”。“Arrival”是说我们建造时有一个目的,比如政府、业主、投资者、使用者,他们有个目标——要盖这个房子,这时建筑师以专业身份介入,跟大家合作,实现设计愿景,这个过程叫“抵达”——就是大家有共同的标准,无限的高质量地接近它。“Departure”其实对我来说是最近几年越来越有感受的建筑的另一个生命阶段,就是“脱离”。一个建筑在建成的一瞬间,它就开始逐步和你原来设想的状态有所不同了,就像独自成长的孩子一样,它有它自己的命运,但是这里面的确有前一阶段大家植入的基因。好的建筑和平庸的建筑也许未来命运是不同的,但这里面也有大量无法在设计阶段被预想、预判和控制的因素,恰恰是这些因素会让这个建筑变得生动。
我今天分享两个例子,其中一个是我们这几年做的最小的一个房子——烟台所城里图书馆。还有一个比较出名的“最孤独的图书馆”,在北戴河阿那亚社区。这两个房子就是在慢慢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脱离原先设计的既定的清晰轮廓。所城里图书馆我想讲的是气候、植物、人使用的痕迹如何让这个被设计出的新空间,慢慢变成一个和自然互动的生动状态。孤独图书馆是想讲在这个时代下,由于大众媒体的介入,再加上人对生活方式的愿景、社会层面对文化生活的期待,怎样让建筑在后期使用中从一个社区图书馆变成多变的、拥有丰富使用状态的空间。
接下来讲座中,我不会多讲纸面上所谓的建筑师的设计,我想讲七八件项目背后的事情,希望用这七八件呈现出我们事务所目前专业实践的状态。
这两个房子都在渤海湾,视力足够好的话可能都能互相看见(笑),一个在烟台,一个在秦皇岛北戴河阿那亚社区。
所城里图书馆是由策展人和艺术家欧宁发起旧城区文化复兴项目。他挑了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破败、杂乱的小院,想通过建筑师的改造让它变成公益性质的社区图书馆,希望用一个物理空间给当地旧城居民带来归属感,同时也利用这个空间举办各种公共文化活动,比如讲座、讨论会等等,为当地居民提供一个与外界先锋文化交流的平台。
所城里社区图书馆
Suochengli Neighborhood Library
这个院子原本是在一个祠堂后面的背墙杂院,我们想用一种非常简单的方式介入,植入一个新的空间元素来把原来复杂的、各个年代的空间元素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院落与围合的空间格局。这里面有自然,有树,人们能在院子里安静看书,还有一个围合的空间可以做一些文化活动。我们从材料到构造,都是用最简单但精准的方式。通过这种简单的介入,反而能将原来杂乱的信息变成大家更容易体会和欣赏到的,刻画在建筑物理界面上的信息。我们采取了结构和空间界面完全统一的方式,使用耐候钢,一种深色的建筑材料,但做得很轻薄。
这是最终建成的样子。本来是很普通的院子,周边的墙是经过修缮的,对面高的房子就是祠堂的背墙。院子里有一些有价值的文化建筑遗产,所以新空间没有任何和老墙的生硬接触,都是脱开的。非常轻薄的细柱挑起一个能够遮挡雨水的檐口,我们以这种方式把空间组织在一起。这是刚建成时拍的照片,除了左边墙角一棵大树是原来的,这些小树苗都是后来新种的,当时还爬藤没有长起来。
这张图是建成三年后。这期间我去过两三次,特别意外地看到当这些植物、青苔、小草从石头缝里慢慢钻出来时,这个空间呈现出的新的生命状态——人和自然相互缠绕,相互争夺空间,树围着廊子生长。这让我们原来在纸面上期待的很硬的建筑空间产生了奇妙的变化。我在现场时,这种氛围非常吸引我。
这几年我跟我们团队也经常说这件事。上学时,这些树、植物,我们都叫配景,比如说你画好了一个建筑,老师会说你画两棵树作配景。当时还专门学怎么画树,一种树可以用在很多设计作业里,位置基本一样,前面有个剪影,后面有些穿插。但从我这几年实践的体会来看,不应该把植物仅仅当作空间中的配景,好的建筑总能把所有元素调动起来,让它们和建筑一起形成一个生动的场所。这里面没有主,没有次。如果我们建筑师都认为树是配景,这是一个挺可怕的事,因为你很容易说干脆不如就全砍了,然后再种两棵。这几年我们在其他的项目里,有时候为了保留一些普通的树,还会经历一些很大的反弹力量,要做大量的说服工作。
我用一个视频跟大家看一下这个空间目前的状态。
点击边框调出视频工具条
所城里社区图书馆,摄影:陈颢
烟台这个房子可以简单概括成建筑师如何用一种最轻、最简单,但争取是最准确的方式,介入到一个既定空间里,将其整合,从而激发出一种新的、更舒适的空间品质。
海边图书馆
Seashore Library
接下来这件事就复杂得多,这个大家应该都知道,我坚持称它为“海边图书馆”,三联主编李鸿谷老师还问过我为什么不接受“孤独图书馆”这个名字。我也不是不接受,后面会提到。
这是在北戴河阿那亚社区,现在算是北京文艺青年的聚集地,每年都会有大量公共文化艺术事件发生。这个场地最开始实际上是个有点死气沉沉的地产楼盘。2013年,我第一次去阿那亚看场地,中间只有几十栋别墅,加上典型的运营状态不是很好的高尔夫球场。球场端头有一个会所,这是那个时代中国地产的典型开发模式——高尔夫球场、会所,配合卖房子。但显然在七八年以前,马寅和阿那亚的管理团队遇到了困境——市场带来的压力。所以从他们的层面来讲,是一个如何拯救现有楼盘的故事,恰恰碰到了这个时代,图书馆切中了这个时代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点。
这张图是2021年,距离我第一次去八年后,整个社区从原来一小簇别墅的体量,到现在演变成一整片社区的丰满状态。他们现在还在开发阿那亚北岸,是很大一片地区,结构已经封顶了,尺度有现在的阿那亚这么大,这就是中国城市化的速度。
这是我第一次去场地,这张照片是站在现在图书馆的地方拍的。后面整片海岸都是原始沙地和一些沙丘,看不到太多房子。我们一大早起来想看日出,可惜是阴天,因为面对着这样一大片海水,只有非常原始的天空、海水、海岸,甚至站在海边还有点不安全感。这种现场感受和最后图书馆的设计有直接的关系。
这个房子是从剖面开始设计的,最终空间的层次和体验也是通过人在若干个剖面中的走动来形成记忆叠加的空间结构。
草图中的剖面是其中最重要的阅览空间。我们做这个房子时是非常认真地在用正统建筑学的方式操作,比如说结构、通风、采光等等。房子向海开放,地面阶梯是为了看书时向外看海的视线不受阻挡,让人进去之后可以更好地感受到海的存在;而朝向未来社区的一侧是比较结实的立面,创造某种神秘感。
我们事务所的工作方式还是会用大量的手工模型来推敲方案。手工模型跟电脑模型有很大区别,它能让你接触到整体和局部的更为密切的关系,从而有一个大局观。而电脑模型很多时候容易让人钻到一个空间里,而忽略大关系。这是这个项目设计过程中的各种不同尺度的模型,最后有一个大到人的脑袋能伸进去感觉到它内部空间氛围的模型。当自然光线进入到实体模型里,产生针对于空间的对建筑师的提醒或回馈——这种微妙、丰富、真实的层次,是电脑渲染图难以替代的。虽然技术越来越发达,但在我看来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
这是我们2018年参加威尼斯双年展为图书馆设计制作的互动模型,每一块都是可移动的。下面有轮子,前后、左右都能动,让人更好地体验到剖面空间的质量。
看这两张图就能理解为什么说是“全中国最孤独的图书馆”了,那时确实很“孤独”。但现在如果再去,已经完全不是这样了。这是2015年拍的片子,背景还是原始地貌环境,可不是经过Photoshop处理的(笑)。
如今的图书馆身后还有一个我们做的“海边y餐厅”,餐厅周围是五六层的住宅,现在已经没有当时原始海岸的“孤独”感受了。
图书馆后面的故事是从“一条”拍的这个5分钟短片开始的。2015年5月,短片在互联网上的传播量迅猛增长,2019年再看视频已有5.3亿次的播放量。有时我在国外讲座,他们一听5.3亿次非常震惊,欧洲那些国家的主流电视媒体也不可能有这种点击量。
我记得是5月12日那天“一条”播出《全中国最孤独的图书馆》,“孤独”这个词并非建筑师或地产商的策划,而是一条创始人徐沪生的想法,因为建筑师一般会回避这种煽动情怀的事。“一条”编辑说发布时会把名字改成“海边图书馆”,结果几小时后发出的还是“全中国最孤独的图书馆”。从那之后开始演化到后面的一系列联动反应,这个建筑、阿那亚社区、甚至“一条”因为这件事经历的全过程,是有一些值得研究的事,它怎么就在那个时间点,和这个社会达成了一种非常有能量的互动状态?
那个五月,图书馆就是这样的状态。馆内只有70多个座位,但是每天去参观的有三千多人,人们从全国各地赶来,甚至有人专门坐飞机去。导致这里也没法看书了,还得排队入场,还有认识保安的黄牛可以带人进去,有各种荒诞的景象。
但很快阿那亚就采取了线上预约制,这种管理办法将参观人数控制在更接近原先图书馆氛围的范围。这是白天的正常状态,可以看到空间与海的关系。
我们这几年从自媒体上收集了一些图书馆被使用的照片。有当地的居民、学生、写作业的小孩,还有家庭带着孩子去。小孩在里面很开心,因为里面有很多和一般功能性建筑不一样的角落,可以让他们在里面玩乐,也有很多人在里面睡觉。
各式各样旅游的人,有骑行者、有老人。阿那亚周边还有工地,也有工人路过。有时尚文艺女青年,有恋人、朋友。
阿那亚慢慢变成文艺基地,吸引各种人去举办各种活动,有明星,也有设计界的人;当然也有在里面摆各种造型的照片,还有艺术家在里面做先锋艺术表演,各种各样的讨论会、教学、展示会。这个空间已经完全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安静读书的空间,虽然局部时间还是。
据统计,疫情之前的2019年在这里举办的活动高达150场,平均两天有一次公共活动。有时他们会把摆书的长桌撤掉,变成一个舞蹈教室,还有人在这个建筑前面开Party,有一次还用建筑当背景做一个时装走秀会。有时建筑侧墙变成露天电影屏幕,秦皇岛附近有几所大学,经常会有学生去拍毕业照、合影等等。
这里面举办过很多次演出,我们当时设计的阶梯形台地本来是为了读书时向窗外看可以直接一点,结果误打误撞地变成看台设施,前面的空地空间则变成演出舞台。这个弧顶本来也是限定空间方向、创造与海之间更直接关系的建筑动作,没想到在演出时巧合地反射声场,在这里面不用电声,人声反射的混响听着也很舒服,这完全是设计时没有预先想到的事。
随着现在图书馆的口碑越来越好,越来越多优秀的艺术家都去那儿演出。他们请过少数民族艺人元旦日出时在这儿唱歌;北岛也在里面举办过读书会;包括美国爵士乐的老爷子罗恩·卡特,他自己说在图书馆的演出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公开演出。最近一次就是去年的阿那亚戏剧节,孟京辉把这个图书馆作为一系列话剧的演出舞台,这是《伤心咖啡馆之歌》剧目排练时的场景,这个房子变成了演出的舞台背景。
总而言之,这个房子完全超出了我脑中的建筑师在设计时能够想象的被使用的状态,也是一个挺幸运的机会。我在2015、16年,因为这个网红房子在建筑行业内至社会层面也遭受过很多质疑,但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里面其实有一些值得琢磨的事。建筑学的边界究竟在哪里?建筑学和当代传播媒体、社会公共舆论能量、线上线下相互带动的关系,这里面有没有一些值得被挖掘的事?这是这个房子带给我的挺有体会的一段经历。
这是为什么在这个章节我用“Departure”这个词,这个房子它其实已经脱离了我们当初希望实现的建筑师的清晰构想,变成它自己的状态了。阿那亚也因为这件事跟社会有了更紧密的关系,后面发展得的确很好,跟文化艺术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密。
新与旧
两次改造
“每一次新建筑、新空间的介入都是场所生命的延续,这种介入的目的是形成一个更有质量的场所,达成一个新的和谐,而不是对旧事物的忽视和粗暴干涉。”
——董功
第二组关健词是“新与旧”,这是非常直白的一个题目。中国城市化发展了二、三十年,今天我们回头看,有一些非常核心的问题是需要再反思的。我们对于带有时间痕迹的旧物,比如现存的建筑,或场地中的植物、地形等等,以及原来场地的氛围,新的建筑应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介入,来创造一种新的平衡?
我当然相信每一次新建筑、新空间的介入都是场所生命的延续,这种介入的目的是形成一个更有质量的场所,达成一个新的和谐,而不是对旧事物的忽视和粗暴干涉或是极端的保守主义,认为新的建筑需要隐形甚至降低到消失的状态——这是我的态度。
这几年我们做过很多跟“新旧”有关的项目,我从中挑了两个。一个是梦想改造家节目的“船长之家改造”,发生在2016年,地点在福州北茭村。另一个是天津南开大学的教师文化发展中心,叫“海冰楼”,“海冰”是捐款人周海冰的名字。
从地理位置上看,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这对于在中国实践的建筑师非常有意思:由于地理的差异,每一次实践都面对的都是非常具体的地质、气候、生活方式、文化、方言等等不同的条件。每一次在你不熟悉的地方做设计都是一种困难,但同时也是一种丰富的实践资源,你总有新鲜的事情可以去面对,去产生新的与建筑互动的关系。
船长之家
Captain’s House
我参与的这期梦想改造家是节目第一次找建筑师真正改造一个房子,以前大部分是室内设计师针对一些室内空间布局、材料、氛围进行的改造。他们当时因为看了孤独图书馆,认为我会在海边盖房子,所以适合做这个项目。对于建筑师来说,不管面对山川湖海,设计的逻辑是一样的——怎么跟环境呼应,创造一个好的关系。但在外界看来,可能就是你能在山上盖房子,或者你能在海边盖房子这么简单。
这个红点就是船长家的位置,东南方是台湾海峡,西北方是半岛的另一边,有船的一侧是村里的港口。这是一个渔村,船长家也一直以打渔为生,海对他们来说已经远远超出了作为旅游资源,或者作为地产海景房景观的概念了,他们对大海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一方面,海是他们的生存资源;另一方面,在几十年前出海打渔是有危险的,因为当时船的技术、GPS技术、天气预报技术都不能保证你每次出去都平安无事,二三十年前村里经常有渔民打渔没能回来,所以船长家对海有非常复杂的感情。
这是改造前村子的情况,完全不是中国最美乡村的形象,甚至有些杂乱无章。渔民很多时候是有些彪悍的,他们的栖居地可以体现出村子的性格。这个渔村与我前几年去过的一些村子有很大的不同,有些村子虽然风景优美,但年轻人都去大城市闯荡了导致里面只有老人、孩子。这个村子由于渔业利润高,村里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保留着非常完整的代际生活,是非常真实的村子。中间的二层小楼就是改造前船长的家。
这是他们家内部,房子存在结构常年被海水腐蚀、漏水的问题。因为他们家在台湾还有亲戚,儿子、女儿还有很多大学同学暑假会来家里玩或住,所以他们希望在原先二层的基础上再盖一层,有额外的活动空间。
这是船长家面对的两片性格非常不同的海:北边是带有烟火气的渔港;东南方向的海水,貌似美丽平静,但每年夏天都有台风侵袭,在视觉的美和真正的危险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这是在他们家原来空间里拍的照片,船长每次回家都能从二层窗口看到船停泊在港湾的场景。
这个项目虽然有拆了重盖的可能性,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经历过太多不加任何判断思考的拆、平、重盖,这可能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会被反复探讨的问题,你会发现一些旧的痕迹、生活过的地方变成一种截然不同的崭新状态——所谓更现代、更干净的状态,但是它跟你到底还有多少关系?所以我们经过慎重思考,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费劲的办法,改造加扩建。
我头几次去是和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的肖从真院长一起的,肖院长是我们项目的结构顾问,这个建筑采取的策略跟结构的关系非常紧密。原来这个房子是砖混结构,为了让它原先的结构更结实,能支撑一个新的三层,我们在老的砖墙侧面新贴了一层12厘米厚的混凝土(图中红色的部分),加固了原先有问题的结构系统,同时为盖三层创造了条件。
因为有这个新结构,我们就有了调整优化原平面的自由度。格局基本还是原来的格局,最大的改动是左下方,我们将原有一二层临海的两个卫生间移动到了靠近邻居家的一侧,在更重要的空间位置上布置跟生活质量更相关的功能,比如起居室、卧室等。在改善通风和采光情况的同时,也使客厅、餐厅与主卧室获得了更好的观赏海的视线。
三层原本是一个漏水的平顶屋顶平台,我们采用拱券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多功能空间,可以住客人,也可以进行一些家庭活动。原来平屋顶的防水条件也得到了改善。在我看来,这座房子下面两层是对家的关照,是向内的日常生活;而三层更多是建立一种与海、渔港和自然关系的向外空间。
我们在设计很前期就会开始研究结构、构造。我们常把建筑设计分为概念、阶段、初步、施工图等各个阶段,一般节点是施工图阶段解决的,甚至很多节点都是施工图之后再二次深化。但在我看来,建筑就像人的身体,有时重要细节的构造、结构的方式和整个身体系统都是相关的,所以我们在最开始时就会研究到这个层面的关键问题。
除了空间布局,还有一个设计重点是利用加厚的墙将每扇窗户都变成一个生活的空间,而不是简单的墙上开洞的概念。窗作为“媒介”置于自然与室内空间之间,与家具组合成一个个小的生活单元。

这里都是多年自生长出的村落肌理,所以道路非常狭窄,没有大型机械或工业机器能够靠近这个房子。整个三层的拱券混凝土施工完全是手工完成的,混凝土模板都是用一段一段木头拼起来制作的,因为手工更容易操作木片。
这是施工中的照片,第一块模板的龙骨,支起来第一块模板的架子,慢慢变成一个拱券的结构。
这张图是我后加的,不是我们设计时的意愿。上图是做船时,会把船先倒过来做里面的龙骨和表面的构造。下图是船长之家的屋顶,后来船长问我设计时是不是觉得他们家是一个船篷,我说是这么想的,但其实一开始不是,后来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
这是浇混凝土之前的支模的照片,这样无敌的海景都是这个房子的先天条件。
这是改造完之后的照片。周围的坡屋顶石头房子都是清朝留下的肌理,船长之家旁边稍高一些的房子是解放后六七十年代建的,那时已有化学防水卷材,所以才有平顶的可能性,否则没法阻止漏水。更高的十几层的房子都是最近十年、二十年建的,当地那么小的村子也有地产商盖的房子。这并不是一个所谓的“美丽”的状态,但却是一个真实的状态。
晚上这个房子会比较“跳”,当代构造允许你用更多的玻璃材料去解决采光和通风的问题。但在白天,因为材料的关系,基本上是混杂在村子肌理中。
这是西立面,我们在下面两层旧空间和上面带有漂浮感的新空间之间,使用了一个收进去的缝隙,在新旧关系上有一种建筑师的暗示。
女儿卧室的桌子和起居室,可以喝茶,在窗边发呆。开启扇和景观窗、通风、光线,里面都有很多细节考量,建筑和我们身体之间是有相互关系的。
三层空间可作多功能厅、卡拉OK厅,也能作为他们家的“风雨操场”。拱券结构天然带有视线组织的方向性,将两片性格不同的海组织在房子的空间视野中。因为拱的侧推力,中间夹层也是结构——混凝土板其实起到了拉结作用,减少侧推力,防止下面两侧承重墙承受的横向力过大。今年船长还发给我过一段疫情期间他们一家人在三层空间打羽毛球的小视频。
我当时做这个改造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觉得他们一家人的性格、人的状态都很好,我也有意愿跟他们合作,做完之后他们请我在村里的卡拉OK唱了一晚上。两三年前船长给我寄了一系列摄影师为他们拍的生活照,虽然有摄影师的镜头组织,但还是能感受到他们家生活状态的明显变化,这也是我从这个项目里得到的真实体会,空间能让人的生活更有尊严,尤其是在农村,一个好的空间真的能让人们的生活有所改变,创造出家的氛围。
后来船长的女儿变成了建筑发烧友,去年还和福州本土建筑学师生一同组织了一场建筑工作坊。他们在村子里改造公共空间、角落、被遗弃的老房子等等。邀请了一些著名教授和年轻建筑师作评委,在并在船长之家三层空间里进行了评图活动。这也是我完全没想到的,你可以看到这个空间和他们家的关系,最后他们家又怎么利用和改变这个空间,真的与这个房子生活在一起。
南开大学海冰楼
Haibing Center of Nankai University
“新与旧”的第二个例子是南开的海冰楼。我们还是挺幸运的,在现在这个时代节点上,能在南开大学百年老校园的核心地区盖一个房子,这种机会是很难得的。这件事的起因是杰出校友周海冰的捐赠,他对建筑非常感兴趣,加上这个机会又落到了我们这种民营事务所,这就更难得。
场地右边圆形的马蹄湖,是一个重要的景观元素,有周总理题词,属于南开民国时期的老校区。左边深色方块是新开湖,是解放后向西扩时修建的重要景观元素,新开湖北边的图书馆也是南开特别重要的历史建筑。我们这个房子就在这两片湖水之间,是学校里非常敏感的中心地区。
上图是民国时期马蹄湖的照片,尺度非常舒适,夏天傍晚时很多人在这里散步。新开湖则像是在大规划下做出的空间,非常开阔。所以我们的重要问题是,这个房子如何连接这两个方向,在这两种脉络中如何呈现出更合适的关系,同时又和场地上现存的大食堂发生关系?
这是场地中现存的大食堂,我们做的时候其实这个食堂是可以拆的,在法规上并没有说要完全保留或保留局部。但我们当时跟许多南开的老师聊天时发现,这个大食堂承载了他们上学时候的很多记忆,包括以前做过电影院、做过舞厅,很多老师都是在这里遇到了他们的爱人。除了这个房子之外,可以看到一排杨树。其实这也是我小时候经历的:我在大学校园里长大,低矮红砖建筑配上高耸的杨树,这是五六十年代中国大学校园的典型场景。新房子应该和它们形成一种延续的关系,而不是把房子拆掉、把树砍掉。就是因为这个设计动作,其实耗费了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很多时候改造是要比新建贵的。
最终的策略是这样的,老房子还在中间,进行了加固,空间被重新组织梳理,并置入了新的功能,局部墙体和开阔大空间是被保留的。新的房子在西边以很长的水平体量与新开湖产生关系,在东边以小尺度的聚落体量与马蹄湖和树木缠绕在一起。
这都来自第一次去现场时非常直觉的判断,比如水平体量、尺度,建筑高度、漂浮感等等。我们现在做设计,很多都是在现场定的设计方向。一方面现场体验最真实,另一方面从设计推进的状态来说也特别有效,现场很多东西都可以直接获得答案,也是一种时间上的保障。
靠马蹄湖一边相对更偏组团和聚落感,通过建筑之间的缝隙保留原来的树,最终盖这个房子没有砍一棵杨树,也是很不容易的事。
原来的大食堂被改造成了千人会议厅,可以举办各种活动, 西边是一排小的会议室、教室,也是新旧相互缠绕的格局。新的小型空间都被安排在朝向新开湖这边,原来的大食堂变成了公共空间。原先老房子的局部墙体和空间尺度被保留了,但是这些巨柱等都是新的结构,砖墙上也贴了一层混凝土来加固。
从新开湖方向上看,这个房子完全是和现场的树木咬合在一起的。朝西有一层金属遮阳,能缓和辐射,底层是一种漂浮的状态,有公共的柱廊。西边的阳光在下午就是照片里这种感受,人在柱廊下有种内外通透的体验。
东边是另一种状态,砖墙建筑就是原来的大食堂,里面的新结构支撑着上面的中型会议室,这边有一些和地面脱离的体量处理。因为这个房子处在老校区的中央地带,我们想鼓励更多学生穿越这个场地,而不是非常枯燥地围着一个房子行走。
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处理,在建筑的入口大厅是在原来老的大食堂里植入的一套新结构,这个大厅高度已经超出了原来大食堂的屋顶。新的混凝土柱子有点巨柱的意思,具有纪念性,撑起顶板;高侧窗朝南,夏天树影会被阳光带入内部空间中。也有通风的处理,比如自动开启扇。整个大厅处于连接新开湖和马蹄湖的位置,在大中路这一重要节点上。
大厅建成的状态是一个十四米高的空间,四个巨柱撑起顶板,中间很多钢索把一层一层的混凝土结构、钢结构,通过顶板吊挂在结构系统里。由于一层层的降低,尺度向人的身体靠近,光线也是从明亮上空的状态逐渐变成幽暗角落的状态,这就是在开敞的大空间内如何塑造空间和人的身体尺度的关系。中间有一些铁架是从原来老的食堂里保留下来的几榀桁架,作为新建筑的灯槽和走管线的路径。
可以看到照片中这样的空间结构,用巨柱顶起大结构板,将两层结构吊挂起来,也是为了避免空间中有过多柱子,更体现巨柱的力量感。二层跑马廊是被钢索吊挂起来的,可以通过这个洞口穿越到新开湖那边。空间上是有序列的,我们在两个方向上调动人的活动,增强人对这两个方向的体验。
西侧空间中,右边是教室和中小型会议室,通过一个狭长通高的“峡谷”楼梯空间引入自然光和通风。旋转楼梯上来进入一个小的开放空间。
轴线稍微偏移,又回到马蹄湖那边空间的屋顶花园,空间序列组织起两个重要的景观元素,串接人的视觉、身体感受和光线状态。
这是在一端的展廊里看老的砖墙、树和新的空间怎么缠绕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场所,达到平衡的状态。
介入与连接
两个美术馆
“我们想表达一种价值观:希望新建筑能够唤起某种沉浸的、指向时间和记忆的空间氛围。如何'介入'甚至是扰动原来空间脉络的格局来达到'连接'的目的,是特别重要的。”
——董功
“介入”和“连接”,是我们面对位于城市中的项目非常重要的两个词:新的建筑如何“介入”甚至是扰动原来空间脉络的格局来达到一种“连接”的目的,这种“连接”可能是人和活动的连接,人和空间的连接等等。
下面讲的坪山美术馆和长江美术馆两个项目和前面一样,区位也是一南一北,而且都处于城市边界地带,但是策略非常不一样:一个是非常开放的状态,在深圳;另一个是相对封闭、内向的状态,在山西太原。这可能和气候有关,也可能和当地的既定条件有关。
坪山美术馆
Pingshan Art Museum
坪山美术馆位于图上右边的红点,左边的红点是福田——深圳最中心的老城区,这是“边界”的第一层含义。另外,坪山美术馆当年是个竞赛,主办方希望用文化建筑的方式带动城市边界地区或者说是新城区的发展,创造新老城区之间资源的平衡——在这个意义上,它确实是一种“边界”,因为这里本来就处在边缘的状态。
还有一层“边界”的含义更具象:图上红色的狭长场地是项目的位置,可以看出它所处的城市脉络,正好在既有居住区和一个有相当尺度的城市公共公园的交界处。那么如何能够既满足新功能又能创造两个不同地区之间在人的流线、感受上的连接,这是“连接”的具体含义。
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最有意思的是它的过程:2011年深圳市规划局组织了一次叫“坪山文化聚落”的竞赛,实际上这是一次合作项目。我设计的美术馆、展览馆、文化中心,李虎、黄文菁设计的大剧院,王辉设计的图书馆和电影院,在空间上这几个房子是连着的。
从赢得竞赛的这个概念方案发展到被当地管理政府部门认可的建筑方案,中间经历了八个月调整方案的时间。因为当时的管理领导还是不太认可这种过于激进的想法。实际上我现在也在思考,如果当时真的按照这个想法进行建造,最后真实的尺度和城市的关系到底会呈现出什么样态?这应该是个有意思的话题。
这是我们竞赛时候的概念模型,可以看到这个巨构形成了一个复合空间,中间穿插着一些垂直体量飘浮在二层以上,每一个垂直体量都是一个具体的功能,就像生长的有机体一样,下面的开放街区碎化了城市空间的街道结构。
我们这一部分的方案经过八个月的时间调整,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但现在的方案多多少少还是能感受到初期方案的要点——底层架空、一二层的连续体量、三层以上的飘浮体量和这种垂直分层的关系。简而言之,这个建筑试图在城市公共空间的剖面系统里创造一种适于南方城市公共日常生活的空间架构。
从后面的一些图片能感受到垂直的剖面关系和最终形成的空间状态:一个漂浮的体量上生长着一些垂直功能,人们可以直接走进建筑底层,实现街道的穿越,通过台阶和步行道路把建筑和城市街道连接在一起,实现了一个公共的步行系统。
在几个功能交汇处我们做了一个面向城市公园、具有一定尺度的开放空间,这个空间通过楼梯和坡道把各处的人们联系在一起,建筑体量又控制了光线、通风这些具体的建筑条件。可以从图片里看出光线的穿透关系、对面开阔的公园景观、水平体量和远处天际线的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都市实践的创始人之一刘晓都接任坪山美术馆的馆长以后,组织了一系列展览,实现了建筑、文化、艺术之间跨越边界的碰撞。最近刚刚结束的“九层塔”展览很有意思,它的方式是定期占用一部分空间开一个展览,在不撤展的情况下继续布置下一个展览,这个展览前后跨越了一年半。最后九个展览一起像故事一样描述出一个完整的展览状态。我认为一个好的公共空间,要能有一个好的运营状态,通过思想和智慧去植入重要的公共文化能量,对于建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部分。
长江美术馆
Changjiang Art Museum
同样是美术馆,长江美术馆和坪山美术馆则是完全不同的策略。如果说坪山是开放的、通透的、南方的空间状态,那么这个就是封闭的、内向的、北方的建筑状态。
长江美术馆这个项目是有方空间的史建老师做的策划,包括跟甲方地产投资者合作。大家也知道,政府交给开发商的开发用地必须要“六通一平”——“六通”是说各种管线的敷设,“一平”是指土地必须被平整过的,这样有利于开发商建设。很多项目我们都没能看到“六通一平”之前的情况,但这次我们亲眼目睹了长江村建设前后的变化。
图片是七、八年之前和现在的太原城市边界的肌理,红色这一块是长江美术馆所在地,周围分布着平房住宅、工厂、宿舍等等。几年间,这里发生了巨大的尺度变化,尤其是左边新开发的住宅区,让整个城区完全变成了另外的尺度——这就是这个项目在讨论的问题。当时史建策划的主要思路就是新建筑和旧的城市记忆、脉络之间的呼应,虽然实际上已经没有物理上呼应的可能性了。类似的情况在山西也不少,以前是有很多的台地地貌,为了开发都会被铲平,但这些原本都是很重要的城市空间元素。
长江美术馆设计时重要的空间组织方式是设置了两条流线:因为建筑处于社区边界,所以一个连接城市道路,能带人穿越建筑到后面的社区里,这条流线是属于城市的公共空间。另外一条是标准的美术馆内部的参观流线,能够从起点走到终点,最终回到起点。这两条流线的组织形成了整体的空间结构。
这个项目另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二层的小广场,它对城市开放。从这个草图可以看到光和建筑结构的剖面关系:顶部有垂直的天光,两边有水平的横向侧光,构成了一个高耸的、有多方向光源影响的公共户外空间。
美术馆周围的这些住宅高楼都是在原长江村的位置平地而起的,这些混凝土看上去好像是非常“重”的介入,但好像又呈现出一种“轻”的状态:它没有情感的联络,没有文化的延续,是一种飞速发展、快速建造所带来的“轻”。在这个项目里,我们想表达一种价值观,希望建筑能够唤起某种沉浸的、指向时间和记忆的空间氛围,虽然没有太具像的联系,但是有一些纪念的氛围,就像一块沉默的砖放在那里。
从房子的背面可以看到那条穿越的路径,照片洞口里的人就站在建筑围合的公共平台上,朝天看高耸的天光。
天光形成的某种安静氛围,而侧面的光线是更日常的。透过水平向的狭长洞口,能够看到城市的真实场景。
从右边的一个很小的洞口进到美术馆,有尺度上一层一层的限制。后面现在是个售楼处,等销售结束之后会改造成美术馆的礼品店或者书店。中间通过院子的楼梯能带领游客进入美术馆的参观流线。
建筑里面设置了这种尺度上的突变,比如这个高耸的、像砖窑一样的垂直空间,上面的顶光和侧面的开洞都是跟不同展览空间相联系的处理。
开馆时,有方策划的第一个展览就和村史有关,很多他们记录的图像挂在墙上,邀请原住民来参观,他们会兴致勃勃地指认照片上呈现的象征过去的地点,非常有意思。
根据条件建造
钢筋和砌块
“根据条件建造,是在建筑实践里非常重要的建筑师素养,如何在不同条件下因势利导,突破来自合作方、当地气侯、材料甚至是施工的周期限制是建筑师永恒的命题。”
——董功
最后两个项目是我们近期在今日美术馆参加的展览装置和阳朔糖舍的酒店项目。这个板块的题目叫“根据条件建造”,这也是在建筑实践里非常重要的建筑师所需的素养——如何在不同条件下因势利导,突破来自合作方、当地气候、材料甚至是施工的周期限制。一个好建筑师能做出一个好的房子,一定是考虑到了这些东西,因为过程中肯定会受非常多的限制和阻力的影响。
钢 草
Steel Reed
第一个项目叫“钢草”,这个装置最大的限制来自于时间和造价。这是今日美术馆策划的一个跨界展览。当时我跟艺术家李怒合作,整个项目要在两周内完成设计和建造,投资也非常有限。因此我在想能不能用一个有针对性的点,唤醒人们在数字媒体的时代下,对材料、空间和真实世界的感受。
最后我们选择了建筑师特别熟悉的钢筋,作为唯一的材料。钢筋平时都是藏在混凝土墙里的,我们这次就把它的比例在满足展陈空间要求的条件下最大限度地拉长,所以钢筋呈现出了像草一般的柔韧性。为了强调柔韧的状态,我们在顶部还加了配重,保证钢筋摇摆起来到恢复原状的时间能够延长,这样一种非常简单的思路,却由于材料在某种极限状态下呈现出来的性质的不同,产生了一种很有意思的人在其中互动体验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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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草,视频:直向建筑&回放未来
阳朔糖舍酒店
Yangshuo Sugarhouse Hotel
最后一个项目是阳朔的糖舍酒店,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个老厂房的修复、加建、改造项目。特殊之处是这座老厂房位于一片绝美的桂林山水之中,在漓江拐弯处的阳朔,大家都知道“阳朔山水甲桂林”,这里风景非常优美,山水自然而然成为这个项目非常重要的设计条件。
1972年《解放军画报》曾经用阳朔的老糖厂当过封面,阳朔显然不是大城市,说明这个糖厂的级别是很高的,也说明了它在当时的重要性。后来国家保护环境、保护漓江的政策使所有沿漓江有污染的厂房都停产,糖厂也是其中之一。幸运的是,由于它不在阳朔县中心,人们一度懒得拆它,便得以保留,直到这个项目的业主看到它。业主很有趣,他在电影学院学过导演,特别喜欢塔可夫斯基的《乡愁》,里面破败教堂的意象跟老糖厂有点契合,这是一切故事的起点,促成了这次特别有意思的合作。
有一次去现场,我还跟年轻时在老糖厂工作的工人吃过一次饭,虽然他们现在都变成大爷大妈了,但谈到当年工作的时候兴奋的状态溢于言表,能看到他们在生命的那个阶段,在一个国有企业里工作的荣誉感,和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形成了一些对比。实际上一个建筑真的会承载很多东西,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东西,还有很多人的情感。
这个项目我只想讲一点,就是材料。我们的思考是:如何使新材料和旧材料实现某种程度的连续感受,同时又带着这个时代的特征和功能,允许更好的光线和通风,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
我们并没有沿用老砖,而是采用了混凝土空心砌块,不过建造方式仍然是垒造,和手相关——砖是手垒起来的,混凝土砌块也是。新的材料在质感和尺度上与老建筑保持了连贯性,在场地上能感受到“大家在一起”的状态。因此,对于这层砌体我们希望它能够用当代的构造实现光和风的穿透。
在设计过程中,模型尺度在慢慢变大,我们在事务所楼下还用泡沫做了一个1:1的足尺模型,为了在真实的尺度中感受通透和封闭的氛围。
我们和厂家合作研发混凝土砌块,这其实很有技术含量,因为空心砌块的壁厚只有2.5厘米,所以结构强度、混凝土的脱模等都有难度。最终业主杨晓东做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决定,他自己开了一个作坊——与其和成熟厂家合作,不如在当地自己搞研发,后来证明这个决断是非常聪明的,因为省钱、省时间,而且砌筑过程中的边角非标尺寸很容易生产,不像在成熟厂家需要履行很多程序,还要追加造价等。
这都是在研发时候的一些照片,这就是位于工地边上的小作坊,对面是糖厂。其实这个砌块的制作就像浇混凝土,也得有钢筋防止砌块被拉断。脱模也是很重要的环节,当地有经验的工人和业主、建筑师合作研发了脱模机,不过后来也没有得到推广,本来可以申请个专利的。
砌筑的顺序是一层砌块、一层当地的白砂岩垫块,用这种方式软化混凝土的工业感。为了让墙体不侧倾,砌筑的过程中有一根连续钢筋连接着上下砌块。其中关键问题是如何隐藏这根钢筋:可以看到每个空心砌块的侧壁都有一个半圆孔,这样两个砌块拼在一起钢筋就能从中间穿过去,实心垫块从中间钻眼,这么一层一层地垒上去,隐藏的钢筋提供抗侧向力,最终用很重的材料实现了光、风都能够穿透的某种轻的感受。
接下来这个视频是我们记录的施工过程和背后的一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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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朔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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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成后的糖厂的状态,视频:陈颢
最后我用1分钟的时间简单介绍几个事务所正在设计和建造的项目。
进行中的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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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灵山温泉小馆,是我和马寅在阿那亚之后的又一次合作。由于它下部是湿地,旁边有山体,这种自然地理状态让我们采取了从剖面上去设计空间的方法,这是材料的现场实验。
圣音礼堂,是阿那亚北岸的一个小礼堂。
景仰书院酒店,位于景德镇,特征是有大量的公共空间,客房只占其中一小部分,中间的树也是院子组成的重要主题。这些公共空间将来都可以和园区共享。目前正在建造中。
深圳人民小学,整个建筑也是围绕着中间保留的树,形成了一个空间架构状态,这是那些树在施工刚开始的状态。
小漠艺术中心,这是我们在深汕合作区做的一个文化艺术中心,也在建造的过程中。象山图书馆,这是在宁波象山海边的一个小公共空间。
山顶剧场,周榕老师在这个项目上做过很多前置批评,在北京西边,把一个山顶改造成为一个剧院的文化空间,目的不是为了盖房子,而是通过建筑和地形的相互作用,形成一个新的公共场所。
桥巷餐厅,是在福州做的一个桥屋,餐厅和市集在一起。
茶工厂,在云南西双版纳,是马上要施工的项目,它的特征是建筑嵌在山体里,跟地形形成复合的关系,而不是简单地把房子盖在山坡上。
这是我今天的讲座,谢谢大家。
第 二 环 节
嘉宾对谈
时间:2021年12月10日星期五20:00 – 21:00
地点: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报告厅
学术主持:朱锫
学术对谈主持:周榕
对谈嘉宾:李鸿谷、王小红
在社会动荡、不稳定性上升的状态下,董功能够在作品中提供一种确定性的强秩序,就像是给时代提供一剂解药。”
——周榕
“人们会意识到,他们观看的不是风景,而是透过观看行为本身看到了‘自我’,这个自我像针灸一样对情感进行激发,这是董功设计的核心,也是他的作品能够爆火的原因之一。”
——李鸿谷
“短短10年不到的时间,董功已经从对建造、技术、空间、建筑学上的关注,转变为了对人、社会、历史,最主要的是对城市、自然的关注。”
——王小红
“建筑是一种特别的力量和介质、包含许多的‘信息’,这些信息或者介质可以把很多要素组织、连接在一起,最终形成场所、氛围,实际上建筑就是一个信息的集合体。”
——董功
……
朱锫老师开场
特别感谢董功给我们呈现了一次非常深入、精采、详实的讲座。接下来我们开启下一场更精采的对话环节,我们这次特别荣幸地请到了三位重量级对话嘉宾,他们是:
   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李鸿谷先生;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中国最重要的理论家、评论家周榕先生;
   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副院长、教授王小红老师。
我们请本次对谈的学术主持周榕来领衔,其他各位嘉宾请移步台上。
李鸿谷 
三联生活周刊主编
先说外行话,不仅仅是抛砖,可能是一些谬误,等着挨打。从外行的角度来看,建造建筑空间包含三个层面,第一是建造,第二是体验,第三是传播。刚才董功说的八个项目我看了六个,两个没看,一个是船长之家,还有南开的职工之家。我的感受是,如果仅仅看他所用的PPT、图片、视频,其实不太能体会其“妙”,“妙”是一种体验,体验环节缺失感受也很难传递。我们去年做了三联人文城市奖,24个入围项目我全部都亲自看了,一路向周老师请教学习,大致对建筑脉络有了基本理解。作为一个从事新闻工作34年的传媒人,从我的角度来看,在这个时代,传播的权力在上升,传播成为建筑很难绕开的一种权力。
在刚才五点钟的讨论,我们说到了最近被网暴的一个建筑师,但董功老师是网暴建筑师的反面——网红建筑师,他还假装只爱“海边图书馆“,其实“孤独图书馆”才是真正撩拨所有人心弦的、从传播上达到极值的概念。我们看到的是传播,看到的“一条”爆火的意外,我们没有认真地寻找、探究背后怎样的建造和体验带来了这种极度的传播,这是特别有价值的,我先讲这些。
王小红 
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副院长、教授
我跟董功认识七、八年了,七、八年前在《建筑学报》看到董功的采摘亭项目,印象非常深刻。那个时候特别在中国致力于建造的建筑师虽然也有,但是这么突出的少见,我就想一定要请他过来做讲座。很遗憾,当时的讲座是在我们七号楼的地下电教,条件简陋。当时董功应该是青年建筑师,现在是中年建筑师,可他看起来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是从他的建筑项目上来说,已经从原来对建造、建筑技术、空间、建筑学上的关注,转变为了对人、社会、历史,最主要的是对城市、自然的关注。这种关注不仅是建筑学层面的,而是发自心底的对整个时代发展层面的关注。对于我们学生来说,光看杂志上的图片是不够的,今天正好亲临现场,你会知道董功对建筑的理解不是一个草图就能表达的,这是一种时间的历练。我就先说一下我个人感受。
周榕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著名建筑理论家、评论家
在座嘉宾中,我跟董功认识时间可能最长,今年正好是30年,因为我是1991年本科毕业留清华教书,教的第一届就是他们这一届,当时董功是三年级,大概是教他博物馆之类的设计。我应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学生,后来出国,回来工作,逐渐崭露头角,突然一夜暴红,成为中国的一线建筑师……把各个阶段对他的观察串联起来看很有意思。
30年来我教过很多学生,董老师无疑是清华这么多年的佼佼者之一,非常有成就。我在想这个成就当然有本人的能力成分,也有运气加持,所谓“结合历史进程”,固然有很大的偶然性,但偶然之中肯定有必然。刚才李主编问董功的作品为什么能在这个时代获得强共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在台上很茫然的样子,5.3亿点击为什么点到他的脑袋上,毕竟现在一个建筑师想弄个万级的点击量都很困难。
为什么是这样?我也在思考。当然徐沪生为海边图书馆替换的“孤独”前缀非常重要,“孤独”这两个字非常准确,它极为精准地撩拨到了这个社会潜伏的某种集体情绪。中国从1980年起开始在城市中推行严格的一胎化政策,2015年应该是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25-35岁的阶段,正好属于社会中坚力量,尤其在网络上是具有绝对发言权的一代人,他们史无前例地在全独生子女的环境中成长,所以孤独恐怕是整体弥漫的社会情绪。尤其当他们步入中年,那种孤独感可能更加强烈,因为以往靠家族、亲友、家庭编织的社会网络逐渐失去助力,得靠个人去打拼。35岁也是程序员退休的年龄,事业的成功、失败已经出现分水岭,所有事都需要靠自己努力的这种情绪,正好被“孤独”这个极好的社会传播上的炸药引爆了。
但董功后来的工作就不是一个孤独图书馆的传播学成功可以归纳的,因为董功的设计中其实有非常多现代主义,甚至是早期现代主义的理想痕迹。据我多年来的长期观察,董功对世界的看法是比较“简单”的,他不认为这个世界是复杂的,至少不认为是那么复杂的,所以他的理念世界可能更多是确定的、有强秩序的、应该被纳在秩序的控制之下的一个世界。所以他建构起来的空间秩序和材料的各种形式秩序是有强确定性的,这一点跟当下很多建筑师是不太一样的,尤其是跟我们中国现在很多一线建筑师有很大不同。
在孤独图书馆火起来的前几年,网络上有个初代网红叫犀利哥,是南方城市的一个乞丐,犀利哥穿捡来的衣服、被子,显得很怪异,但这不是他走红的主要原因,走红的主要原因是这个人目光深邃且坚定,表情坚毅。在2010年前后,中国人对混乱的未来整体上都很迷茫、没主意的时候,犀利哥给人一种“特靠谱”、“有信心”的错觉,就是你可以跟着他走一条天命之路,因为他看上去特别“有主意”。实际上呢,这个人其实精神上有点问题,所以他表现出来的“王霸之气”,目光之坚定、深邃,跟正常人不是一个能量级的。
董功这个图书馆设计,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在社会网络中起到了犀利哥的作用。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2015年左右中国经济出现了一系列问题,股灾、经济发展失速、房价飙升等等。在社会开始动荡、不确定性急速上升的状态下,有一个人说能提供确定性的强秩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至少在那个时代是非常重要的,像时代的解药一样短暂缓解了很大的集体心理问题,这是我对孤独图书馆爆火的一种解释。我觉得从孤独图书馆开始,董功的建筑一个一个开始走红,受到很多人喜爱和追捧,其实就是人们在这样一个复杂的时代试图去找到一些确定、简单,但强有力、能让人安心的秩序感。中国当代也有不少其它走红的建筑,某种程度上也是在供给确定性、提供秩序感这个方向上满足了时代的集体心理需求,但董功老师无疑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本身大家去孤独图书馆是奔着体验某种深刻的“孤独感”去的,但是大家进去后,会发现里面的秩序能够让你在那儿获得片刻的安宁,这很有意思。当你坐在一层层台阶上,看着那个空间:没有用非常多的手法,用简单的弧线让光产生某种漫射性,各种有秩序的孔洞引领光的投射,你会获得一种确定性的许诺和秩序性的庇佑,这是非常关键的成功奥义。
实际上这种源自早期现代主义的简单秩序感,如果从书本的逻辑,或者从建筑学本身的历史叙事脉络讨论的话,并不是当今所谓建筑学思考的核心。中国当代建筑师有一段时间热衷在知识层面或文字层面讨论本体、讨论建筑句法学意义上的自洽以及致密的、封闭性的某种自我引涉型的复杂结构,但其实都忽略了一点,是哪一点呢?忽略了向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去开放,去与时代的社会共同体之间产生共振。所以我觉得董功这种建筑师,肯定不是典型书斋里的建筑师,不是理论先行的建筑师,是敏锐地通过自己对时代的感受,非常好地抓取到建筑学的特定叙事与时代整体情绪和精神状态的契合点。这是我自己的一个观察,还没有跟董老师交流过。
当我自己要策划一个能够紧紧抓住时代的项目的时候,也首先会想到董功,比如明年即将建成的巅峰剧院,当初我遍数囊中可选的建筑师名单时,董老师的名字肯定会率先跳出来,因为在这个时代里,他确实是拨动时代那根心弦并能够让它响得恰到好处的那个人,这是我的想法。
董功:这是我和周老师同台讨论的时候听到最不尖锐的一次评论,我记得山西太原美术馆开幕的时候请了一些评论家,周老师也在,听得我满头大汗。今天我兜里带着擦汗的纸,但是没用上。我跟周老师认识三十年了,你这个观察也是第一次共享,我很难用这种被剖析的方式看自己,所以你说完之后我得琢磨琢磨。
我觉得有一个相关的话题,就是建筑师在每次实际操作里面,建筑介入到既定脉络的具体方式。这个脉络可能是城市的,也有可能是自然的,建筑师对于这个建筑的角色、这个新空间和脉络的所要建立的关系是要有一个判断的。当周边的脉络非常强,建筑可能需要融化在周边的脉络里,但是有时候,建筑也需要挑头去重新定义一些东西。
当年做海边图书馆的时候我也是从这方面思考的,但谁也没想到后面会这样。我被很多同行质疑的也是这一点,它好像更像一个“空间装置”。因为它就是摆在像舞台背景一样那么纯粹的沙滩上,又有大海作为前景,那个空间的光线有一种“表演性”。我一开始觉得这是来自专业上的批评,因为对这个作品到底是营造了建筑和生活的关系,还是展现自己的表演的评价,先天带有一种批评的含义。但这几年后,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周边社区盖好之后,图书馆制造了一种从日常生活中抽离,被带入到具有某种特殊体验的状态。它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装置,我也不太介意被人那么评价了。
你刚才说的,是从人生历史上的剖析,不过我当时设计的时候主要还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
周榕:我的评价跟你在做这个设计时明确的所谓“思路”没什么关系,实际上建筑师能创造的外部世界一定是自己内部世界的投影。我观察你这么多年,刚才说的你那些思维特征确实比较明显,就是你相信世界是一个美好、单纯、井井有条的世界。当今我们突然进入到时代的湍流里,各种紊乱的因素、不确定性层出不穷,我们基本上处于被不确定泡沫淹没的状态。但你的建筑提供了一些类似“教堂”的体验,这些非常清晰的、在现实城市、社会里很难碰到的纯化的空间里,你其实提供了一种“庇护所”的精神作用,比如这个图书馆,比如船长之家。当然坪山美术馆、长江美术馆另说了,这两个项目其实比较多逸出了你擅长的简单的确定性秩序系统营造。
我最喜欢今天讲的所城里的项目,下手很轻,中间出现了一些跳脱的、很灵的东西。我注意到柱网也不是按照结构算出来的,比较有生动性,尤其是经过了几年时间,达到了“胜地”的状态,胜地不一定规模很大,我是想说这个地方可能很多年以后会变得锈迹斑斑,但都无所谓,因为它是胜地,你提供了那样一个异度之地,那样一种对诗意化心理环境的动人描摹,不是套路化的东西。
李鸿谷:你跟董功认识时间长,你对他的评价,太明确、太完整、太正面,也太在你们的句式内了,很难让人理解。刚才我有个疑问其实没有被解答,是什么呢?就是说传播有偶然和意外,但像董功的建筑为什么能达到5.3亿点击量?这5.3亿背后有什么因素是我们可以研究、分析、批判、借鉴的,这个你没有给予答案。
我也一直在思考董功的建筑,从阿那亚的孤独图书馆、教堂,还有坪山美术馆、糖舍、长江美术馆一个一个看下来,到长江美术馆我大概有一点顿悟了。刚我有说,建造、体验和传播三个阶段,建造就不说了,体验应该是使用,不过我们走马观花也是体验,第三个是传播。现在我们好像只看到了建造和传播的关系,省略了中间体验的部分,而恰恰体验是对我这样不懂现代建筑句式、句法的外行来说,可能会打开空间感受的重要方式。
孤独图书馆的成功当然有很多因素,有80后独生子女的社会背景,有普遍的社会情绪。但这个社会背景是无处不在的,为什么这个建筑能够把情景激发,是什么力量激发的?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刚才董功说它是个装置,这也是我一开始对孤独图书馆心怀不满的部分,它不像建筑。因为我们有根深蒂固的观念,比如我们看到布达拉宫,认为它不是建造出来的而是长出来的,长出来是我们这一代人对建筑的基本观念。建筑师讲文脉、历史传承也是一样,你研究长江村的文脉、窑洞、院落也是这样的,长出来是很核心概念,但海边图书馆或者说孤独图书馆是一个装置,这让我很难理解。不过后来偶然看到董功接受采访的时候说的话,打动了我,让我理解了这个建筑的价值,以及孤独的情绪是什么。
我印象中记者问要不要建一条路走向入口,董功说不需要一条路,人们应该踩着沙子过去的,这个装置本身是一个飘浮物,这种飘浮是无意识的,但是这种无意识带来了另一种情感:人们进入到图书馆其实并不是去看书,某种意义上是看一个极其无聊的大海,这个行为对这个群体实现了一种情感的激发。刚才董功讲到很多人在里面睡着,因为海真的太无聊了,海是一种绝对的无序,绝对不可把握的对象,而建筑又用了一个“观看”的方式,让人有意识地面对这种无聊,在这个时间里孤独感被激发出来,又被媒体命名,反过来再次作用域这个群体。那么董功做的最核心的事是什么呢?是他的建筑后来将这种方式一以贯之,他的建筑都有一个核心的“观看”,所有的作品都有看得见风景的空间,比如海边图书馆、坪山美术馆的大平台,比如糖舍,看向漓江。观看本身就是戏剧的,你知道你在观看,你知道你在看海,你在看江,你在看喀斯特地貌的山,这种“知道”反过来可以激发你的情感,这是董功设计的核心。
我是到了长江美术馆才有所领悟的,长江美术馆纵向的窄窗是看景的,还有两个横向的狭洞,可外面太丑陋了实在没可看的,这个时候董功的解决方案是中间那个光塔。从体验者的角度来说,没有风景可看的时候,自己造风景,在这个光塔中,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观看的不是风景,透过观看行为本身看到了自我,这个自我像针灸一样对情感进行激发,这个激发才是5.3亿点击的一个原因。
王小红:我们美院总在提要培养什么样的建筑师,我也一直在思考。我觉得董功是非常好的建筑师。建筑师这个词在德文中有两个含义,一个就是正常的职业,一个是天职,是说上帝派你来完成这个使命。我觉得可能每个建筑师到了一定的时刻或某个环节就会突然开窍,上天赋予你能量,你就从一个职业阶段上升到天职阶段。这也可能是因为建筑师20年的经验和时间的历练,他对人的理解、对世界的理解都不同了。董功能和糖厂的工人、施工工人、老船长坐在一起,那不是一种从上而下的,而是很平的介入方式,就是单纯地想给他们设计空间。
而且我发现董功的建筑后续的功能使用都越来越好,和有的中国建筑师为了发表做一个建筑之后就不怎么使用了是不同的,十年前是有这个现象的。董功设计的建筑反而超过了建筑师当时设计的想象,人们越使用越好,这是非常好的现象。
董功:其实也不是全部越来越好,也有荒废的。我们做过一次苏州园博园的场馆,园博会之后状态也不是太好。刚才聊的话题,时间关系我就不一一回应了。在我的脑子里经常想一个问题:就是空间和日常生活之间的关系。我们做的很多建筑都是公共性的、带有文化属性或者纪念功能的建筑,像美术馆。在这种空间里,的确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火候需要把握——就是又要从生活中来,又要实现抽离的状态——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我们对空间或者周边环境的感知,身体在空间设置的边界里的那种从生活的抽离,背后是有一种戏剧性的体验。我觉得那个“度”很重要,不同的建筑不太一样,也有日常化的、具有烟火气的建筑和文化建筑,相应的判断也是不一样的。建筑或空间的确有这样的能力,把你从日常习惯的世界中抽离,你被悬置在一个地方,这种悬置的感觉可能就触动了某种介于日常和非日常之间的不太一样的体验,从而产生制造了一种传播的“动机”,我想也许有这方面的因素。
周榕:我得说一下刚才李主编讲的5.3亿的传播,首先去孤独图书馆的人没有5.3亿,能有上百万就不错了。我在想,孤独这件事跟董功、马寅、阿那亚都没有任何关系,是媒体的赋能,是徐沪生的创造,是一种社会化的共情和联觉,董功设计的时候想都没想过孤独的事。但是在造成5.3亿点击量之后,董功实际上被放置在非常危险的境地里,其实风险是非常大的。我们换位思考,刚才那个被网暴建筑师的作品放到阿那亚海边说是孤独的住宅会不会被网暴?照样会被网暴,无论是因为骗了农民130多万还是放在海边说是最孤独的住宅都会被网暴,原因是什么?
李鸿谷:你对传播有误解。
周榕:你对建筑的误解更大。
李鸿谷:不能把没有发生的事情说成肯定的,这是我们做传媒基本的职业要求。
周榕:如果通过一个语词、一个命名赋予了建筑某种吸引力,但光有名字是不够的,你看这个建筑,它本身确实提供了一些情感上的东西,击中了这么一代人。很多人专门跑去看,到那儿以后没有觉得被媒体欺骗,仍然觉得它给了我一些东西,这是建筑师特有的能力。作品在被人赋能之后,没让观众觉得非常空洞或者完全名不副实,这才是董功设计里最重要的“魂”,我是这个意思。
我们现场来宾、老师、同学们有没有什么问题,想跟董功老师交流的。
何崴:第一次听董功这么长时间的讲述,有一个很重要的感受,不管董功的作品是因孤独而红还是怎样,如果你亲自到现场,建筑本体的雕塑感、空间感还是非常清晰的,包括孤独图书馆,我去的时候也是抱着可能会看到过度设计的状态,因为这么小的体量里有这么多场景,但真正身体在里面的时候,会觉得场景之间的组织、转场还是很自然的,这其实是建筑师或者建筑的魅力。
刚才董功讲的过程中我自己有一点体会,他的草图让我想到斯卡帕的草图,平面、剖面、构造、节点在同一张图上展现,不过董功的草图更有可读性。另外他很注重空间的塑造和现场的记录、控制,每个项目都会派驻场建筑师,而且他在自己网站上也把Making建造的过程说得很明白,建筑师塑造作品的过程是不断在和建筑发生某种对话的场景之间的组织过程。
另外以前我一直认为董功是特别“硬”的建筑师,今天你分享了好几个建筑被使用后的状态。特别是周老师也提到的第一个房子从很硬的状态到自然转化的过程,以及用船长之家、孤独图书馆被使用图片、视频来反映这个过程,让我看到了你另外一面,不知道是不是生活让你温柔了,感觉原来很犀利、坚定的状态似乎被某些东西软化掉了,把你原来刚硬的部分做了修正或者补全,让建筑更有温度了,这是特别有意思的。
董功:所以我刚才也在说,那一部分是我这几年才有的体会。很多时候一个空间放在那儿,不管设计的时候有意还是无意,都会跟很多其他因素发生关系。对我来说,这些东西反过来又会影响到今后或者正在进行的设计。因为脑子里的状态,从开始的某种偶然、无意识,到知道事情发展的可能性,也许下次设计的时候角度就会有一些调整。
李鸿谷:你的意思是会留下一些不确定吗?
董功:很难说,因为每个具体情况不一样。我会想象的人在里面生活的状态,以前看到的,经历过的事情可能都会影响我的判断,包括空间的氛围、尺度、材料。今天讲的这几个项目大多数还是一种偶然的状态,后面的我也没想到,只是觉得非常有意思,所以用了“脱离”来表达这种状态,就是说最终它离我越来越远了,这个过程挺好玩的。
周榕: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你明年应该是50岁了,对建筑师来说算是刚起步,对人生来说50岁是非常重要的节点,知天命。你做了这么多年建筑,自己开事务所也十几年,对于建筑的天命有没有点儿领悟?说两句分享一下,看看领悟到什么程度。
董功:这是个非常核心的问题。如果让我在瞬间反应出一个答案,我觉得建筑是一种特别的“力量”,一种“介质”,不是我在上学的时候或者十年前、二十年前所理解的“形式”。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信息”。
比如说空间这个信息之所以有意思,是因为和时代有关。因为同样一个物理意义上的存在,可能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产生的信息传递不一样。这个信息或者这种介质在具体的建筑里,可以把很多东西组织、连接在一起,最终形成场所、氛围。实际上建筑就是一个信息的集合体。
比如说给具体的人做设计的时候,肯定要针对他去琢磨信息的组织方式,而不是完全从专业的角度或者关起事务所的门做设计。信息被组织在一起后又会产生一种超越原来的力量,这是建筑根本上的力量。
我去到过很多好房子,虽然我不一定是使用者,但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像我能跟那个建筑师聊天。好房子是可以特别清楚地传达给你它的信息,信息不是简单的物理空间和材料,而是后面带着很多关于时间,不同背景的生活方式,这是让我琢磨不太透,但又觉得挺有意思的事。
周榕:所以还是要追问,刚才你前面3分钟讲的话是我今晚听到最有价值的话,你对建筑所谓的“天命”的理解让我耳目一新:你觉得建筑是信息组织,不光是有形的,也有很多无形的东西,通过这个智识结构把信息组织在一起。一个建筑师的意念诞生到作品落成,或者未建成,信息都以结构化的方式存在于宇宙空间里、存在于我们这个世界里,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和事能遭遇到它,跟它产生化学反应,这种理解非常有启发性。我认为一个50岁的建筑师认识到这样一步,其实就超越了技法、形式所有这些,这跟我们这个行当的一些“究极秘密”是有关系的,听了这3分钟我觉得今晚没白来,特别有价值。
特别感谢大家坚持到现在,感谢来的两位嘉宾,谢谢大家,再见。
总结
朱锫:大家意犹未尽,让我们再一次感谢主讲者董功,还有三位对谈嘉宾。我们下学期还有很多非常高端的讲座,整个央美的学术活动会一如既往,也特别感谢我们的学术部的几位老师,罗晶老师,吴晓涵老师,黄良福老师,张茜老师,李宾老师,非常感谢你们卓越的组织能力,包括在座的所有观众,也包括我们媒体的老师,让我们大家再一次掌声感谢各位嘉宾为我们呈现今天精彩的学术内容。
讲座前交流沙龙
台下及台上嘉宾老师大合影
正文中的图片版权归直向建筑所有。
现场照片来自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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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雷锋记者
王婉琳
清华大学建筑系博士
赵潇潇
央美本科-Cooper Union硕士 
直播技术
卓康夫、向田晟、范雲横、李兆诚、邓志超、陈奥运
小雷锋们与嘉宾老师合影
(左起:罗晶老师、卓康夫、向田晟、王婉琳、直向刘正斯、董功老师、周榕老师、李鸿谷老师、朱锫老师、王小红老师、邓志超、陈奥运、李兆诚)
特别感谢 中央美术学院 朱锫院长的大力支持,
感谢央美罗晶、黄良福、张茜、吴晓涵、李宾老师;
直向建筑张菡、刘正斯、张钦泉的帮助!
下期预告  崔恺
12.17 周五 18:00
“央美建筑:中国建筑师前沿报告” 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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