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
老树
公众号“老树画画”原创作者
毕业于南开大学
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教授
视觉文化评论家
niwo-第176位受访人物
文/湘人彭二(niwo特邀作者)
老树画的是他自己,但也更是我们——我们的焦虑,我们的爱憎,我们的放弃,我们的坚持,我们对诗意人生的全部向往。


微博上有个叫“老树画画”的,不加v,不宣传,不折腾,不故作惊人状,仅靠每隔几天发些配几首小诗的水墨画,一时间赢得粉丝者众,各微博大V、名作家、艺术家、著名主持人等也都乐于第一时间转他的微博。
这是什么原因?老树是谁,他的画有何魔力,听听 “老树”自己怎么说。
老树:在绘画这面镜子里
认清我是谁
老树的画,大抵是一个长衫男子(多数时候没有五官,偶尔点几个点当做眼睛和鼻子)出现在山前,水边,船上,树下,花间,屋旁,……徘徊,流连,发呆,像要寻找什么的样子。
那长衫男子,有时候也带着口罩在雾霾里穿行,一如我们,还配上诗,“北京有大雾,心情不大好,前去见朋友,云里雾里找。”
有时候,则是那男子从山中出来,怀抱一束梅花,又配上诗:“无奈生于世间,日子真不清闲。与其与人纠结,不如与花缠绵。”
有时,男子出现在林泉边,那底子分明是明清山水画的画法,美不胜收。却天上突然出现个飞机、或者导弹、降落伞、热气球,陆地上来了坦克、拖拉机、卡车、小汽车,水面上浮现了黑铁皮潜艇……这好像荒诞的存在。有时候还配这样诗:“八大最近挺闲,请我去泡温泉。拉上几个兄弟,石涛渐江髡残。手机联系梅清,昨天去了黄山。我们先去泡着,一会儿他来付钱。”
老树的画和诗,大抵幽默、风趣,好玩,但更有我关心的时代性在。看那长衫男子,看那明清山水画的格局,仍是古意盎然,但那雾霾、导弹,等等,却都有当下的残酷在。
残酷里有诗意,诗意里也有残酷在。在老树的画面前,会不自觉想起自己身处的这个时代——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老树还有另一幅画:那仿佛民国的长衫男子这次是坐在船上,泛舟远去,配诗曰:“人说江湖远,其实在身边。风云寻常事,无聊且凶险。何不泛舟去,听雨终南山。”
老树画的是他自己,但也更是我们——我们的焦虑,我们的爱憎,我们的放弃,我们的坚持,我们对诗意人生的全部向往。
一盏孤灯下的自由表达
我见到老树本人,才知道他是个老师,任教于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已有几十年。他本名刘树勇,做研究,做评论,做设计,策划展览,在摄影界如雷贯耳,是中国当代摄影评论界中的老前辈,发表了几十万字的学术文章。
至于画画,是老树的业余爱好,但早在南开大学求学的时候他就开始画画。他还拜了几位天津的名师比如梁崎、王学仲。1983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工作,边教书边画画,他那时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画家。古代的,现代的大家们的画风笔墨,他都认真地学习研究过,但模仿来模仿去,就是找不到自己的风格。这让他感觉痛苦,于是20多年前,他放下画笔,做别的去了。
直到2007年,老树父亲病重。老树郁闷烦躁,晚上睡不着觉,又重提画笔。“画了几张,直到天亮,突然觉得有点意思了,之前那种努力想成却总也成不了的焦虑没了。那种没有经受过专业技法训练的焦虑没了。什么中锋侧锋、干湿浓淡,所有的那些规矩,统统变得不重要了。面对一盏孤灯,手握一支破笔,生活的阅历让笔下的画有了自己的面目。管别人说什么呢,自由地想象,自由地表达,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老树第一次对准了自己的内心,笔下也第一次出现一个穿长衫的没鼻子没眼睛也没有嘴巴的民国男子。这是他在向民国致敬。
老树喜欢民国文人甚至武夫的性情。他说:“有个军阀,南开中学毕业,知道张伯苓(南开大学创建人——笔者注)校长办学有困难,就筹集资金,全力支持老师,把自己好几个妾休掉,好几座院子卖掉。学校办了半截,资金再次出现短缺。军阀自己得病要死了,病床上立下遗嘱:哪些钱不能动,如数给张先生送去。有句老话,叫知书达理,知书容易,达理很难。这军阀却做到了。”
还有一个军阀叫张宗昌的,是山东督军,许多人把他骂得一文不值,老树却喜欢他的真性情。张宗昌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也好学上进。他请来清末山东状元王寿彭当他的老师,教他认字作诗,后来觉得状元教得不好,把状元轰走,自己任性来作,还把自己的诗印了本诗集《效坤诗抄》,广送亲朋好友。
有次,老树在图书馆里看到非常薄的一本小书,竟然就是这本《诗抄》。打开一看,随意翻到一首,就让人忍俊不禁:“忽见天上一火镰(指一种比较久远的取火器物,由于打造时把形状做成酷似弯弯的镰刀与火石撞击能产生火星而得名。从前农村还比较盛行,现在已很难见到它的踪影——笔者),好像玉皇在抽烟。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镰?”
老树评价一个人的好坏,在于他是否有真性情,质朴天真。他喜欢张宗昌,就是喜欢他的天真,喜欢他有孩子般的好奇与玩劣。而现在许多人性情尽失,外表正人君子,内心男盗女娼,“那有啥意思?”
老树很受到些民国的影响。他告诉我,在南开大学中文系学习时,“教我们的好几个老师都是西南联大,民国时代过来的。他的词学老师叶嘉莹,是老辅仁大学出来的,顾随先生的学生。顾随先生正是一个性情率真之人,述而不作,通达,善讲,培养出像叶嘉莹、周汝昌、史树青、吴小如等等这样的好学生。包括杨宪益的妹妹杨敏如先生,如今九十多岁了,我们请她来讲课,两三个小时,也没讲稿,就讲一首苏轼的词,纵横千里万里,神采飞扬。”
老树很庆幸自己从那些民国时代过来的学者那里,感受到与今天不一样的气息。我想象着如今只有书本上才能见到的人物,老树却看着我,感慨道:“那些性情真率的大家,那些杰出的头脑,俱往矣,都没了。”
1993年秋天,老树与朋友一起制作一册《旧中国大博览》的大书,时间段落在1900至于1949年10月之间。每天他会坐在图书馆期刊部一张靠窗户的大桌子前,口袋里揣一屉猪肉包子,小心地将泛黄的杂志一页页打开,《良友》画报、《北洋画报》、《现代画报》甚至《明星》画报等等刊物和图书,翻过来又翻过去。一个凝固在图像中的民国时代走到了老树的面前。
一年多时间,他租住的房子里堆积贴满了那个时代的照片,脑子里也全是这些黑白的图片。民国经由这些数量庞大的照片,变成了老树心中一个真实的所在。不知不觉,民国的气象,也从他心头流到笔端,又从笔端流到画中
唯有与花缠绵
关注当下,关注自己切身的生存体验,并由此体悟到人生的道理,是看老树画画之后的心得。
老树自己也说,道不远求,要重视切近的经验与内在体悟的大境界。事实也正如此,老树自己的生命活动,所熟悉的文化与环境,构成了他画中真实的生活。
就拿老树画的花花草草来说,很多人都很喜欢。我问老树:“你喜欢植物吗?”他回答:“岂止是喜欢。”
老树的老家在山东农村,这些花花草草生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包括从小时候割的猪草,采的草药,爬过的大树,摘过的野花野果全部真实的在他生活里存在过。
他说:“我放学回家要去打猪草,哪种草是猪爱吃的,哪种草是猪不爱吃的,我得知道。春天,我要去挖野菜,哪种野菜有毒,哪种野菜可以吃,都得了解。对于我来说,这是自然而来的基本的生存经验。
包括挖中药,那是当时山野一个小孩唯一能挣钱的方式。我有一本中草药的书,我看里面的插图,粗略算算,我至少认识上千种中草药,采过的也有百十种。采来就是为了卖钱,非常具体,多少钱一斤,我都知道。春天挖柴胡,搁山坡上晒干了,一大担挑回去,卖掉,得几块钱,然后去买铅笔、作业本、蘸笔用的蓝紫色的墨水。
我和植物建立的关系,是经验后的记忆,不是写生。前年,我画过一张半夏的画。那是因为小时候,夏天口渴,挖到几个半夏的球茎,吃起来挺脆,吃完以后就口吐白沫了。幸好几个成年人路过看到了,把我弄回家,我爷爷熬了绿豆汤灌我,才救过来。这是生死的经验,经历过了,一辈子都不忘记。
所以,对于很多城市里长大孩子,没有这种切身经验的人来说,花花草草是想象,对我来说是记忆。花草树木,我闭上眼睛就能想到它的结构,枝子叶子怎么发的,花怎么开的。”
因为花草树木,因为乡村的经验,缓释了如今的老树许多的焦虑。他的不少作品都是无聊时候,每每走神,想起乡村和花草树木。就像他一幅画上画的,那长衫男人坐在一颗梅花树下,旁边配诗:“一树梅花在空山,我去看她忽然开。我欲下山花问我,明年你还来不来?”
但老树又不想做归隐田园的“陶渊明”。他说:“古代人可以逃到山里去,盖几间房,开几亩地,自给自足,活着不是什么大事。可现在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就算是违章建筑了,马上会有人找你。在今天,避世、隐居不现实,主要是隐在心里,在心里远离尘世。而我的画就是避世。”
而画也在拯救他,或者如老树自己所言,这是他缓释自己压力的良方,是精神的游戏和体操。他说:“创造力源于自由,也源于焦虑,最好的表达是在焦虑中寻求一种自由的想象、挣扎。”
“我只要做到对自己诚实,你骗天下不可能骗自己。很多人,有钱了,焦虑了,抑郁了,死掉了。人很容易从内心走出来,看到大家欢呼,看到大家给钱,于是有了一个壳,这是不对的。古人说‘抱一’,‘守一’,就是希望保持个人内在世界的完整性,不轻易走出去。”
老树说,他画画的过程,就是他在镜子里看清他是谁的过程。“人性的一切毛病和优点,比如残忍、贪婪、善良、悲悯,我们都有。我们还远远不了解人性,它比我们认为的要复杂的多。我努力地通过自己的思考,阅读,创作来接近它,了解它,最终也是为了了解自己。”
对于今天的老树来说,画画就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他在微博和公众号里,面对看不见的无数的人,如对一面镜子,发一张小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在镜子里照见他自己。这个镜中的影子,或许也是我们每一个人。
*本篇文章图片皆由受访者老树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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