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529 篇文章
题图:尤索夫∙伊夏克中心,来自网络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在我们隔壁的房间里,则住着一位充满浓郁的感性气质的女孩儿,她的多愁善感恰恰与我室友的温婉娴静形成有意思的对比。她喜欢流行音乐,喜欢浪漫故事和轶闻,喜欢爱情,喜欢依赖和撒娇。她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沉浸在自我世界里。在我的印象里,她常常戴着耳机,看书的时候、坐 151 公车放学回家的路上、考前在国大尤索夫∙伊夏克中心(Yusof Ishak Hause)的学习室里复习的时候……有时候,她会突然把耳机传给我们中的某一个,叫我们听她正在听的某一首歌。当我们听的时候,她那双富有情感的眼睛会发出一种神采,仿佛她自己也听到了,并且已经被深深打动。
即便在她没有恋爱的时候,她也仿佛始终生活在爱情的感觉之中的,那些细微的浪漫东西总能打动她,有时候让她非常愉快,有时候又让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忧愁、两眼潮湿。她仿佛具有太多、太饱满的情感,而这些情感她又还无从抒解,于是,她就显得十分敏感,快乐的事情总是让她比谁都快乐,而谁也没有她更容易坠入忧郁。她和百分百女孩儿的区别在于,爱情并不仅仅是她喜欢谈论、为之憧憬的一件事,它更像是她与生俱来的、还未找到寄托的一种强烈的内在。有时候,她独自一人坐在楼梯上或随便什么地方听着她的伤感之歌,似乎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她的头发长而顺滑,总是滑下来遮住她的一点儿侧面,当她看见你走过来的时候,就露出有点儿惊诧又有点儿害羞的神情,用手把头发揉一揉,使它更多地遮住她的脸。
这位奇特的女孩儿并不掩饰自己的感性,并不掩饰她的憧憬或是伤感等变幻莫测的情绪。她心中的想法、感觉太丰富,于是,她总是很喜爱交谈,不论是和女生还是和男生交谈。我想,在男生面前,她大概会耍一点儿女孩子的脾气,但应该不会口是心非。而口是心非,这正是我们那个年龄女孩儿的通病,是骄傲和羞涩奇怪地混合起来的产物。
当她觉得谁好,她就对我们说出来。例如,她会直接说:“那个男生真可爱,他好帅呀。”

我说:“如果他追求你呢?”
她说:“当然就和他恋爱啦。”
她又问:“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
我说:“嗯,很不错。”
她又摇摇头,笑着说:“哎,他看起来有点儿傻,不过,傻得很可爱。”
▲ Photo by Andrew Tan on Pixabay
我们曾经一起在尤索夫学生中心的大学习室里进行考前复习。那时侯,我们长期用堆积的资料占据着一张学习桌。和我们相隔两张桌子的走道另一边,有三个新加坡男生则长期坐在另一张桌子那儿。其中有一个男生,刚好面朝我们这个方向坐着,是她喜爱的类型——清爽、健康、俊朗。这给我们的复习带来了一点儿乐趣,当然,对于我的朋友来说,也同时是一个困扰,但我相信不是太大的困扰,因为在我们那个年纪,无论是向往恋爱还是回避恋爱的,似乎都能接受“爱上陌生人”这样一种可能性,所以,这种邂逅相遇、暗暗喜欢的插曲,不时发生。

我的朋友曾对我说,她觉得“爱上陌生人”非常浪漫,譬如在坐巴士的时候爱上另一个乘客,觉得他就是你会爱上的那个人,然后他先下车了,或者你先下车了,此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我那时候很赞同她的说法,认为这是真正浪漫、简直是完美的爱情,因为它给人爱的感觉,却从不带来任何实际的负担,至少,你曾有的瞬间美好感觉永远没有机会被破坏,尽管它可能随着时光流逝而被淡忘,但因为未被破环,那瞬间变成了另一种永恒。而爱的感觉,那种美妙的爱意,不正是内心浪漫的人真正珍惜的东西吗?
每当她抬起头,她就会看到那个新加坡男孩儿。有时候,她忍不住小声对我说:“你看,他又趴在那儿睡着了。”我回过头看看,他果真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睡着了。她说:“他很懒,你看他睡着的时候也很可爱,看起来好乖呀。”我说:“是啊,还枕着胳膊睡。”我们俩都忍不住笑起来。我们常常在这种对话中消磨枯燥的复习时光,因为谁也不想真的读什么书。读一会儿,我的朋友就厌倦了,说:“我们出去坐一会儿吧。”我虽然已经蠢蠢欲动,但总是勉为其难地说一句:“书还没看几页呢。”她说:“哎呀,出去聊聊嘛。”于是,我们就把书扔在桌子上,走到学习室的外面去。我们总是坐在那段长长的、光线昏暗的楼梯上的某个角落里,说着一些没有任何实际作用、但当时觉得不得不说的话。
我说:“你觉得他是你们系的吗?”
她说:“好像是,我以前在科学院餐厅见过他。”
“以前什么时候?”
“不太久,也就是两三个月之前吧。”
我们说几句话,就陷入沉默,然后又开始说。
她问:“你觉得他注意到我们了吗?”
我说:“应该注意到了吧,我们这两张桌子是最固定的。”
她开心地笑了,说:“我也觉得,有一次,我看到他们好像在看着我们这边说什么。”
“真的?那也许有希望了。”我开玩笑地说。
“有什么希望呢?哎,考试完大家都不会再来这儿了。”她突然灰心了。
考试结束的日期越近,我的朋友就越感到烦恼。有一次,我们又无所事事地坐在楼梯上,她说:“好想抽烟呀!我们抽烟吧!”我记得有个中国男生爱抽烟,心想他应该会随身携带香烟。而这个男生也在学习室的二楼复习,于是,我们就去找他要烟。他很高兴有女孩儿需要他的烟,就随我们出来,我们一起到露天的平台上坐着聊天,他们俩还抽着烟。
有一天,也许就是在考试结束前的两三天,我们在尤索夫学生中心的一个西餐馆里遇到了这位“对面的男生”。而且,他和他的另外两个朋友就排在我们的前面等着叫餐。我发现我的朋友脸红得很厉害,她竟然如此害羞,有点儿惊慌失措,倒让我觉得惊讶,因为她以前给我的感觉是在男生面前非常自然。她那副样子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友好地对我们打招呼的时候,她甚至顾不得礼貌,连头也没有抬起来。我想,这就是因为爱吧。后来,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得知他们是大四的学生,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学期考试了。有一天,我们去准备最后一门考试的复习,发现对面那张熟悉的桌子已经完全清空了。我看看我的朋友,她说:“早知道是这样的,不过,还是挺让人难受的。”
▲ Photo by Gerd Altmann on Pixabay
这也许是只有在我们那个时代才会发生的爱情插曲,种种自寻烦恼、异想天开,种种无始无终的热情和焦虑、痛苦,种种很快绽放又很快凋零的白日梦。
不知道为什么,相比较发生在绿园中的一对对男生女生之间的恋爱游戏,这样的插曲总是留给我更深的印象。我周围的世界在慢慢变化,那些青涩的面容跟心思一样在悄悄地改变、成熟。对此观看而有所感,使我对生活的理解也不再那么幼稚、武断了。

我觉得我生活在一群有趣的人之中,我们宿舍的女生在一起时都很开朗健谈。但在绿园之中,我相信别人会觉得我们是些较为古怪、保守的女孩儿,因为我们很少和其他宿舍的人来往,更没有活跃地和男生宿舍联谊。我们的“舍规”严谨,大家都觉得让男生进屋很不方便,更不会像有的女生宿舍那样欢迎男士来一起做饭、聚餐。如果偶尔有男生来找我们中的某一位,即使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也会自觉地到外面去说话。这使我们的宿舍无形中具有一种严肃的清教气质,至少在外人眼中如此。

有段时间,一位朋友常到绿园来找我。他住在离绿园很远的地方,晚上放学后会坐巴士到这里来。他下车的那个巴士站旁边有个 Shell 加油站,他会在加油站前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到宿舍来。由于我们不便在宿舍里接待异性朋友,我就走出宿舍,我们一起走到附近的亚当路小贩中心,在里面叫甜品和冷饮,聊一会儿。尽管他路上坐车的时间一个小时,但我们见面后通常只能聊半个小时。我总是急着返回宿舍,因为我觉得夜里出来太久会惹得其他人猜疑。他从不因此有什么怨言,还劝慰我说,能看到我、坐下聊会儿天就很好,即使马上就回去也觉得没什么。
我那时候不懂得爱,更不懂得他人的爱。我那时想必深深地伤害了这位朋友,这伤害不在于我没有接受他的情感,而是我从未试着了解他的感受。现在想想,从少年至青春的漫长的懵懂期,他并非我如此伤害的唯一一个人。我如今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不会把爱和追求的游戏、一时的迷恋相混淆,更明白了真情的稀有,明白了它对付出者来说意味着怎样的分量。我的惭愧来自于当我被他人赠与这一无比珍贵的礼物时,我只是带着惶恐、带着些许轻视赶紧躲开了,方式简单、冷漠甚至粗暴,充斥着幼稚的自以为是。
也有难忘的时刻,镌刻着美好纯真的友谊。在我二十岁生日的凌晨,刚好十二点整,一个新加坡男生打电话到我们宿舍。当时,我和几个朋友正坐在楼下看电视。我跑去绿园外面的巴士站,看见他坐在等车的长凳上,诡秘地笑着。我问他怎么来的,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他说他开他老爸的车偷跑出来的,他想在这个恰好的时刻送给我一个生日礼物,还有一桶哈根达斯冰淇淋。很奇怪,我已经忘记那个礼物是什么了,但我却记得那桶冰淇淋,因为还没有人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送来一个我爱吃的东西,这里面有点儿童真的趣味。那时,我说我不能请他到屋里坐,因为女孩儿们都在楼下看电视。他说他不需要坐,只是过来说一声生日快乐。我觉得让他马上走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我们就坐在公车站,说了几分钟的话。
▲ Photo by AlinaDeng on Pixabay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甚至也没有什么车经过,天空是新加坡夜晚的天空特有的那种暖红色,从莫名其妙的地方吹过来一阵阵风。我忘了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只记得曾谈到各自最近买的唱片,并决定把其中几张交换着听……那个时候,坐在空无一人的公车站的塑料椅子上、感觉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吹过的风,一切清清爽爽,总之,让人感到友情很美好,生活很美好。我回到宿舍,女孩儿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齐把我那桶冰淇淋分享了。这一个生日的回忆在我记忆里分外清晰,因为我喜欢它散发着青春时代独有的那种简单、欢快气息,带着年轻人单纯、突发奇想的热情。这一份在恰好的时间、恰好的地点收到的生日祝福,胜过后来的许多礼物和盛宴。
在绿园的日子就像一首校园民谣里唱的:那时侯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生活的平静、友情的温暖、学业的顺利,我早已过了十八岁、要走向二字开头的年龄的这个事实,这一切也仿佛预示着生活画卷里色彩最明朗的那部分正缓缓地为我展开。可惜,我那时侯不知道在这打开的画卷上描绘些什么。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最美妙的年纪,却往往就在傻气、空泛泛的轻快之中度过了,这一卷最明朗的画卷于是也往往是最空白的。当我们回忆起来,会发现没有故事,没有内容,几乎无从表述,只有那水一般透明的快乐,烟云一般飘散了的幻想,露水一般转瞬即逝的忧愁……你只是从那里一直往前走,还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多得不可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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