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458 篇文章
题图:来自作者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那辆雪白的大巴车穿过曲曲折折、两边覆盖着雨林的公路,突然从公路转入一条更为昏暗、幽深的小道,小道两边仍然是茂密的大树,仿佛这里的一切都覆盖在浓密的树荫之中。最后,巴士停在一栋高大、比它更为洁白的建筑前面。我们下了车,置身于一个宽阔、灯火明亮净澈的门廊下面。这栋建筑的外墙一片雪白,和围绕在它四周的、绿得发黑的植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不会忘记当我看到“宿舍”时的惊讶,因为它完全打破了我过去对于“宿舍”这个词所能产生的一切联想,我怎么把它和 S 大学的女生宿舍相比呢?我也不可能把它和我在北京住的留学生招待所相比。与宿舍相比,它更像我过去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气度不凡、样式古雅的酒店。
这就是我到新加坡后第一个居住的地方——位于亚历山大路一带的伊顿学生公寓(Eton Hall)。因为新加坡的官方语言是英语,我们要先在国大学习半年的英语课程,然后在下一年的七月才进入大学。半年之中,我就住在这个地方,它让我感到我过去那几个月客居他乡时从未感觉过的整洁、舒适和安静。我不能说我在那段时间里很快乐,其实我很忧愁,但这种忧愁和它给我的舒适感并不冲突。我相信如果它不是那么舒适,不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我的忧愁将会深得多。
伊顿公寓管理很好,还为住宿的学生提供免费的洗衣服务。每天,我们把换下的衣服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晚上回到宿舍,就会看到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放在我们宿舍的床上,洗净了、熨好了,散发着柠檬味洗衣剂的香味儿,这让我感觉新鲜,而且温暖惬意。
我去 S 大学之前自己从没有洗过衣服,我的衣服都是母亲和姐姐给我洗好晾干,放进我的衣柜里。在 90 年代的 S 大学,学生宿舍都没有洗衣机,洗衣服构成了生活的痛苦之一,尤其是在北方。我并非危言耸听,如果一个人要用深秋冰冷的水洗一条又厚又硬又脏的牛仔裤,那是让人痛苦的,它可能一霎那就把你拽入了沮丧的深渊,让你感到仿佛你这一生都离不开劳苦、凄惨和落后的生活,这感觉就像洗衣盆里冰凉刺骨的水一样刺痛你的心,又像你拼了命也无法拧干的牛仔裤一样,让你顿生无力掌控生活之感。
这里有着充足且顾及人的羞耻心的冲凉隔间,我再也不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裸着身体走来走去,更不需要低声恳求与人分享热水龙头,这解决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让我倍感欣慰。由于它宽敞明亮的学习室,它的阅览室和各种便利、充足的设施,最主要的,由于它的洁净,我相信那种初来乍到的痛苦,被稍稍地抚慰了。以往我在 S 大学时想家,住在留学生招待所时想家,一方面是想和亲人们在一起,感觉那种温暖的依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家里的生活更为舒适和便利。而这“另一方面”因为生活不适而感到的痛苦,住进伊顿公寓后就慢慢地淡化了。毫无疑问,我感觉我正奔向一种更为先进的物质文明,它比我在小城市里的那个小康之家给予我更多的、物质意义上的舒适感。
伊顿公寓的建筑看起来样式古雅大气,我后来知道这种建筑因为典型的英国风格被称为“殖民地式建筑”。这种白色的大房子是以前英国人还未离开时为他们自己的人修建的,它总是座落在周围覆盖着雨林的、有一定坡度的小山丘上,远离其它密集的建筑和街区,它们显得有点儿高傲、孤僻,仿佛一意孤行地要把自己藏在幽深和孤独之中。伊顿公寓的“旧”散发着往昔气质,古朴典雅,而非陈旧和邋遢,更不是我在辅导员住的教师宿舍楼里看到的墙壁被煤烟熏黑、灯泡蒙上油污的废旧。我想,“旧”如果是这样的,那它简直比“新”还要迷人。
▲ 来自作者,伊顿公寓
这栋白色的英式建筑高大轩敞,它的顶很高,线条感利落,在敞亮、舒适之外给人以方正庄严之感。的确,它自有一种气派,但又显得素朴、内敛。围绕着房子四周,有一圈宽敞的走廊,饰以漂亮的廊柱。房子的窗户同样很宽大,纯黑色的木窗框和洁白的墙、深灰色的屋顶形成一种肃穆的色彩对比。在走廊顶上,悬挂着黑色的六角形玻璃灯罩和铜褐色的电风扇,灯罩和风扇的扇叶总是在白日的风里轻轻地晃动。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在走廊下坐一会儿,在廊柱和廊柱之间连接着窄窄的平台,坐在上面,感觉着空气中那凝固般的静止,或是微风的气息拂面而过,心会因为过于沉静而坠入忧郁。廊柱面对着庭院,庭院后面就是一片雨林,雨林的下面是一条高速公路,车声穿过雨林隐约传来,在周围的空气中引起微微的震荡,却丝毫穿透不了包裹着白房子的这片静谧。

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学会欣赏旧,尤其欣赏保存精当、舒适而整洁的旧。我慢慢地感到,能把旧保存下来,而且能让它无损地融入新的一切之中,这是件很美好的事,是一种艺术和智慧。
对于不了解新加坡的人来说,新加坡就是严格的管理、过于整洁的街道、鞭刑和禁烟,但一个了解它的人会知道,它具有一种东西合璧的品质,多元文化的交融给它带来了很多不显而易见、却在每一日的生活里能感觉到的丰富,例如它人情世态的多种面貌,它的饮食,以及它的建筑……在新加坡,当然不会有太古老的建筑,但我也看过一些一百多年的建筑如何被保留下来,如今仍在使用。它的旧不但没有影响它的可用性,不但没有导致它被废弃、拆除,而且给这个年轻的岛屿带来一种古典的、混杂着东西方血液的情调。
我如今不能想象没有牛车水那些老房子、没有高等法院、浮尔顿酒店、莱佛士酒店等旧时代建筑的新加坡,没有它们,新加坡就失去了它的一大部分魅力,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认定这些建筑在它们“上了年纪”之前,在它们崭新光亮的落成之时,并没有现在这么温暖丰实,这么美,是时光的流逝、住在里面的或行经它的那些一代一代不同的人,赋予了它一种美。我想,如果人也是这样的,那么时光的流逝就不会这么可怕了。
伊顿公寓之所以留给我一个很好的印象,最重要的仍是它内在的舒适,而不是它外在的气派。从伊顿公寓后面的门厅(也就是我们每天上学等车、放学下车的地方)走进去,我会立即感觉到一种宜于居住的舒适,无论是它的大厅、地板还是摆在某个角落的一把椅子、整齐地陈列在架子上的书,它的每一处看起来都十分洁净,亮度恰到好处的灯光里散发出一种温暖而宁静的光泽,令人感到愉快。我后来看到过多少气派、恨不得用金子装饰墙壁的地方,却并不令人感到舒适,与排场相比,它们并不注重细节,和咄咄逼人的炫富相比,设计者想必也较少考虑人的舒适感。那种地方总让我觉得可厌,觉得催生它的其实正是贫乏、自卑和一种极为落后的观念。
▲ 来自网络,伊顿公寓休闲室
我和其她几个女生住在一个大房间里,这个大房间其实是一个较大和较小的房间相连,中间有一扇拱门形状的墙隔开。我住在其中较大的那个房间里,这间房比我在 S 大学时那个七人宿舍的房间大,摆放着两张复合式的木床,木床分上下铺,所以我们四个女孩儿住在大房间里。而我总是羡慕睡在小房间里的人,因为在那个感觉更温馨、紧凑的空间里,只有一张上下铺的木床,只住着两个女孩儿。两个房间相通,中间只有一道形式意义上的门,我之所以说是形式的门,因为并没有实际的门存在。我们相熟了以后,晚上睡觉前,我偶尔会走到那个小屋里去,坐在下铺和她们聊天,然后有点儿依依不舍地返回我那个大房间。

我喜欢那间小屋,也因为它有一扇小小的方窗开向公寓的庭院。公寓的庭院其实是一片椭圆形的空地,对着那条长长的、带廊柱的走廊(也就是我经常闲逛、独坐的地方),空地的中央、正对着公寓大厅正门的地方,生长着一棵粗壮的老榕树,它的树冠铺展如盖,像一片云几乎覆盖住了整个庭院。因此,从我们房间的窗户里看出去,总是看到它的一部分枝杈,它常年是浓绿的,但总有那么些细小的黄叶在无风时也像花瓣一样缓缓地飘落在院子的地面上。
对我来说,那间小屋看起来更像一间有私密感的“卧室”,而非宿舍。我向来喜欢小而紧凑的房间,害怕空旷的房间,前者让我觉得我能充实它,后者则让我感觉它的空会吞掉我。从小屋里出来,回到我所在的大房间,我也会和大房间的室友们聊天。有时候,小屋里的人又忍不住走出来,参加到我们的话题中。我不记得那时候我们都聊些什么了,不过我们显然有很多话可以聊,似乎我们不上课、读书、在学习室做功课的时候,我们就在说话。想必我们说的东西非常无足轻重,甚至很无聊,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彼此间会说些什么呢?但只要我们这些女孩子坐在一起,就从叽叽喳喳中得到快乐、满足,因为想家而生出的孤零、落寞感觉也就会变淡、变轻一些。
在较大的房间里,我睡下铺。房间的墙壁是柔和的米色,灯光充足,木床和床垫都算整洁舒适。房间中央的天花板上有一个铜黄色的大吊扇,只要房间里有人,它就处于悠然的旋转状态,把悬挂在那扇样子有点儿呆板的长方形窗户上的印花窗帘的图案吹拂到墙壁和天花板上,使房间里浮动着光斑和暗影。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们虽然睡在同一间屋里,但彼此之间的“住处”却存在那么一点儿距离,这和我高中时在女生寝室及在 S 大学的女生宿舍里感觉都不一样。
在那些日子里,尽管我因为其他种种问题而烦恼,可只要我夜里躺在这张小木床上,我很快也就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稳。有时候,我在熄灯后的黑暗中想到,我要等到一年之后才能见到我母亲,就忍不住流些眼泪出来,但流过泪,我仍旧安恬地睡去了。我那时无论自以为多么苦恼,都没有遭受过失眠的麻烦。我总是轻易地睡去,知道第二天早上会被宿舍里“早起的鸟儿”叫醒,知道我会通过印花布窗帘看到明亮的晨光带来新一天的烦恼和希望……所以我想,人在那样的年纪,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苦恼和焦虑。
▲ 来自作者
那时候,我们这批从中国来的学生被安置在两个地方,一批住是伊顿公寓,一批住在莱佛士初级学院的宿舍。由于莱佛士初院是男校,所以住在那里的都是男生,而伊顿公寓则是男女混住,所有的女生也就都住在了这里。我后来才听说,住在男校宿舍的那些男生极为渴望搬到伊顿公寓来,他们把莱佛士初级学院称为“寺庙”,把自己称为“和尚”,私底下嫉妒着住在伊顿公寓的男学生。

我依稀记得,住在初院的男生和我们这里举办过一些所谓的“联谊”活动,每次都是他们到伊顿公寓来。我当时沉浸于自己的思乡病之中,很少参与这一类活动,更没有去想这类联谊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我哪一天到接待大厅或休息室里去,看到有些背着双肩包的中国男学生坐在那儿,我就知道,住在莱初的男生又来和他们本大学的女生联谊了。我们那一批学生一共来自中国的四所大学,尽管大家在国内大学都只是待了不到两个月,依然会被按照所来自的大学分类,小型的联谊活动一般也在各大学之间开展。我们会说“浙大的男生又来联谊了”、“那位美女是武大的”……
公寓里经常流传着谁和谁在谈恋爱的消息,还有一些说法,说哪几位女生被男生评选为“最受男生欢迎的女生”,又有哪些男生被女生给予“四大名少”的光荣称号……这些消息并没有吸引我特别多的注意力,我想,总会有一些女孩儿会因为漂亮、性格开朗善于交际而受人欢迎,也总有一些男孩儿善于表现自己,会积极主动地追求女孩儿,我把它当成一种交际,认为和爱情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稍微有些困惑,刚来到这么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时间怎么会不用来想家,不用来伤感,而能用来谈恋爱呢?我的想法多么幼稚,多么不合时宜啊!我那时候有点儿为了伤感而伤感,我相信这种沉溺于伤感情调的嗜好,又成为了导致我伤感的原因之一。
在物质的方面,唯一令我们感到不适的就是伊顿公寓的食物。现在想想,伊顿公寓提供的食物说不上太糟糕,它的中餐基本上就是闽粤风味,此外结合一些简单的西餐,还经常试图做些花样翻新,在营养方面也尽量周全。例如,我们早餐一般都是西式早餐,有时候是牛奶泡麦片,有时候是吐司加煎蛋和炸土豆饼,饮料有咖啡和红茶。偶尔,早餐也会有皮蛋瘦肉粥和港式猪肠粉。但由于我们来自中国的山东、湖北、四川、浙江这样的地方,无论是牛奶麦片还是皮蛋瘦肉粥,都不符合我们当时完全内地化的胃口。
口味、饮食习惯的突然变化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成为那时候生活中存在的大问题。我听说,中国学生的代表曾因此向公寓管理处投诉厨房,但厨房申辩说,他们一贯如此安排餐单,以前并没有问题,而且这个寄宿公寓不仅住着中国学生,也住着来自印尼、马来亚等东盟国家的学生,他们的伙食不能只遵照我们的口味。由于很多中国学生把吃不惯的食品直接倒掉,餐厅的垃圾桶里总是盛满了丢弃的食物。厨房对中国学生的“浪费”行为极度不满,对中国男生总是要求“加饭”也感到不满,中国学生则对厨房的伙食不满,两者一度关系紧张。总之,对于那年住在伊顿公寓里的中国学生来说,食物变成了不少人的噩梦,尤其变成了男生们的噩梦。因为男生食量很大,把不合口味的东西倒掉,就意味着要饿肚子。
有意思的是,不少我当时极力排斥的食物,后来竟变成了我喜爱的食品。我当年把早餐的牛奶泡麦片、晚餐的茄汁意大利面偷偷倒进餐厅外面的垃圾箱里时,绝对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竟会接受它。现在,早餐吃牛奶麦片对我们来说司空见惯。我也非常喜爱意大利面,不仅在意大利餐馆喜欢叫这道主食,也常在家自己做。
可见,有些排斥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口味暂时还不能接受完全不同的东西带来的新奇,而“新奇”也是种不适。如果你因为不习惯一种新东西的味道,以后再也不尝试,那么你只能欣赏从小就已习惯的食物,却不会发现世界上其实有很多一开始你会因不熟悉而觉得古怪、但过后会在某个时候突然品出其独特味道乃至喜爱上的食物。延伸到更广的意义上去,如果你不愿意花点儿时间去理解自己不熟悉的事物以及和你想法不同的人,你就永远无法理解世界的广阔多样,心灵也会固守各式各样的狭隘和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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