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396 篇文章
题图:来自《请回答1988》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我上学了,我逐渐长大,摆脱了那种因为年幼而遭人忽略、完全无用的尴尬处境。
大姐二姐和她们男友约会时,喜欢带上我,让我和他们一起出去散步、一起看电影。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当时流行的一种避嫌方式,因为年轻男女单独相处会招致他人猜疑,这对男方当然没什么,甚至还可能是种荣耀,对女方的名誉却不太有利。于是,女方就会带上自己的小妹妹或小弟弟,作为一个装饰性的“监督者”,这样的话,女方的父母也会更为放心。
我当时就浑然不觉地扮演着这种装饰性电灯泡的角色,但我很高兴自己被别人“需要”了,而且还有超越我小姐姐的趋势。我会想,既然大姐姐、二姐姐让我而不是她俩陪她们,这其中必定有原因……我当然不知道这原因就是我的无知,是那种因年纪太小而对敏感的东西视而不见的能力。
我大姐姐和大姐夫喜欢的约会方式是散步。在废旧但古朴的城墙上,在湖塘边的草坡上,我走在她和未来的大姐夫中间,他们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仿佛我是他们的小孩儿。这种镜头想必在八十年代的老电影里很常见。
二姐姐则是家里最早的“追星族”,喜欢看电影并搜集电影画报,我跟随她看过的电影最多。那时的年轻人想要在光线昏暗的地方待一会儿,最好的地方就是电影院。于是,无论什么影片,都有不少人看。
▲ 来自电影《罗马假日》
有些电影让我印象很深,我记起来的有台湾的《欢颜》,有赫本的《罗马假日》,还有费雯丽的《魂断蓝桥》……这些电影都让我哭得很厉害,之后这种模糊不清的痛苦还能持续好几天。有些电影则根本没法让我提起兴趣,不过我到影院来也不是为了看电影。这地方昏暗,屏幕上的光线忽明忽暗,人的气味浓郁,人群汇合的呼吸、低沉的说话声就像风一样吹拂来吹拂去,倒是很容易让我坠入甜蜜的困倦。于是,在不好看的电影的后半场,我常常就在自己的座位上睡着了。
我相信,发现我睡着的那一刻,就是他们在电影院里最幸福的那一刻。
我长高了,梳着很长的麻花辫子,走在街上,有人会说我的两条辫子是假的。七岁的时候,我有了一条时髦的牛仔裤,那真是让人欢天喜地的事。夏天傍晚,大姐带我去看电影,她特地为我设计造型,把我穿的绣花衬衫下摆扎进牛仔裤里面,把我的头发梳成一个很高、很顺滑的马尾。这种俗称“外出腰”的穿法令我在电影院门口引起了一些注意,我真是又羞怯又兴奋。
十岁时,妈妈带我去北京,我印象最深刻的倒是老北京的酸奶,因为我一开始非常厌恶它的味道但两天后就爱上了它,等我回到故乡还在想念它。妈妈还带我去参观皇帝们的地下陵宫,我只觉得沉闷而阴森;十一岁的时候,妈妈又带我去武汉,我飞跑着爬黄鹤楼时在台阶上跌倒了,膝盖上至今还留有一块浅色的疤痕。
我开始盼望夏天,开始盼望穿裙子了……最重要的变化是,由于我母亲总是尽量往我嘴里塞一切她认为好吃且有助于我成长的东西,我的食量大增,彻底脱胎换骨,从一个羸弱、消瘦的小东西变成了一个称得上健壮的女孩儿。我很少因为发烧而卧床不起了。
我哥哥开始“派遣”我去音像店买磁带了,他会给我十块钱,告诉我说:“去十字街口南面那家磁带店,买齐秦刚出的那盘〈空白〉,要盒子上有‘原装正版’标志的!”我总是极力记住每一条要求,然后尽可能快地跑到那家店,尽可能在那里多待一会儿,听店主给我播放最新的歌曲。
这时候,我已经买了我哥哥要我买的磁带,手里紧紧抓着磁带和他找给我的六块钱。店主把我当成熟悉的小主顾,给我介绍说:“你听过陈百强吗?〈偏偏喜欢你〉这个听过吗?很好听的,你也买一盘吧。”
我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听过。”
他说:“我给你放放,你听听就知道多好听了。现在特别流行的……”果真,他就放了那首歌,然后问我:“好听吗?”
我说:“很好听,但是听不懂。”
他笑了,说:“人家这是粤语,粤语知道吗?就是香港人说的话。好听就买一盘吧。”
我说:“我哥哥没有让我买他的。”
他说:“那你就好好听吧,记住,回去告诉你哥哥陈百强的也很好听。”
有一次,我去给哥哥买磁带的时候,他说服了我,让我又买了一盘童安格的磁带回家。那时几乎还没有人知道童安格,那应该是他最早的一张专辑,我记得里面有《轻气球》和《最后一首歌》。当我十分愧疚地把磁带拿回家,哥哥没有怪我,还说:“学本事了你,会自己选磁带了。”后来,我哥哥和我姐姐听了那盘磁带,都觉得好。
在我的印象中,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人们都爱听歌,空气里都弥漫着流行音乐的气味。这就是为什么如今听到一首那时流行的歌曲,它会一下子把我们带回到那个时代,让我们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诸多画面,因为二者几乎是水乳交融的。
在我小学将要毕业和初中那段时间,我开始认真而自觉地扮演起“电灯泡”的角色。我的两个小姐姐先后从师范学校毕业了,正当青春十八的妙龄,谈起了恋爱。而我这时也终于明白了我过去扮演的可笑角色,于是,仿佛是对自己曾遭利用的并无恶意的报复,我怀着促狭鬼的心情开始参与她们的恋爱事件。
当她们要和男朋友出门看电影时,我说我也想看;当他们在我家里坐了一会儿,起身说要出去散散步时,我赶忙要求也带我去散步……我轻松愉快地表达出我的要求。此时,我母亲也正悄悄审视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要根据他们对这一要求的反应判断其行踪的诡秘程度。在这种情况下,我未来的姐夫总是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以表示他们为人正派,绝无非分之想。
无论如何,当我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我的童年就越来越远。人生中那个不乏烦恼却没有忧虑的童年时代已经过去了,它就像一朵云淡淡飘走了,像一场雨微微落过,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此后,我们再也不会有纯然的欢乐,不会有毫无杂质的幸福,再也不可能怀着那种仿佛没有阴影和重量的、透明的小烦恼。
我正式上学以后,发现小学倒不像幼儿园那么无聊,因为在这里你总有点儿东西可以学。更为奇妙的是,在人生中,你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朋友。这位朋友会和你很亲密,你们一起放学回家,吃过晚饭后又相互拜访,坐在一起写完作业。你那幼弱的心灵里模糊不清的感受,你那小小的头脑里微不足道的可笑看法,你都可以和这位小伙伴说一说。
我小学时大概有两三个亲密的小伙伴,称得上形影不离,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在小学校里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可能有勇气独来独往,那会遭致他人的注意和耻笑。可是,这些小伙伴儿并没有给你留下太深的印象,也不会影响你今后的人生,因为你们都太小了。
到了初中,对友谊的渴求更加强烈,其强烈程度有点儿像爱情,或者说它本来也是一种爱,而且是另一种爱情的预演。在这种友谊中,你会有特别钟情的对象,会时刻都希望和她在一起,会因为她还是其他人的朋友而烦恼甚至嫉妒。你不像小时候那么依赖家里人了,你甚至和他们有些疏远,有些话你并不愿对他们说起。于是,就像当初我的姐姐们锁上她们的抽屉一样,我也把我那些芜杂不堪、简直说不出所以然的感觉也当成自己的秘密。
▲ Photo by congerdesign on Pixabay
奇怪的是,我从未养成把秘密记录在日记里的习惯。我那时沉溺于阅读,我发现在阅读中,总能够找到和我的“秘密”感受深切相关的东西,它们隐藏在某个句子里、某个词里,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突然跳出来,与那些我因说不出而无法和任何人分享的东西形成一种无声却充满愉悦、令人振奋的默契。书就像最忠诚、善解人意而且从不刻意冷漠的朋友,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与它之间进行着最深切、诚实的交流。而这些书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如果说我最初的阅读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那后来的阅读则是有意识地追求它带给我的知识、思想和感受力,它给我打开一个新世界,使我那颗蒙昧、狭隘的心渐渐变得明亮、充实。
我小学毕业后,我们家也从那栋属房产局所有的家属院里搬出来,搬进在城南新建的自家房子里。我从小到大,在故乡住过四栋房子,最爱的就是这座房子。它有一个长方形的庭院,有一条红砖小径从主房通向大门和紧邻大门门厅的三间偏房。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木,有冬青、月季、凌霄、葡萄树、无花果……最可人的是平房顶上那开阔的、带围栏的平台。我在这栋房子里度过了我的初中和高中时光。
在夏天的夜晚,我们都喜欢坐在房顶的露台上乘凉,父亲偶尔会给我们讲一些所谓的“民间传说”,其实多半是鬼故事。我父亲讲故事的能力很强,因为他懂得渲染,能用十分简单的方言词汇把那些鬼故事讲得像是确切地在发生着。也许我当时也很害怕,但据家人后来所说,我对灵异的恐怖比其他人更有一种麻木感,在爸爸讲鬼故事的时候偶尔还会坠入梦乡。那真是夏日好时光,它留在记忆里的印象却不是漆黑或恐怖,而是清亮与神秘。
在那样的夜晚,天空中总会有月亮和星星,它们美妙的光线和清风中“沙沙”的叶声让夜晚更有一种白昼没有的温柔。我能想象我真的在那张经常摆放在走廊下面、只在夜晚才会被抬到房顶平台上的折叠小木床上睡着了,对我特别关爱的母亲会第一个发现我睡着了,被吓坏了的姐姐会惊讶我在如此恐怖的气氛中尽然能睡着,假装一点儿也不怕(其实吓得要死)的哥哥会睁大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我,父亲则会稍微有一点儿挫败感……
如果父母允许,我可以一晚上都睡在那张折叠式小床上。月光照耀,露水会把我盖的薄毯子打得半湿,这种情况下,睡眠总不会特别深沉、踏实,尤其在你的潜意识里,月亮仿佛一只天上的眼睛在看着你,但从睡眠和梦幻的边缘擦过的清风和阵雨般的树叶声,却让人心旷神怡,足以弥补任何不完美之处。更何况,睡在户外的冒险感觉也很让我满意。这是很美好的夜,有月光、星辰和风,还有在露台上的低语。随着时光流逝,这样的夜晚越来越少。再后来,姐姐们陆续出嫁,我们就没有这种平台上的家庭聚会了。
我也常常独自登到那平台上。那时靠近郊区的城市边缘还没有盖满密密麻麻的私人住房,平台上的景色那么开阔。除了我们这一带的四五座私人宅院,周围仍是大片的树林、果园和田地,相隔一片桃林,沿一条曲折的小路往前,是一个城郊村落,村落掩映在碧绿的大树里。于是,平台仿佛成了这片绿色汪洋中的一条船,暮色四合的时候,它仿佛就在绿烟中漂浮着。
我喜欢在平台上看那轮高悬天宇的月亮。这一亘古的存在隐隐勾起了我最初因时光而起的忧愁,我想起我读过的那些钟情地歌唱过它的诗人们都已不在了,他们也曾在这样的夜晚看着这样的月亮,我还时常想起哥哥的录音机里播发的一首吉他曲《镜中的安娜》,当我站在平台上看高高升起的月亮时,它那优美动人的旋律就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旋,于是,在我的想象中,一张花朵般娇嫩的少女的脸在镜中渐渐变成了老去的容颜,或者一位老妇人在镜中看到了她年少时的脸……这幅想象中的图画引发了我的忧愁,令我呆望着那月亮的时候,竟产生了一种慨叹的心情。
这个平台就像我的瞭望塔,而我还有一个乐园。在我们家前面有另一栋住家,快过这家前面的一条小路就是一大片杨树林。那片林子究竟有多大我没有概念,只知道我在里面可以走走停停地消磨一个上午。在初中那段悠闲、对一切美好的东西开始敏感、憧憬的时光里,我尽情地徜徉其中,进行我的“孤独者的散步和遐想”。在树林里有三个长满芦苇的小池塘,还有一户住家,他们住的是红砖小房,房子外面连围墙也没有。我对这户隐匿在林中的住家无比羡慕,把他们想象成一对因遭到磨难而逃到这里躲藏起来的情侣。奇怪的是,在那几年中,我确实一次也没有见过房子的主人,这反倒有益于保存我的幻想。
▲ Photo by Anna Armbrust on Pixabay
我在我的乐园里散步、骑车、读书,有时也带我最好的朋友徜徉其中。每当我走进这片树林里,我立即觉得自己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清新、自由、只属于我的世界。我能够融入到这周遭的静谧之中,我和一切事物离得很近。我总觉得那一棵棵瘦高的杨树都是些忠厚的生命,它们有声音和气息,那些芦苇、野花、小草都有其感知,在那些我用独自游逛、阅读、胡思乱想消磨掉的愉快时光里,它们陪伴着我,它们的眼睛注视着我,如果我朗读,它们则会倾听。至今我也难以描述那种极为朴素的自然美如何深深打动我,感觉就像一切生命那令人感动的气息化成一股清泉,缓缓渗透到我的内在,我的整个身心都啜饮着这股清纯的甘甜。
我后来走过很多地方,我看过壮丽或秀美得多的风景,但那是不一样的。我的乐园和我是那么毫无隔膜、声气相通,对于一颗热切却无所适从的心,它更像一个抚慰而包容的怀抱而非观赏物。这是我在那个最快乐时代的乐园,也是唯一的乐园,因为当我置身于它的怀抱中时,我恰好是个仅仅向往着自由、欢畅却还没有真正忧虑的人。此后,我的心境改变了,周围的世界也改变了,我们都逐渐失去了轻盈。
如果一个人在今天来到我的故乡,他不会相信我记忆中的它。真的,我如今看到的地方和我记忆里的地方有什么相关呢?它再也没有那醉人的绿,那种树荫拉长、大块白云仿佛静止在空中的夏日,那种十分闲静却不空落的街巷。它如今是座空洞、丑陋杂乱、光秃秃的城,和其他大部分中国的县城一样,常年处在似乎永不会散去的、灰白色的阴霾之下,街上随处可见垃圾,散发着可怕的气味……我所爱的那个小城,我童年和少年时的梦像涟漪般无声地溶解在它的怀抱之中的那个地方,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而我日后会在记忆中不断重温那一幅幅宁静、肃穆、充满人与自然的真正和谐的优美画卷,庆幸自己生长在那个家园还未遭到破坏的年代。在那个年代,一个孩子仍然可以呼吸自然的气息,徜徉在它的怀抱,用一颗孤独而敏感的心灵接近它、感受它,他如果稍稍有些幻想力,就可以从这感受中逐渐地体会到美、辽阔及时光的意义,而这又将成为他一生的财富。无论如何,我感到幸福,因为我少年时代在平台上仰望的那轮月亮,至今仍把它的清辉洒在我的道路上;当偶尔有一阵气息清新的风吹过,行走着的我就会慢慢停下脚步;当有雨丝飘落下来,我仍会仰起脸,感受那种无声无息的滋润和心神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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