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力访问
 小鸟文学 
如果你也觉得这个世界无比沉闷,那就到了我们找到彼此的时候。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六卷,为免费内容。

我本来是要和牟昌非聊他的“乡村戏剧节”的。提名他做接力访问的怡宁说,很想知道这么多年是怎么做下来的。当时我说,作为一个在自己长大的村里做戏剧节的人,我更想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在一群知根知底,更重要的是和你父母知根知底的人面前做一件极其文艺的事情,这事放我身上我不太能想得出来。至于怎么做,我想一个人既然想做,就会知道怎么做。
结果真的和牟昌非聊起来的时候,既没有从“怎么做”开始,也没有从“为什么要做”开始。后面这个问题我们后来聊开了——不可能不聊——但是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在聊报道他的人。我能找到的“乡村戏剧节”报道都很官方,这让我一下子“看不到”牟昌非的样子,至少不敢全信自己读到的东西。所以,我们的聊天就从他这么一个人,为何需要官方媒体背书开始。
“为了不让它被当场掐死。”牟昌非说。他很直接,我后来在整理录音的时候重新感受了这种直接。这种直接带着很清晰的逻辑。
牟昌非是 2016 年开始做戏剧节的。他有自己的智慧。十一国庆开始做戏剧节,卡在之前两三天发公众号推文,这样万一有什么官方反应,戏剧节也趁着时间差做完。媒体很快就报道了,而让他去补办手续的人要到年底才来,那时候报道的媒体就更多了,“乡村戏剧节”已经成为了一个既定存在,有了名气,不好被随便“掐死”。
牟昌非说了 2 个多小时,接近独白,就好像他事先排练过一场关于“乡村戏剧节”的演讲。他有一个语言习惯,叫“后来我想”,日常反思可能对于他这种出口成章有极大帮助;另一个反复提到的是自己的人生处境,“无法留在城市,也无法久居乡村”,可以说,这是“乡村戏剧节”诞生的契机。
但是“后来我想”,那些看起来水到渠成的事情,发生之前不知道有多少细小的抉择和波动的情绪,虽然牟昌非不谈,但是看得出来,日常的反思让他和各种事物的接触都带着道德自觉:什么是边界,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平等。
在采访他之前,我看过一篇很长的公号,内容是他和别人的争论,还交给了第三方评判。争议的核心是一个去村里的朋友是否能买村里老人的一块木雕。事情本身不重要——且复述起来很不简洁——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这次购买行为里的道德审视。当时觉得有意思,因为花这么大力气“计较”原则问题的人实在不是太多。
“乡村戏剧节”于牟昌非而言,既非工作、也非事业,更谈不上靠它赚钱和博名(比如说,参与某个当代艺术评奖之类),可能自己还得往里面搭一点。这个戏剧节和牟昌非一样,是游走在村和城之间的存在。可以说,有牟昌非这么一个人,才会有这种混合气质的戏剧节,而它的存在,对牟昌非本人的意义可能比对任何人的都大。
在发稿之前,牟昌非在公号里发布了第十六回乡村戏剧节的招募。时间还是定在 2024 年五一节。地点:山东潍坊市寒亭区高里街道牟家院村。除了九大演出场地的介绍,还罗列了参演人员的伙食:大饼卷鸡蛋,卷葱卷蒜抹大酱,蚂蚱酱。
还有个汤,叫“打辣酱”。牟昌非写:中国北方牟家院村饮食汤类之一,用干狗光鱼,姜末,潍北干辣椒,葱花,粉条,香菜,面粉加水。文火熬制,又辣又腥又鲜又香,大汗淋漓,不亦快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食谱描述让我想起他说话的样子。
公号推文最后,是所有采访过“乡村戏剧节”的媒体报道列表。“好奇心日报”也在其中,但我回想了一下,那篇报道并没有那么关心这个人,和所有的报道一样,它把事情弄清楚,就走了。但是人不清楚,事情也不会清楚。不过当时还在事件热头上,事隔多年,再和牟昌非聊他、聊他做的事情,可能更清楚了。
以下是牟昌非的口述,除了办戏剧节的初衷,他更多在解剖他自己。
有钱没有钱我都会办,就算只来一个人我也会办。现在镇上放映,只要不是龙标的,任何片子都不能放。但是我又不能不放,如果按这个要求的话,这个节就连办都不用办,完全不需要办,按他们的说法,戏剧节就演地方戏,他们希望这是一个城市成功的青年返乡回馈老乡,给村里带来这种传统戏曲娱乐的事。
田野里的戏不行。他们认为田野土地是脏的、不卫生的,不符合现在新农村这种整洁的面貌。这和我的初衷是截然相悖的。我们村和那种旅游村完全不是一类。我们村还有个小学,还算是周边村的一个大村,2000 年左右撤校并点,周边村都并到我们小学来上学。到了今年升学,我一问他们的在校生多少,去年还能到 120,今年成了 80 个,还是 3 个村。这种村小可能用不了三五年,就非常正当地取缔了,因为已经没有多少生源。村里年轻人几乎没有,都拼了命地要进城买房子,现在我们这边的政策是,你在区里没有房产,孩子不能上区里上学。
戏剧节今年正好是第八年,在我这儿,时间刻度感没有这么明确。我从小在这个村长大,整天贪玩,父母忙于赚钱种地弄大棚,顾不上孩子。放养反而让我和我哥和自然接触比较多,也知道自己的兴趣点真的在哪儿,不用理会社会上怎么样,那套紧箍咒很难戴到我头上。上学的时候我们那的小学就开始撤点并校,到初中往上不到两年学校又撤,后来大学到了烟台,没毕业就跑了,去北京,因为从小喜欢书画、写毛笔字,觉得怎么也得从事一点和自己爱好相关的,就一直在漩涡里转,自己闷头写。
后来从北京回来,家里一看你从北京回来了,你快认怂,快找个地方上班。一个亲戚给联系了银行押钞,一押押了好几年。这种工作很懒散,上班其实是下班状态,所以我就把上班当做一个玩,下班排得非常满。搞活动,由着兴趣来,什么创意市集,组织摊位,真人图书馆,反正看看新闻你有啥点子就一一张罗,大家报名一起玩一玩。后来觉得,像戏剧节的练手,像把很多活动都汇集到了戏剧节里。
那段时间我其实已经看到了,虽然在城市工作,但是我在城市留下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首先工资就很少,不用说买房置业,日常的工资还房贷都还不上,何况买房对我来说比较遥远,难度比较大。但是回村又不现实,因为从小家长各种鼓励你,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都知道乡村这种处境,但凡有点希望就不要在村里。当家长这么说的时候,其实他们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失败者的位置,你也从小默认了这一点。
零几年的时候,家里种玉米、小麦,再种点果树。那时候流行种果树,就弄了梨园,5 亩,将近 500 棵,当时也是梨树管理成本相对玉米小麦低一点,省事一点。头几年还不错,一年毛利也有一两万块钱,比(种)玉米小麦多。但自己干活不算工钱,就把化肥农药套袋这些明确费用算进去,稍有盈余。
那几年梨树春天开花的时候,我还领着朋友去看看花,到了秋天摘个果,我觉得还挺好。你看老人在村里,我哥哥也在区里打工,自己在城市留下了。老人家年龄还可以,身体还不错,有这么个梨园。我在城市虽然留不下,但是感觉彼此都相安无事,不至于过于牵挂。
在城市留不下的时候,我就开始找退路了,因为知道留不下。就开始关注国内一些人,比如碧山村,媒体上有。看来看去我觉得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一帮明星去了一个贫瘠村子,就像“一条”里那种,谁放弃了 2000 万年薪去种山里红,就这种叙事。我觉得和我没关系。
那时候碧山有个杂志,发行量不大,我偶尔看到了其中一篇文章。当时北京有个纪录片导演叫吴文光,做口述。就是三年饥荒的口述历史影像。我一看这个事,光山东和潍坊就好几个人跟着吴文光一起做,好几个片子都已经出来了,还经常放映。
我看这个事很简单,无非就是找个拍摄设备,回到自己村拍一拍。我觉得可以试一试。当时月工资不够,当时从来没超过 3000 块——已经不在押钞了,去了潍坊当地一个美术馆,做布展。我用了两个月的工资买了 DV,直接杀回村里,周六周日就去拍。
我先找 60 岁以上老人拍。回了村,行李不放家,直接上户里去。我初中就住校,你以为很熟悉的乡亲,平时叫大爷奶奶什么的,其实非常陌生。但是我一敲门,说大爷我是那谁的孙子,就报我爷爷的名字,他就会说来来来,你有什么事,我无话不谈。就这么一扇门一扇门去敲。
就这样找了将近 100 个老人,在我感兴趣的这三年里。一开始我还真的拿那三年去靠每个人的个体经验,后来发现这个方法有点愚蠢。有时候你套不上。后来我放弃了设置好的问题,就跟他们聊天,想聊什么聊什么,有时候聊到 DV 都没电了,天也黑了,太阳也下去了,他们就那样对着我说,我也这么听着他们说。我发现人和人这么面对面聊天的时候,你就完全沉浸在里面了。他们讲的东西,又陌生又荒诞,但是个人亲历,感觉每个人在那几年里,在大跃进之类无休止的运动里都非常荒诞。那些事其实就像把一些人强力驱赶到一个设置里,谁也挣脱不开,只能配合,不问结果,就像蚂蚱被狗尾巴草穿进脖子,在挣脱不开的情况下,你其实有意无意接受了任何的结果。个体的灾难,无休止的灾难都是被设置好的。我就发现,这么弄下去,我成了谁了?就是这些苦难,他们现在自己讲起来也觉得当时很可笑,这么单向度向你倾诉的时候,你是接不住这些话题的。你接不住。一个人经历过那个时代,以一种很超然的、像自己完全没有参与过的态度去讲,像在讲一个遥远的笑话。而你不知道这些,没有经历过,本身完全是作为一个小兴趣、小话题这么去聊。他们可能太缺倾听者,自己的孩子也很难这么去坐下来,一对一地去聊,有时候说说还容易被孩子说你太唠叨了,成天这么陈芝麻烂谷子的。
他们每个人都像《二手时间》里的那种。一个人,把事儿只告诉了你,而你又接不住这个事儿,要把这些事儿散布出去,你又做不到。它是一个个很具体的、很个体化的、很真实的事儿,同时这些个人又在集体之中,又模糊、又清晰。
这种撕扯的感觉我就受不了了。在我奶奶去世的那一年,2014 年,我终止了这个事情。到现在这批影像我还放着。有好朋友提意见,说你可以整理出来一批,像吴文光的学生一样。但是这些年以来,我访问的人很多已经去世了。你知道特殊年代还有一些人和人的纠纷,你已经不能去征求那些人的同意,或者就连征求同意本身,在我看来都是不对等的。所以我就没整理、没发布。只有他们的后人,知道我拍过一些这一类的东西——但是具体拍了谁他们也不清楚,只是偶尔回家听老人说起——在老人去世之后会来问我要。我也在听说谁去世之后,把自己拍过的影像尽量用网盘发给他们,作为一个留念。
所以我感觉我退回乡村的这条路没有走通,反而给自己增加了难度。这事儿像大石头一样压着我。
那几年我又不上班了,从美术馆里出来了。因为一天中午临时闭馆,要清场,进来一个大爷。他说,你们这个地方还挺大,是干什么的?我说是美术馆。大爷你在哪住?大爷说,我就住后边儿。我觉得你们这个地方高大上,不敢往里进。
就是这个事拍了我一下。你说美术馆,这种传播美育的地方,一个在边上住了一辈子的老人,只是因为偶然来找孙子才误入了这个馆。我后来想,确实,我们平时这种独立策展工作,也就是艺术家走秀,市场画廊来卖画。还有官方的一些展览,有时候观众不够还需要从周边小学临时拉来一帮观众,因为开幕式上站的领导多了,下面观众太少了,就需要调几个过来好看。
大爷这么一说,我就感觉这些年我一直做的其实和我理解的艺术是不相关的,而且我已经进入了一个很强的设置里面,反而离我想要的更远了。你觉得你在管理、做事,做幕后工作,在自己喜欢的小空间里成天挂画,但观众已经完全不在一个欣赏状态了。以前美术馆的朋友,一旦彼此转成了雇佣关系,也非常别扭。你闲着他就觉得不行,得安排活儿。我就直接不上班了,不上班也饿不死,自己去找个工作室,自己说了算,是吧?
于是就看中了一个快要开不下去的咖啡馆,加了点转让费,也不用装修,就迅速转过来了。这个工作室弄了 5 年。我就写字、篆刻,保证有流水付房租和日常开销,就还可以,起码自由。一个人自由之后还赚不到钱,那可能是因为懒惰,我是这么看的。
这样以后我就想,回去更不可行了,同龄人都出来了,你回去干什么?那些回村的人去做个什么,更像是一个成功者在村里寻找反馈,他们不是真实生活在村里,回馈一点,显得人更高尚一点,成了这么一个事。乡村是被回避掉的。
我就感觉回去这个事怎么都失败,怎么去涂抹都不行。正好“口述历史”停了,我就开始思考梨园。
(未完待续,第二部分将于明天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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