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的马恩牌：中情局决心以工人运动打垮苏联

一方面，在瓦文萨的自传第四章里开篇第一句话就是：“我在斯托吉区住了四年，这是一个工人阶级的聚居区”，以此标榜自己工人的身份；在第三章中，瓦文萨用了大量篇幅讲述了自己刚开始从政的决心——“发誓保卫工人阶级”。从他的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清晰的印记：此人以及其所领导的团结工会乃是以工人运动家的身份走向政治舞台的。

另一方面，至少在波兰团结工会运动前期，更需要意识到的是，瓦文萨及其追随者刚开始并没有很强的反苏思想，反而对苏联怀有一定的期待。在瓦文萨的自传里，当他和工友们在1970年12月刚开始领导罢工时，乃是高唱着《国际歌》走在路上，当瓦文萨及其党羽遭到镇压时，工人们第一反应是想利用手里的电台联系苏联政府，瓦文萨回忆道，“莫斯科是世界工人阶级的领袖，大概应该会主持公道吧……”

[ 注：《瓦文萨自传第三章1970年12月》“我们手里有一个电台……甚至想利用它联系苏联人，请莫斯科来帮助受害的工人”。 ]

由此可见，瓦文萨及其领导的波兰工会团体之最初面貌即变得清晰：这是一个典型工人运动，而且这个工人运动至少在初期并没有明显的反苏要求，或者他们自己刚开始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将走向莫斯科利益的对立面。

更重要的是，瓦文萨工人运动的口号和纲领颇有马克思主义的意味，在瓦文萨的回忆录里，他写道，“我们有意识地利用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语言阐述自己的主张，利用官方宣传的话术设置自己的陷阱……我们从不反对社会主义……相反，我们用官方的语言参与公共事务，坚决要求提高工资收入。总之，我们是纯粹的无产阶级，与之相应的是，政府领导人则落入了他们自己话术的陷阱。”[ 注：《瓦文萨自传第四章自由工会》 ]

就像伟大的列宁所言的那样，“在所有阶级中，工人阶级乃是最具战斗力的，他们不仅仅具有移山填海的阶级意志，而且具备对统治者的国家机器进行致命打击的经济威慑”[ 注：《列宁选集》第四集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列宁的认知不仅仅启发着他的布尔什维克追随者，同样也启发着列宁主义最危险的死敌——里根时代的美国中情局局长比尔凯西，一个比苏联共产党还了解苏联弱点的情报天才。

中情局局长比尔凯西为何挑中波兰工会

中情局局长比尔凯西，CIA历史上最杰出的情报大师和秘密外交家，美国前国家情报总监罗伯特盖茨称之为杀死苏联的“冷战利剑”

　　美国前国家情报总监罗伯特盖茨在他的《冷战亲历者》中，特别描述了比尔凯西对瓦文萨和他领导波兰团结工会的兴趣，事后看来，这实际上离不开一个非常深刻的认知——即对苏联经济、意识形态和地缘本质弱点的极端透彻之理解。

从意识形态上来说，作为一个曾经在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担任主席的金融家和资本主义世界心脏地带的顶级精英，比尔凯西对瓦文萨鼓吹的“工人阶级”理论自然是不屑一顾，他曾不止一次地嘲讽美国的罢工工人，自然也不可能对波兰的工人运动抱有好感。

比尔凯西（中）担任主席的美国证券委员会，The SEC, 1961-1973，Chairman Casey，AUGUST 1971

但是，作为一位杰出的情报天才和政治家，比尔凯西必然深刻地意识到团结工会不可替代的价值。在与下属的交流中，比尔凯西认为，团结工会至少在三个方面存在巨大的政治优势，从而有可能让美国打败苏联的计划因此获得成功。

1、比尔凯西对苏联阵营经济体低盈利能力及由此对工薪阶层收入演变后果的理解

首先，比尔凯西之所以认为美国需要且有可能在苏联帝国的心脏地带点燃一场工人革命，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深信一点，那就是，由于苏联世界庞大经济体低劣的盈利能力，决定了——如果这个经济体想要维持运转和竞争力，唯有不停地压缩东方阵营工薪阶层的收入和福利才有可能，他很早就意识到其中的机会[ 注：美国前国家情报总监罗伯特盖茨回忆自己在中情局生涯《From The Shadow》（比尔凯西说）“我不断研究波兰和苏联的经济情况，说句实话，发现他们的盈利能力相比我们真是少得可怜，波兰人的债务更是严重，这样搞下去，苏联世界的工人恐怕很难有什么好日子，你们要帮我搜集这几年华约阵营内部的罢工情报，我想验证我的看法，由此建立更有效率的经济和政治策略。” ]

实际上，比尔凯西准确判断了华约世界的情状，在瓦文萨的回忆录里，这位波兰工人领袖详细记录了当时华约世界工人随着企业盈利能力的不断下滑，从美好恬静到日益窘迫的生活困境。

关于60年代到70年代初的美好时代，瓦文萨在他的回忆录里并不吝惜文字，“以前，一个工人可以用工票在格但斯克的高级饭店海兹库尔茨基饭店买到一顿为几个人享用的丰盛美餐和伏特加酒……对于很多工人来说，那时候是一帆风顺又相当富裕的时光，经常有人吹嘘，说他们因此跻身上流社会……对所有人开放的各种俱乐部和社会活动……甚至还有游艇俱乐部……尽管也不适于我们这种普通工人的口味[ 注：《瓦文萨自传第二章格但斯克造船厂》 ]”

然而到了70年代中后期，随着债务的攀升和企业盈利能力的下滑，这种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为了提升竞争力，华约世界工人劳动负担在急剧攀升的同时，其生活水平也开始急剧下降，瓦文萨回忆录里面对此具有详细描述：

“1972年，格但斯克造船厂工人一年要多工作200多个小时，到了1973年，这个数字是300个多个小时，结果在往后的几年里，这个工作时间一直在增加，结果工人每年要多工作700多个小时（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人们必须在早上4点到5点起床，乘坐拥挤不堪的火车去上班，然后工作到晚上8点……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工作环境则是糟糕的可怕。

……到了1975年，随着国际上原材料的短缺和价格暴涨，巴西停止支付美元……我们不得不以更便宜的价格出售船只以保住市场，政府也开始寻求以工人为代价的节约措施……就这样，工人的待遇继续不断下降……抱怨和憎恨的情况逐渐增多”

“一个人无须是经济学家也能做出以下比较，对于一个工人，用一年时间也就够了：从这一年的圣诞节到下一年的圣诞节，他会十分清楚地看到他桌子上食品比上一年明显更少了

[ 注：《瓦文萨自传第三章1970年12月》 ]

”

从这个角度看，随着时间推移下华约世界制造业和能源产业更加廉价竞争对手的增多（如中国、东南亚、沙特等），再加上西方新技术的不断涌现，华约世界经济体在国际竞争中的比较优势和盈利能力必然不断下滑，这就使其工薪阶层生活水平不断下降，最终为波兰团结工运这样的反政府工会力量持续壮大增添土壤，这就是比尔凯西看重波兰团结工运的主要原因，这是一支代表经济趋势的强大的政治潜能，即一个收入必然不断缩水的社会中坚力量在未来的政治浪潮中必将是不可抗拒的洪流[ 注：Peter Schweizer《 Victory: The Reagan Administration's Secret Strategy that Hastened the Collapse of the Soviet Union》 ]

2、比尔凯西认为波兰工运的马克思主义说辞能够利用波共的分裂

在与中情局副局长英曼和罗伯特盖茨讨论为何需要鼎力支持波兰工运时，比尔凯西说道，“过去波兰反抗力量迅速失败的最重要原因，就在于苏联世界基于意识形态的团结，以自由主义面孔出现的对手终究还是太扎眼了，我们需要支持一个能够喷吐马克思主义词汇，举着工人旗帜的东欧反对力量。这不仅仅能够更加安全的壮大，而且也更有可能加大苏联世界的内部分歧”[ 注：美国前国家情报总监罗伯特盖茨《From The Shadow》 ]

实际上，就像瓦文萨自己所言，波兰工人运动的说辞和理论，使得他们很大程度上在当时的波兰拥有了某种正当性，从而能够争取到波共内部相当多的支持，并且确实在2020年8月获得了波共默许下的合法地位，而这也是团结工会能够获胜的重要原因，即他们的意识形态说辞起到了很好的分化迷惑作用，使得其不需要面对一个团结的统治者。

[ 注：《瓦文萨自传第四章自由工会》“我们有意识地利用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语言阐述自己的主张，利用官方宣传的话术设置自己的陷阱……我们从不反对社会主义……相反，我们用官方的语言参与公共事务，坚决要求提高工资收入。总之，我们是纯粹的无产阶级，与之相应的是，政府领导人落入了他们自己话术的陷阱。” ]

1978年的苏共代表大会国际歌演唱，1980年波共代表大会国际歌演唱，1982年波共军队国际歌演唱，瓦文萨就是第一个懂得高唱国际歌的波兰反共政客，这起到了很大的分化作用

第三，布热津斯基告知比尔凯西，波兰人的反俄感情使得波兰反对力量更容易获得认同。

1981年1月，卡特政府的国家安全助理、反俄的波兰人布热津斯基辞职之后，与比尔凯西之间建立了在波兰问题上密切的交流，维持了良好的友谊，布热津斯基经常给比尔凯西提供关于波兰的建议。

据罗伯特盖茨在《亲历者》中回忆，只要布热津斯基在波兰问题上提出要求，比尔凯西都会立即办妥，而美国著名记者卡尔·伯恩斯坦在1992年2月24日出版的《时代周刊》上发表了题为“神圣同盟”（The Holy Alliance）专门提到了他对布热津斯基关于与比尔凯西合作的采访，后者回忆说：“我同凯西的关系非常好。他是一个十分灵活的人，善于想象，没有一点官僚习气。他想做什么，总能做成。为了维持团结工会的地下斗争，他曾经提供了大量的资金，并建立了联络网等等。正是由于这一切，团结工会才没有被消灭……我不断向他强调波兰人的反俄精神，这是一种可以利用的无穷力量，他完全赞同我的观点。”

作为波兰人的布热津斯基显然精确把握了祖国人民的心态，而历史也最终证明，波兰人的民族情绪使得波兰成为苏联大帝国疆域里最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而比尔凯西则通过波兰工运锻造了一柄刺穿苏联巨人弱点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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