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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婚姐妹》剧照  图源网络
七十年代军嫂,母亲那曾经的荣耀与辛酸
文/叶海霞
父亲是1969年正月参军入伍的,当时刚满二十岁。父亲入伍前一年订了亲,媒人是一位剃头师傅,我们乡下俗称“剃头佬”。他是父亲一出生便认下的亲爷(干爹的意思)。亲爷走村串户给乡邻刮脸、剃须、理发,那一次来到邻村外公家,干完活后被留下吃饭。
饭桌上亲爷郑重地向外公提了一门亲事。亲爷的原话大致是这样的:这可是个好伢子,就是目前家里光景差点,兄弟两个,他是老大,爹死得早,娘又改嫁了,现在哥俩跟着爷爷奶奶一块儿过。
当时的父亲还在家务农,家庭条件差,又无父无母可依靠,和村里那几个对母亲有意的青年相比,确实各方面处于劣势。外公很是犹豫,好在他颇为信赖亲爷的人品,一桩亲事在和亲爷几番言辞恳切的交谈后就这么定下了。
十八岁的母亲
从定亲到父亲入伍的近一年时间里,父亲、母亲总共也就见了两次面,还是远远的,都没记住对方的眼睛鼻子。
父亲当年入伍,第二年便入了党,第三年提干。当年全县同批应征入伍的新兵四百多人,提干的只有三十多个,这个几率相当于现在高考考中985高校了。当父亲提干的消息传回来时,认识的、不认识的乡亲们,纷纷为母亲担忧起来。
那一日舅舅的女儿,我的大表姐出去放牛。傍晚时分,这头平日温顺的牛却发起了犟脾气,停在一山岙处巍然不动,怎么拉扯牛绳都没用。大表姐只得央求路过的同村人帮忙。这个小伙子笑嘻嘻地说:“你得叫我姑爷才行。”八岁的大表姐气得脸通红:“呸!想得美,我姑爷在部队呢!”小伙子说:“那人都穿上四个兜的军装了,不会要你姑了。”
大表姐气呼呼跑回家。类似的话听多了,母亲一直以来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心想:不要就不要,我才不会哭着求你要我。
事实证明大家伙儿多虑了。1972年入秋时,部队派人来外公家,调查母亲个人及家庭情况。腊月里,离家整整四年的父亲风尘仆仆出现在家乡田埂小路上。父亲这是第一次回家探亲,同时完成之前定下的婚约。
父亲与母亲1973年正月结婚,年底母亲生下了她第一个孩子,是个健康白胖的男孩。一天深夜,孩子突发疾病,叔叔打着手电,母亲抱着孩子,俩人一口气跑到大队赤脚医生家里时,这个刚满百日的婴儿已经夭折了,远在部队的父亲还不曾见过这孩子一面。
待到母亲怀着姐姐即将分娩的时候,父亲请了假回来,在家还未待上一星期,部队来了电报,因有紧急任务催他速回部队,父亲当即拎起包就走了。第二天下午,母亲在阵阵痛楚中生下了我的姐姐。
生我的那一天,母亲在地里干了一上午活,中午回家烧饭时觉得腰痛难忍,她牵着三岁姐姐的手一步一步从厨房挪到堂屋。母亲痛得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她对被吓哭的姐姐说:“去,快去那个大脚的姨奶奶家……”
姨奶奶住在我们家屋后头,略懂接生。走路还不太稳当的姐姐一路哭着跌跌撞撞出了门,十几分钟后,还真把这个姨奶奶找来了。身材高大的姨奶奶进门后,将坐在地上的母亲一把抱起放到床上,不久后我就出生了。
这一天正是农历六月初六,传说中一年最热的一天,酷暑难耐,母亲全身大汗淋漓。此时住在隔壁屋的太奶奶拄着拐杖挪过来,倚在房门口咧着没牙的嘴呵呵笑着。太爷爷已经过世,太奶奶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太好使。老人家中午一直没等到孙媳妇端饭来,午后听到动静和婴儿哭声,这才知道家里又添了新成员。隔了一会儿,太奶奶竟颤颤巍巍端来一大碗糖打蛋。母亲早已饥肠辘辘,一个不剩全部吃下。多年后母亲说,八个鸡蛋,都坏了,一股子腥臭味,可那是奶奶的心意。
从1973年至1985年,十二年的时间里,父亲探亲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集体时期,村里哨子一吹母亲必须出门挣工分。1982年,农村开始分田到户。无论何种生产模式,对于我们娘仨个,都是艰难的日子。我们姐俩小时太奶奶还能帮忙看着,再大一点母亲怕我们往水塘边跑,有时出门干活前就将我和姐姐用长布条绑在家里的桌腿上,有几次,我们姐俩就这样躺在地上睡着了。
母亲白天辛苦劳作,晚上也有干不完的活。尤其是棉花采摘的季节,半个堂屋都堆着稻箩,里面装满了从地里采回的棉花桃。母亲说,那时她常常剥棉花到后半夜,乡村的夜,静得可怕,好在家里还有一条狗和一只猫,听话地一左一右分坐在母亲两侧给她壮胆。
四岁时我感染了肺炎,在镇上的医院住了半个月才见好,母亲陪护着,姐姐被送去了外公那里。我出院了,从外公家回来的姐姐抱着母亲不撒手,怕再被丢下,嗓子都哭哑了,母亲只好将她带去地里干活。等母亲锄完两垄地的䓍,姐姐已躺在地上睡着了,几只大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
支撑母亲走过那段岁月的,是大门上那块闪闪发光的“光荣军属”牌匾,还有堂屋墙壁上张贴的父亲立功的喜报。当时各方面条件有限,对于军属的慰问,似乎只有过年时乡里发的两张年画了。
父亲与母亲的合影
八十年代初某一天,家里突然来了几位客人,其中有两个也和父亲一样穿着军装,他们坐在堂屋里和母亲说着话,神情极为严肃。叔叔和隔壁左右的两位伯伯紧张地蹲在大门口,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当时国家边境不宁,父亲所在部队正处于紧急战备状态。父亲向上级递交了请战报告,乡里和武装部的干部是前来做军属思想摸底工作的。母亲说,那些年我在给你爸的信中从来没叫过一声苦,当着他的面也没掉过一滴泪,不然岂不是动摇军心?
1985年春节,当那首《十五的月亮》传遍祖国大江南北的时候,“军功章也有一半儿”的母亲,已经符合随军条件。她开始打点行装,我们要跟随父亲去往那个遥远且陌生的城市。
从我们这个安徽皖南山区偏远的小山村,去往父亲部队驻地所在的浙江省杭州市,当年路上需要三、四天,汽车、轮船、火车,一路颠簸。父亲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那可是老家带来的全部家当。母亲要照顾着我们姐俩,一路还时不时摸摸衣服里面贴身缝着的口袋。口袋里面装着四百元钱,全部是十元的票子,这钱是母亲那两年卖晚稻、棉花的全部积蓄。
我们最初落脚在杭州市一个名叫机场路的地方,一家四口只有一间房,还是部队出面在这幢房子里找一户人家借住的。他们家是三室一厅,我们住的是靠北的一间,晒不到太阳,最关键的是没有厨房,母亲只能躬着腰在外面走廊用煤油炉炒菜。
母亲不忍看着我和姐姐天天去别人家蹭电视,和父亲商量后一咬牙用她积攒的四百元钱,加一张父亲战友给的电视机票,买了我们家第一台电视机。
我和姐姐上学了,今天要买水彩笔,明天又要买橡皮泥,这些母亲从未听说过的东西,让她明白光靠父亲一人的工资根本难以支撑。可母亲没什么文化,只读过两年书,以前和父亲的通信已是勉为其难。通过战友家属们的介绍,母亲去了一家饮食公司上班,半夜两点钟起床,父亲骑自行车送她过去。
性格刚强的母亲,在农村那么苦的日子里不曾掉过一滴泪,上班第一天却泪水涟涟。母亲想着做早点这份活应该不难,她十岁就站在锅台边,踮着脚给一大家子人炒菜煮饭了。那天她去店里后,开始还好,跟着师傅和面、拌馅。六多半以后,吃早点的人猛增,一位顾客端着一碗馄饨冲着母亲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杭州方言让母亲听着如坠云里雾里。柜台里一位大姐冲着母亲哇哇叫着“调羹、调羹”,她连说带比划,可母亲还是没能明白。直到一位师傅急匆匆拿着一个勺子出来,母亲才知道什么意思。大姐不罢休,板着脸教训着母亲,一长串话语中夹杂着的“乡下人”、“不灵光”这一、两个词,母亲还是听懂了。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被一个陌生人如此训斥,母亲的泪水汹涌而出。
饮食公司的工作不适合母亲,不是因为她受不了这份劳累,而是作息时间。半夜没有公共汽车,父亲天天骑车送她,而后又骑车回家。如此过了一段日子,父亲苦不堪言,晚上睡眠不好,影响白天工作。尤其是我和姐姐他从未照顾过,早上我们姐俩起床后的一通手忙脚乱,让父亲觉得比带新兵训练累多了。
其间母亲又做过两份工作,时间也不太长,直到招工进入当地的一家皮件厂,母亲的工作算稳定下来。
1987年作者与母亲在西湖花港观鱼的留影
皮件厂是一家国营的社会福利工厂,主要生产毛巾、浴巾、箱包等等。母亲文化不高,女红天赋却惊人,她很快学会了踩缝纫机,又跟一位热心的同事黄大姐后面学会了裁剪。从此,我们母女三人的上衣、裤子,甚至我的背带裙,都出自母亲之手。
我们又搬了两次家。一次是从机场路搬至部队驻地华家池附近的一户农家。这户人家姓杜,家里建有两层楼房,全家人都热情善良,我们租住了他家两间房,另外还有一个小厨房,后来又加盖了一个卫生间。杜伯伯家以种菜为生,每天下午他们从农贸市场回来后,会盘点当天收入,常常将所收现金随意放在客厅桌子上。母亲一遍遍嘱咐我和姐姐,那是人家的钱,可千万不能乱动。
等到有战友退伍,部队里有宿舍空出来后,我们又一次搬家。两个大房间,也有单间厨房。让我感到新鲜的是,每天上学、放学经过大门口都会看到站岗的武警战士。部队每周都放电影,就在宿舍前面的大操场上。电影开始前战士们会唱歌,我和姐姐就坐在家里靠窗的桌子上,先听战士们拉歌,看到电影开演了就跑去操场。食堂也在附近,父亲打来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母亲没动筷子,看着我们吃。父亲笑着说,吃呀,你还想省给谁吃呢?都有。母亲不好意思也笑了起来。
每天清晨,母亲带着我和姐姐走出家门,经过部队大院,穿过军医院中间长长走廊,来到部队大门口。而后母亲去往她上班的工厂,我和姐姐结伴去学校。那些日子里,感觉天很蓝,天边还时常有美丽的云霞。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了几年。一天,母亲对两位要好的同事大姐说:“我要走啦,回安徽老家了,我家那位要转业了。”黄大姐非常吃惊:“小杨,你可想好喽,杭州不好吗,你干嘛要回去哟?咱们厂马上要建宿舍了,你是正式职工,能分上一套的。”母亲说:“总归是要回去的。再说我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他兄弟姐妹也都在老家呢。”
2017年作者与母亲故地重游再次于花港观鱼留影
父亲办好了转业手续,随部队卡车将家里的大衣柜、床、桌子等大件物品先行运送回老家,屋子里一下空荡荡的。留在杭州的最后一个星期,我们姐妹俩和母亲晚上都睡在借来的行军床上。最后一晚我听到母亲在狭窄的小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清晨看到母亲蓬乱的头发和通红的眼眶,我着实吓了一跳。
这一年是1989年,父亲在从军二十载后,脱下了军装,转业回地方。与此同时,“军嫂”这个词开始被提及,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报刊与媒体。而随着父亲摘下领章、帽徽的那一刻,母亲从此与“军嫂”这个荣耀而沉重的称号,再无关联。
作者简介
叶海霞,居于安徽皖南山区县城,空余时爱好码码字,有小说、散文发表于报刊杂志及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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