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思想的鸟巢第 49篇原创文章
思想的鸟巢 | 生命因为遇见变得开阔
遇见有缘人是心灵的摆渡,遇见书籍是灵魂的破晓。
编者按七叶树的文章是隽永的散文诗,貌似随意,但每个字都如同慢板,回荡的是悠远的岁月,余韵无穷。
风从夕阳落下的地方吹过来
文| 七叶树

1.
无非的小时候,这个小时候是无非不记得的那个小时候,当然是姐姐告诉她的。
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上班,一个人实在顾不了她们姐妹两个。姐姐比无非大八岁,母亲带在身边上学,说话还不利索走路还不稳当的小麻烦无非就被送到了农村舅舅家。无非两岁以前,外婆还活着。
舅舅家院子长长的,特别长,上下左右四个方位都有房子,大门口出去是个斜坡,斜坡就像个扇面。这个扇面还真是科学。院子南端挨着山根,下雨的话水就那样沿院子流出来,流出大门,再痛痛快快地流下去。再下去三个岔路,左中右,路边又分布着别的人家,中间那条路中间是个自然形成的水沟,多半是被舅舅家大门底下流出的水冲开的。
这些无非记得,因为她记事以后很久,舅舅家也还是在这个院子。放暑假依旧被送到舅舅家,有一回生病发烧,迷迷糊糊看见母亲来了,其实是她烧迷糊了,虽然烧迷糊了,但无非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刻正夕阳西下,鼻子里充满着家家燃烧秸秆的味道。说是记得清楚,也不好说,估计还是烧迷糊的幻觉。
外婆跟无非说,你姐姐来了。无非就跑到大门口去看,雨水流出去流下扇面的大门,姐姐并没有来,外婆哄她呢。姐姐又没来,她怎么知道无非去大门口看她了,还说无非啊,就是舅舅家原来那个院子的老大门。显然是外婆讲给姐姐,姐姐再讲给无非。不过什么老大门新大门,无非只记得一个门,明明白白地眼前看到了一样,门槛,门栓,推一下“吱呀”,合上又“吱呀”,木头色,连油漆也没有,像是从外公的外公开始就有的大门。
姐姐说有一回她真的去了,母亲是给无非买了一身秋衣裤呢,还是姐姐穿了一身来,上面有鸭子图案,全是鸭子,睡觉时无非就指着鸭子说个没完,鸭鸭,鸭鸭。唉呀,姐姐说我以前给你讲过。无非表示这故事没听过。姐姐挺苦恼的,说她怎么一时记不清穿小鸭子图案衣服的到底是她自己呢,还是无非呢。
无非乐了,心说,你还庄周梦蝶呢。
2.

无非有记忆的小时候,到姐姐出嫁前,是一直和姐姐一个房间,一张床,睡觉枕头挨着枕头。等到无非有记忆,姐姐挺大的了,至少上初中了吧,有一回姐姐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就不这样一起了……
无非是后来才想起这句话,想起的时候,她们已经早都不那样在一起了。当时大概多半没听懂,愣愣地看着姐姐,心里想些什么没想些什么,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出来。当时究竟她自己是个什么反应,其实无非也记不清了,就是在想起这件事时,无非好像看见一个扎着小刷子头发毛毛的小姑娘,穿着姐姐的旧衣服,就这样子,侧影。
小房间窗户冲南,很大的一面窗,所以小房间光线很好,靠窗一张写字台,左手是一个书柜,都是淡黄色油漆遮不住木头的纹理,书柜玻璃门是推拉的,有一年母亲找的南方匠人打的。有点薄啊,玻璃。无非想到这里,觉得手掌就贴着那扇玻璃一样,有点薄,每次取书无非都怕自己不小心给推掉地上,家具用木倒是厚实,榆木还是什么,纯实木,后来搬了楼房,到第二次搬,家具都一直没有换。永远都不需要换,无非想。书柜边带一个从上到下的门,曾经摞着些本子,都是母亲一年一年的学生毕业时送的,这中间藏着无非一次挨打的记忆。
姐姐说到有回吵架,妹妹骂她聋子。姐姐七八岁时亲戚家孩子出麻疹,妈妈带她去探望,据说用了人家的水杯,回来也得了麻疹,后来亲戚家孩子好了,姐姐又合并症肺炎,用了链霉素,肺炎好了,大人奇怪喊她总不答应……大人的糊涂也不知道怎么糊涂的,可只是糊涂吗?意外的一次错笔已经可以了,命运还嫌那线条不够引睛吸目,还要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再来重重地描黑,描粗。姐姐药物中毒性耳聋。
妹妹并没有多大恶意,但吵架口不择言,刺的是别人不能说的痛,姐姐一巴掌就上去了。“然后你传达妈妈的圣旨,说,你们都是英雄,没有谁是狗熊!  对吧,无非?”,姐姐说得就像无非也记得一样,无非不记得,无非完全不记得自己传过这样的“圣旨”,不过无非说,你就会给人巴掌,你还打过我呢。姐姐说我一点不记得啊?我给过你巴掌?我咋没一点儿印象?你说!我再往回想想!无非,为啥事儿啊?一串叹号问号好像自己被冤枉了似的。
无非擅作主张拿了其中的一个本子,依稀是蓝色封面,不大的一本,似乎还没到32开,也许就一半大小,姐姐说她是偷,一巴掌打得无非鼻血就下来了。挨打自然记得清楚,肯定流鼻血了。可是为什么那些东西天然就属于她?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姐姐还在那儿“啊”。
啊,还是没印象!哪里的笔记本?这都是多大时候的事了呀?
“我都知道喜欢本子了你说多大,再说了,我要是个小宝宝,你也不敢打呀!”
这句话无非没说出来,一般如果就一件事一个问题交流,当意识到差距太大的时候无非就放弃说了。小宝宝时候姐姐当然不敢打,她自己说过,无非刚出生还在医院里,她着急看妹妹,妹妹在育婴室啊,母亲递给她奶瓶,让她找护士阿姨说给妹妹喂奶,她说自己怕怕的,妹妹那么小,她怕怕的。讲完了还说无非,那个情景还浮现在眼前,你想像一下?眼前?眼前是个头没无非高的姐姐。想象就是姐姐捧着无非怕摔了,这个打人的是不是亲姐呀?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看吧,打了人的人啥也不记得,打得别人流鼻血都不记得。
自己打了人不记得,姐姐倒记得母亲打人的事。
无非外公去世得早,无非根本没印象,但外公有个弟弟,在城里法院工作,无非姐妹从小管这个外公叫法院外公,法院外公的妻子呢就叫法院外奶。无非记得是有一个时期,这个外奶不知什么病,弄神弄鬼地不安宁,母亲就常常去陪她,无非就记到这儿。姐姐说有一晚母亲又去了,那天晚上无非学习睡得晚,把院子里母亲走时晾的一小捆一小捆的葱拿进家门,然后母亲早上才回来,可能陪人家又累还要接着上班还是哪里气不顺了,或者也不知为啥,总之给了无非几巴掌,无非上学走了后,母亲问姐姐,谁晚上把院子葱拿进来了……
母亲脾气这么大,不过无非真不记得这几巴掌,使劲也没想到一点痕迹,完全没有,整件事。可是,他俩怎么这么爱打人啊,既然后来无非都能自己上学了,显然比上一次年龄要长些,可这怎么反倒不记得呢?人的记性有什么道理?
也许无非记得的,是那个喜欢却不能拥有的本子吧。
3.
人有时候很奇怪,明明锅架在火上烧,大烧了半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徒手过去……明白在刹那,可毕竟比前一个刹那晚了一步,手被烫了,火辣辣地疼。
无非赶紧伸到水龙头底下冲,好一点,但水一停,火辣辣又接着。也不知人世间又多少种疼,真是造物奇妙,每一种疼都不一样。我经历了几种疼了呢?无非关掉水龙头,想了一下,没想清楚。有回读小说,爱情小说,读到心脏疼。不是一下子上来的那种疼,是好像能看见一块玻璃向不同方位慢慢裂开,那样的疼——故事讲一场告别从初遇开始,拉了个山长水远,等到所有的保护色都褪尽,人最柔弱的地方曝日迎冰。原来真有心疼这回事,不是通常意义的那种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心疼,就是心脏疼。
还是疼。无非索性拉开冰箱,之前发现冰箱冷冻层结了厚厚的冰,估计有什么故障,眼下倒是个安慰处。无非蹲下去拉开底下一层,将手指贴上去。要是冬天攥一把相同温度的冰,过不了多会手就会冻得生疼入骨,但是现在两疼相抵,正好。应该不会起水泡了。
无非朝视频里的姐姐扬了扬手指,姐姐很无奈:你又被烫了?嗯,又。冥冥之中的事谁能躲得过,无非已经养成一种习惯,第一时刻接受倒霉事,不管多倒霉,接受让人平静。
姐姐说起自己被烫的一次。啊,又是遥远的,无非的小时候。
无非刚出生还在医院里,姐姐放学后前去探望。母亲吩咐她上水房打开水,结果水龙头往上冒水,一时关不掉,左手还是右手,开水烫了。姐姐说她当时四个手指烫的火辣辣地疼,但也没告诉母亲。回家路上手指实在难受,她就把手插在路边的沙堆里趁凉,不是细沙粒,是小石子一样的沙粒,然后回家再用凉水浸手,就这样过来了。姐姐说小小的我就这样过来了,我才多大呢,无非,那时候我还不到整八岁吧。
姐姐讲来让人恍惚以为是一帧电影画面,无非想了想,虽然如今医院和家都已不是当年的样子,可相对位置没变,那个沙堆,那些小石子的一样的沙砾,是在这两个点之间的哪里呢?一样的地方拐弯,一样长度的小巷,不过冬天,难道路边不应该是冰雪吗?无非突然觉得姐姐大概记错了,显然对付火辣辣的疼冰雪更管用。
 无非看姐姐小时候照片,梳着两根辫子,头发黑黑亮亮,刘海和辫梢的地方看得出来卷曲,有点自来卷,眼睛大大的,像个洋气的上海小姑娘。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独自走在冬天的街道,没有人知道她正体验着什么。
不过说到电影,是有一场无非并没有看到过,却印刻在她记忆里的电影。母亲带姐妹俩去外地探亲,晚上父母姐姐三人趁小无非睡着出去看电影,等电影散场回屋,看见个一岁出头的小可怜,马上就要从桌边掉下来了。估计是床挨着桌子,小无非醒来谁也找不着,自己探索过去的。
这个场景他们每个人都不止一次地跟无非讲过,尤其以父亲讲的最为绘声绘色,重点是无非快掉下来还没掉下来的惊险。听过太多遍了,以至于这个场景在无非的脑海里如此清晰,清晰地就像那个时刻,无非自己站在推门进去的地方看见了一样。他们都当笑话说给无非,以父亲的笑话意味最浓,可能因为他的讲述里有“哎呦”二字的缘故吧。
无非在不同年龄阶段听到过这个场景被反复提起,而与这个场景相对应的,是姐姐回途懒走路,父亲用小板凳端着她走,希望不是姐姐记忆出错,或者无非听错,真是高难度的宠爱。一直以来,无非没有发表过任何观点,但最近一次当姐姐又提起那个快掉到地上的小倒霉,无非才想出一句回应:你们胆子够大的。
但并没有说出来。
外面有声音,“卖花卖鲜花”,听到第几声无非才从窗户探出身去看,却并没有看到人,也没有看到花,只有一条湿漉漉的街道,泛着往事的光泽。
作者简介:
七叶树:七零后,家乡甘肃,久居北京。一双儿女,草木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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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美眉@风吹沙:“时代比个人伟大多了”;毕飞宇说“时代比个人血腥多了”,显然后一句更犀利更深刻。作者评说犀利解读深邃,好书评,是毕粉吧?读了那么多毕之经典,金句迭出催促我等赶紧补课。
麦子@风吹沙: 沙沙这篇读毕飞宇的评述,所列作品大多我几乎都未曾接触。但你对毕文字特色的描述:干净利落,抛地有声。我在你不单此篇中也能明显感觉到了受这种文字风格影响的痛快、明确和深刻。如这段:“时代的荒诞就是真实生活以不真实的状态表现出来,世界因此呈现出变形的形态。”还有如:“时代的悲剧就是人的悲剧”等等,不一而足。
川美眉@刺猬情怀不是一句响亮的口号,它是一种怀柔的态度,是实干,是对世界满怀质疑但又满怀热忱去改变的行为。”这一篇也是金句迭出,剖析肝胆光环四射。毕飞宇的《推拿》看过,盲人用心而不是用眼去看世界让我醍醐灌顶,有治愈之效。我们在世俗的洪流中还真的要去多读这些好作家的作品才能活得更通透更闪亮💕
麦子@刺猬:记得以前提到过,对于毕飞宇,他被很多人提起的巜玉米》、巜玉秀》,还有《青衣》、《推拿》及一些散文随笔都读过。但也许因为十年之前读时的自己,只是停留在对小说故事情节的表面认知层面(现在也进步不大),对刺猬文中表达出的毕作品语言的穿透力及思想深度的认识几乎了无印迹可寻。这样看来,得抽点时间去重新读读毕飞宇,尤其是他的巜推拿》。
二次成长@毕飞宇:《玉米》多年前读过,印象不深。我回看了一下,知道为什么无感了。那个乡村世界离我很远,里面的互动和规则比外国还陌生。那个时候我还年轻,20来岁心比天高,读这种与自己生活环境天差地别的婆婆妈妈内容,社会地位比我差了很多,有不少命运的无力感,都是我不习惯的,比较难从人物的角度去看。
现在再看,有点不一样,很悲凉,我觉得跟《活着》有点像。我看《玉米》,想起鲁迅说的,字里行间都是"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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