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思想的鸟巢第 46篇原创文章
思想的鸟巢 | 生命因为遇见变得开阔
遇见有缘人是心灵的摆渡,遇见书籍是灵魂的破晓
爱将我们卷入
 ——读《朗读者》
文|露台看云
看了电影,又去阅读了小说《朗读者》,觉得最适合它的媒介依然是文字,文字古老而朴素,以安静的方式抵达惊涛骇浪或者寂静的最深处,从影像回到文字,仿佛是一件直见性命的事。
《朗读者》是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1995年发表的一部小说,面世后即引发广泛关注,赢得多个文学奖项,是首部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排行榜榜首的德国小说,《明镜周刊》将之列为继君特·格拉斯《铁皮鼓》之后德国文学的骄傲。2008年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推波助澜,为它赢得更广泛的读者群,自然,这也包括中文世界的读者。
阅读,从来是文本与个体心灵的一场交流。打开书本,我们免不了追问,它讲述了什么?它表达了什么?或许,我们还可以这样提问:它如何作用于我们个体的心灵,关切我们的自身,又如何激活个体的以及集体的记忆与经验?
故事的开端可谓波澜不惊,无非是关于邂逅、觉醒的欲望、身体的沉溺、欲罢不能的情爱纠葛——所有这些都是写滥了的,唯一有点出格的是男女主人公的年龄,但放在文学史上来看,也算不得石破天惊,无非是一场不伦之恋而已。
1958年,少年米夏与中年妇人汉娜相遇,短暂的欢娱之后,汉娜不辞而别,再相见时,米夏已是法学专业的一位大学生,参加了教授组织的“集中营讨论班”,在法庭上观摩针对前纳粹分子的审判,他意外地发现,汉娜竟是被告之一。二战中,她加入了党卫队,担任过集中营的看守。这是1965年,这一年,汉娜43岁,米夏22岁,他们几乎就是两代人的关系:曾经卷入第三帝国历史的父辈与战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新一代开始面对、清算和反思纳粹历史,而米夏,正是这新一代年轻人的急先锋。
至此,貌似单纯的故事卸去伪装,现出其沉重、肃穆而沧桑的面目,自有一种逼你正襟危坐的威严力量。当然,爱情的主线还在推进,庭审中,米夏发现了汉娜拼死保守的秘密,她是文盲,不会读写,为了她心中的体面和尊严,她宁可承担全部的罪则,最终被判终生监禁。米夏原本可以说出真相,但在反复的迟疑后,选择了沉默,然而,对于少年往事、对于汉娜和她所代表的一切,始终无法释怀。离异后,米夏重新开始为汉娜朗读,将朗读的作品录成磁带寄到狱中,汉娜靠着磁带最终学会了读写,开始试着与他交流,但米夏拒绝回应,只是不断寄去磁带。18年后,汉娜获得赦免,与米夏再次见面,随后在获释的前夜自杀。
无论如何,纳粹、奥斯威辛、集中营,是这个国家无法摆脱的历史梦魇,是他们需要反复思考和直面的问题。作家的机心在于,他以不伦之恋寓言历史阴影下两代人的冲突与纠缠,他写尽了新一代人面对父辈历史的尴尬、焦灼与伤痛,它是欲说难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是无法放下、亦无从绕过的心结。如何面对汉娜,其实也就是如何面对纳粹那段历史,如何面对曾经卷入历史罪孽的父辈们。
汉娜受审发生在德国反思和清算纳粹历史的大语境中,战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年轻人尤为激进,他们不曾经历过战争,迫切要求从父辈那里得到关于历史的确切答案,他们深感困惑、羞耻、愤怒,被压抑的情绪最终在1968年的学生运动中爆发作为激进学生的代表,米夏起初抱着评判一切、清算一切的雄心,企图扫荡罪恶,埋葬过去,然而,当曾经相亲相爱的汉娜出现在面前时,他看到了自己的虚妄。
罪恶果真可以彻底清算么?仅仅通过揭露和审判罪恶便能与历史握手言欢么?而他们又果真能化身为正义,居高临下地审判父辈,而后彻底脱开与他们的任何干系?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正如施林克在访谈中所言,“是爱将米夏卷入了汉娜的罪责之中;是爱,孩子对他们的父母、亲人、老师和神父的爱将战后一代卷入了他们上代人的罪恶之中。”
我想,归根结底,《朗读者》是一部关于爱的小说。米夏承认,“我爱汉娜,这对于我们这一代来说,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命运,是德国人的气数!”因为爱,而卷入,因为爱,而承担,这是战后一代的宿命,也是历史的宿命。没有人可以脱开干系,因为我们彼此联结,亲情、爱情、友情、同胞之谊,同为德国人命运,使得战后年轻的一代无法挥手告别昨天,而不染一丝尘埃。
施林克对纳粹历史的反思其实也沿这条线索展开,从米夏到汉娜,再由汉娜一路回溯到历史无法言说的黑暗,毫无疑问,施林克是熟悉反思纳粹的主流话语的。从阿伦特提出的“平庸的恶”到齐格蒙·褒曼齐格蒙·鲍曼洞察的官僚科层制度下普遍的“麻木不仁”,这些话语无不回荡在米夏艰难而痛苦的思索中。然而,施林克深知理性自身的不足,大屠杀本身已见证了理性原则的失败。
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庭审时,面对法官的质问,汉娜表现得非常无辜,她以一种纯粹的事务性逻辑解释集中营的工作,是的,必须将体弱的、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挑选出来,把他们送到奥斯维辛去,因为“新人要来,老人要给腾出地方”,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的地方。的确,这是她的职责,她恪尽职守,挑选死亡名单跟挑选物品没什么两样,她不关心被筛选者的命运,将他们送往奥斯威辛不过是工作的一个流程而已。在后来的“死亡进军”中,五名守卫押送几百名犹太人,夜间关押囚犯的教堂遭到轰炸,几百人葬身火海,作为守卫之一的汉娜同样以责任、职守的名义申辩,如果打开门,会引起混乱,囚犯会借机跑掉,而作为看守,“我们对她们有责任”。这是汉娜的逻辑,也是冰冷的工具理性的逻辑。
奥斯威辛之所以存在,也因为理性逻辑主导一切,我们倾向于以一种抽象的、抽空了情感和生命的方式联结他人和世界,将个体的生命降格为物品和手段。在奥斯维辛面前,米夏发现,法律和审判本身也是虚弱无力的。当所谓的正义被抽空为卷宗、个案和庭审细节,简化为对几位碰巧曝光的看守量刑时,法律又如何能匡正世界,救赎历史?庭审甚至动摇了米夏对于法律本身的信念。
身为法学史研究者的米夏,原是法律进步论的坚定信仰者,相信法律不断进步,会越来越接近真理,符合理性和人道原则,而完善的法律终将打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然而,米夏发现,人类法律的发展是一次次重新出发的艰难之旅,正如他所阅读的《奥德赛》——“一部关于运动的历史,有目的,同时又无目标;是成功,同时又是徒劳”。所以,作家回到了爱,回到了最为具体、真实而丰满的人际关联上,在《朗读者》中,他选择了情感的进路,自然,这是作家的优势所在,也是他们的独特价值所在,无论历史如何变迁,我们终归需要聆听那些敏感而优秀的人类心灵的回响。
亲密的情感沟通似乎是米夏一生匮乏的东西,父母情感疏远,汉娜的不辞而别又给他留下深刻的心理创伤,成年后,他发现自己无法与任何女性建立起亲密的情感,婚姻最终以失败收场。爱,尤其是两性之爱,意味着最亲密的人际关系之一种,意味着人与他人直接的、具体的、富于人性的沟通能力,当我们丧失这种关联他人的能力时,我们便也丧失了同情、友爱、宽容与关怀他们的能力。
爱照耀心灵,驱散罪恶的阴影,它是道德的根基。我想,这是施林克在小说中试图告诉我们的朴素真理。在狱中,米夏的录音为汉娜带来了快乐和希望,但她逐渐不满足于录音本身,声音是空洞的,一盒盒的磁带意味着缺席,而非在场,她渴望触摸到声音背后那个活生生的生命,她渴望与他建立直接的、个人化的联系,她开始了辛苦的自学,学会认字、写字,给寄录音带的他一次次写来便笺,她在问候信里说,“院子里的连翘花已经开了”,“我希望今年夏天雷雨天多点”……然而,米夏始终不肯回信,他拒绝直接的联系,隔着如此深重的暗影,人物又能如何选择?
或许,死亡是唯一的和解。就故事而言,爱或者不爱都已不重要,爱的伦理也不是小说的关注,它想探索的是以爱为代表的人际纽带关联,是自我与他人、群体乃至世界具体而鲜活的联结方式。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施林克没有把人物爱情简单地抽空为一则历史寓言,评论者克里斯托夫·施扎纳茨执意把为《朗读者》视为一则隐藏在历史寓言中的“伟大的、需要最细心呵护的爱情故事”,它散发着忧伤而迷人的气息,有着令人心碎的分别场面,包括曾经身为纳粹看守的汉娜,都刻画得如此立体而饱满。她不识字,但热爱文学,喜欢听别人朗读,视文盲为平生最大的耻辱,是不惜一切代价必须遮掩的秘密,这也造成了她一生莫测离奇的命运。她麻木、冷漠、暴戾,她也敏感、多情,然而,最重要的是,她知耻,尽管这份羞耻有错位之感。
汉娜为不识字而羞愧,羞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这点使她显得可爱,这便是人性,而人性,如此矛盾、如此丰富、如此难以合乎逻辑的解释。或许,汉娜的可贵之处正在于知耻,道德意识萌发于人们的羞耻心中,想起孔子所说的“行己有耻”、“知耻近乎勇”,在汉娜的羞耻心中,施林克寄寓了我们对于未来的希望。
关于朗读,简单地把它解释为扫盲或教育问题是可笑的,小说并没有承载启蒙的宏大主题,其实,关于启蒙理性,它也多有批评。我想,无论是朗读,还是书写,都是与他人和世界的交流方式,唯一不同的是,学会读写,自己阅读,是从被动倾听走向自觉思考、主动思辨的过程,汉娜在狱中脱盲后的阅读书单很能说明问题,除了集中营的学术文献、幸存者的著述外,还包括阿伦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关于艾希曼审判的报告》,汉娜最后的自杀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承担的勇气?
知识本身不足以抵达良知,对置身现代传媒社会的个体而言,我们还需要自觉思辨的能力。如果说《朗读者》能给我们以启发,我想,它所给予我们的是直面和反思的勇气,是关于罪责、良知与爱的思考。
作者简介:
露台看云: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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