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钱钱,你眼中只有钱。你就不想想,你是咋一步步走到现在的?说到底,都是因为钱。”
配图 | 《房战》剧照
我在一家地产公司上班,2018年5月的时候,被领导派到河南某项目上做人力行政负责人。完成一系列基础工作后,我的工作重心逐渐转向行政后勤,而建设食堂是其中的重难点。
8月,厨师已经招到,但做食堂的房子却迟迟定不下来。工地上场地有限,无法搭建临时工棚,而附近的商铺租金过高,总部审批难度大。我只好把目光转向附近的老旧小区,但住宅改食堂,物业、房东和邻居都有会意见。
为了尽可能降低影响,我思来想去,决定租一楼的住房,房间内最好没有家具家电。大热天,房产中介带我在周边小区转了个遍,一套一楼的房子都没找到,最后中介累得筋疲力尽,气冲冲地说:“不找了,这单生意不做了!”随后就骑上电动车走了。
正当我要放弃时,手机突然响了,接通后,一个河南大姐捏着嗓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听说你在找房子,我有一套房子,是一楼,里面没什么东西,一个月1300。”
这个价格不算低。这个小区的房子,全屋家具家电齐全,月租普遍在1000到1200元。但一楼的房子难找,我没有立即拒绝,还提前告知了租房的用途。
大姐说:“没关系,租给你之后,你随意吧。反正我是要去北京发展了,这个城市太小,挣不到钱,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约莫15分钟后,我们在一个老旧小区里见了面。房东大姐姓李,打扮很时髦,她穿着连衣裙,脚踩细高跟,烫了大波浪,鬓边露出些许白发,还化了一个大浓妆,试图遮掩脸上的皱纹。
李大姐说,她在这个小区内有两套房,一套自住,这一套用于出租。她把房产证、土地证和身份证一股脑儿地放在桌子上,我检查后,就按照口头协商的,把合同的细节填完了。她只瞄了几眼,便轻声细语地说:“1300我租亏了,物业费一个月还得100块钱,你直接交给我吧。”
这是坐地起价,我很生气,但因为一开始并没有约定物业费的事,我也无话可说,只能板着一张脸。李大姐看我不高兴,就说自己去北京之前会把后院收拾出来给我们用,“可以放张桌子,摆个茶艺”。
有了这句话,我稍微顺点心,支付了半年的租金和押金,就签下了合同。
厨师和食堂管理员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以前开过饭店,很快就把李大姐的房子打理归置得井井有条。食堂开业前,我去检查,发现后院不但没有清理出来,还堆放了更多房东的私人物品。
我立即给李大姐打电话,她一改往日的优雅做派,扯着嗓子用河南话说:“老弟啊,我要去北京了。我在北京承包了一个饭店,北京西站附近,人流很大,生意很好……临走前,我另外一个房子的东西没地方放。那个小区的物业可坏了,法院也一直盯着房子不放,前几天我回去一看,我的房子被查封了。我把封条撕了,又去法院大闹了一番,又蹦又跳,没人敢接待我……”
李大姐说得热火朝天,我听得云里雾里,好几次想插话都被她给打断了。终于我抢到了一个空隙,赶紧问:“大姐,您想给我说什么?”
“我想说后院我就不给你们用了,我把家电家具都搬到了后院,避免那帮龟孙们给我祸害了。”
如果不是签合同时她口头承诺过,我也不在乎后院是否能使用,但合同刚签完她就出尔反尔,实在可恨。我正要发火,李大姐又若无其事地说,她后院里的花花草草每天需要浇水,冰箱里放的都是名贵中药材,“你们不能断了我的电,东西坏了,你们赔不起”。
“不租了”三个字在我嘴里转了好几回,差点就吐了出来。她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说,如果退租,半年租金和押金不退。
许多骂人的话在我嘴里几乎都要喷了出来,李大姐又软下来,劝我不要生气:“老弟啊,公家的事没必要较真。食堂开起来了是你的功劳,公司不会在乎那一百二百,食堂开不起来,你咋给公司交代?你也知道,这周边只有我愿意租房子给你们开食堂,你得感谢我。”
她的话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命脉。为了食堂能够顺利运转,我只能忍下来。
没过多久,一身华贵的李大姐突然走进我的办公室,说要给我介绍一笔生意:“我有个弟弟是做水泥生意的,你们盖房子肯定用的上,你帮忙牵个线,事成之后给你分红。”
我说工程上的事我不懂,不过可以给她引见工程负责人,随后就把她“请”了出去。
第二天,李大姐又闯进我的办公室,歇斯底里地喊:“你们那个‘工程总’是个什么玩意!不合作就算了,还把我轰了出来。”
工程负责人的为人我很了解,性格温和,老实本分。我悄悄给他打电话询问,他说:“这个房东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拿着合同来,非让我跟她签不可,说是你交代过了。我告诉她,我们公司有固定的招采流程,她就撒泼说自己是本地人,得罪了她,我们这些外来开发商不好混。我一气之下把她撵走了。谁知道她临走前还顺走了我们楼下的一袋水泥,说要拿回去给房子垒个门槛。”
了解情况后,我先安抚李大姐的情绪,又说了一些恭维的话,她的火气才降了下来。她下楼时路过我们的营销礼品区,说:“送我两袋大米吧,家里没米了。”还没等我回答,她自己就拎了起来,“姐有钱,姐好几套房子,只是看着大米光泽度挺好。”
随后几天,李大姐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要么说食堂油烟太大,弄脏了她的房子,要求我们更换一台油烟机;要么说员工吃饭把墙壁弄花了,将来要给她修缮清理……房子已经租了,中途退是不可能的,我只好继续忍。
可她丝毫没察觉到我的忍让,甚至变本加厉。那天她打电话来,骂骂咧咧地说她带朋友去我们食堂吃饭,厨师竟然不让进。她满口脏话,我忍不下去,吼道:“你有完没完?公司食堂不准陌生人进出是我规定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看我是真生气了,马上转变了语气:“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反正我马上要去北京了,不让去就不去。”
此后,李大姐很久没有联系我,我以为她终于去北京了,世界变清静了。
一天,我接到小区物业工作人员的电话,催我缴纳物业费。我说明情况,物业却说李大姐是个老赖,从来没交过物业费。我赶紧联系李大姐,她反问道:“是物业的小宋吗?那个小兔崽子吃了我多少好处!当时整个小区的物业费都是我帮着收的,现在反倒过来向我要物业费了。你甭管,我来收拾这个家伙。”
不知李大姐使了啥手段,反正物业不再找我要钱了。后来我偶然遇见物业的小宋,他对我租李大姐的房子这事表示“敬佩”。我说李大姐已经去北京了,不会再找茬儿了,可他却说自己昨天还见她来小区了。
果不其然,当天中午我去食堂吃饭,看见李大姐正在后院捯饬花草,还感叹“秋老虎”厉害。正说着,一个年轻女子突然冲了进来,对李大姐喊:“把房子还给我!”
李大姐斜着眼看年轻女子,半晌不说话,突然往她脸上吐了一口痰。年轻女子恼了,扑了过来,李大姐抬起一脚就把她给踹趴下,然后骑在她身上,巴掌劈头盖脸地扇下去。
围观的人都被吓傻了,没一个敢上前拉架的。李大姐终于打累了,裙子一撩站了起来,喘着气说:“老娘见你一次打一次!想霸占老娘的房产?没门!你去问问姓张的,哪个资产是他的?全是老娘一人打下来的。现在跟我分家产?想瞎你们的狗眼。”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曾是李大姐的情敌——李大姐和一个姓张的男人同居了十几年,两人还有一个儿子。男人发财后变了心,跟这个年轻女子领了结婚证。后来,男人因犯事被抓进监狱,他的妻子一无所有,认为李大姐名下的财产都是自己丈夫留下的,想要回去。
房子老旧难免出现问题,我们食堂楼上住的多是老人家,他们经常把剩饭剩菜倒入马桶,导致下水道堵塞。一次,被堵的下水道爆裂,污水积在二楼,整栋楼臭气熏天,一楼食堂的楼顶也被大面积浸泡。
没人愿意承担责任,物业只好关了整栋楼的水阀,牵头维修,最后费用不多,120元。但就这点钱也没人愿意承担,2楼无人居住,3楼推4楼,依次往上。最后物业不乐意,让1至6楼的住户分摊这120元维修费,每家20元,可还是没人愿意出。
我是租户,本不想参与这事,但此事已经影响了食堂的正常运转,我就打算独自承担这笔维修费。在和物业沟通之前,我需要先和房东李大姐说明情况,谁知我刚把下水道堵塞的事说了一半,她就开始大骂楼上的住户素质低。待我把一楼楼顶被浸的事情说出来,她几乎要跳起来了。
李大姐匆匆赶来,气冲冲地把2楼到6楼的门敲了个遍,但没有一户人家给她开门。她站在楼下大喊:“我都听见你们说话了,但你们就是不给我开门,都是啥人啊!”她吆喝了一阵,泄了气,对我说:“这里的人太坏了。”
我说维修费我承担了,她家的房顶,我再找个师傅过来维修。可李大姐让我甭管:“这群人,不治治他们,他们就不知道啥叫疼。”
我因有事,先行离开。不一会儿,食堂厨师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过去。我急匆匆回到食堂,进去一看,发现李大姐把饺子机、面条机、几袋面粉,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堆在被浸泡的房顶下面,还拿着水瓢往上面泼水。
我急忙拦住她,问她在干嘛。李大姐说:“我要留证据,这是楼上弄毁了我家的东西,我要告到法院,我要让他们赔!”
“这是你伪造的啊。”
“房顶被泡了是事实吧?我不管,这些东西算下来,不让他们赔个万儿八千的,下不来!”
我甩开她,说这是伪造证据,是犯法的:“食堂是我的,他们如果赔你,我也捞不到半点好处。如果法院让我作证,我一定会如实上报。你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对我吼道:“你租着我的房子,胳膊肘往外拐,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撵出去?”
“好,撵啊,合同期,无缘无故把房客撵走,你赔偿不少。”
“赔你个屁!”李大姐说自家亲戚都是司法系统的,还扬言要告我们公司,“我要找人查你们公司,我不相信你们没问题!”
我气得几乎要失去理智了,说自己也是学法律出身,不怕恐吓。李大姐一听这个,气势陡然软了下去:“我眼下有个官司,你帮我看看吧,我实在是找不到人了,他们都欺负我。”
她说张某进监狱后,他的很多债主都来找她要账:“我俩没结婚,我凭什么要替他还钱?还有他那个老婆,有事没事就来找我麻烦,说我的财产都是她男人的。你别看我有那么多房子,要么没有房产证,要么就是有纠纷。现在法院天天找我的事,那些律师也是孬种,他们收了钱不办事,我……”
眼前的李大姐突然变得弱小又无助,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我错愕地站着,客气起来,说自己虽然是学法学专业的,但毕竟不是专业律师,帮不上忙。她的神情立即黯淡了下来,自言自语:“都不帮我。都不帮我。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好人的份上,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不知道她的话有几成真,就劝她不要总是剑拔弩张,把自己弄得很累。李大姐说:“是啊,我太累了。我这次是真的要去北京了,我的房子装修好了,我给我北京的弟弟带了一些特产……”
她又开始滔滔不绝,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来年的春天,李大姐从北京回来和我续签租房合同。天气乍暖还寒,她穿得花枝招展,但有些单薄。签完合同,我表示要“送客”了,可李大姐刚走没一会儿,又扭进我的办公室坐下,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在北京的经历。
“我把装修交给我的一个弟弟去操办,没想到他骗了我一笔钱,跑了!说好的两个月装完,可我进去一看,啥也没干,我又花了20多万装修。天天盯,终于在一个月内完工了,可生意惨得要命。那地方人流量很大,但吃饭的人很少,一天挣个二三百,物业费死贵,请了一个厨师一个月要8000,养不起就辞了。厨师走后,生意更惨了,实在撑不下去就关门了,赔了不少钱……”
“我记得这个店铺也是你一个‘弟弟’给你找的?”我说。
李大姐脸上的神情突然一变,支支吾吾地说:“什么狗屁弟弟,都是好色之徒,占了便宜就溜之大吉。骗我装修款的那货,我不会轻饶了他,我一定告他……”
没多久,我们的项目工地上出了一件大事——农民工没拿到工资,开始罢工、维权。其实开发商已经把工资支付给总包了,总包却把这笔钱用在了别处。事发后,总包的领导在外面找钱,留下我去和工人们沟通。
到了工地上,我发现带头闹事的竟是李大姐。她见了我就往人群后面躲,众人推推搡搡,又把她推到前面来。我问她为什么在工地上,她仰着脸说:“我在这工作啊。”
“你这么有钱,竟然还干工地的活?”
“我要过日子啊,我在这快一个月了。”
“不到一个月就急着要工钱了?”
“这你就不要管了。”李大姐突然拉着身边的工人说,“我的这些弟弟们都是从南方来的,人生地不熟,干了大半年了,也不给人家发工资。不要欺负农民工,总理还关注我们农民工哩,你们不能昧良心。”
经她这么一煽动,工人都高声吆喝起来,大家各说各的,根本听不清楚。我解释了一番,他们不听,眼看要闹起来,我就当面给总包领导打电话,要求他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支付时间。
他焦头烂额地说:“明天,最迟明天,再给我一天时间就行。”
第二天,总包领导依然没有解决资金问题,愤怒的工人来我们售房部拉条幅、打砸物品。我们报了警,警察把几个带头的带回派出所调查,李大姐兴冲冲地赶去协调。
警察问她和闹事的人是什么关系,她说:“是我的弟弟,远房表弟。”
警察问哪个是她表弟,李大姐随便指了一个,警察问那人是否认识她,那人摇了摇头。警察怀疑李大姐的动机,她说自己就是看这群工人可怜,想过来做个证人,“证明他们的工资没发”。
“我们知道没发,但是欠工资和打砸是两回事。你回去吧。”
李大姐还是不走,最后警察不耐烦了:“走走走,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后来警察告诉我,李大姐这种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怂恿别人闹事,自己从中捞点好处。
听警察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李大姐从北京回来的时候跟我抱怨过一件事:饭店不赚钱的时候,李大姐就一直想着如何翻本。一天,她遇到一个河南男人被群殴,就送他去医院检查,发现全身多处骨折。她问男人为啥挨打,可男人死活不说。她又出主意,让男人告那伙人,可男人说自己不敢,李大姐就自告奋勇报了警,录了口供,然后在医院照顾男人一个多星期。
当时,我对李大姐的热心感到十分不解,觉得非亲非故,如此无私付出实在太少见。李大姐解释说,自己是看在老乡的份上才这么做。并且她还替挨打的老乡要来了59万元赔偿金,至于怎么要来这么多钱,她不肯说。
“他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他能要来这么多钱?但是那个鳖孙病好就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她愤愤地说。
李姐从北京回来后,又尝试了几种生意。先是在我们工地附近开店卖重庆小面和水饺,很惨淡,没多久就关了门。后来又倒腾辣椒,她希望我们食堂能大批采购,被我婉拒了。
一天,厨师看到李大姐在食堂外围转了好几圈,又一头扎进了隔壁的车棚,不一会儿骂骂咧咧地出来。厨师和看车棚大爷关系好,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李大姐想承包车棚,被大爷给撵了。大爷说自己把所有积蓄都投在这个车棚里了,车棚就是他们老两口的命根子,“我给物业交了10年租金,不可能转手让给别人。除非我死了,否则谁来说也不行”。
后来,李大姐又去了车棚几次。一开始说车棚的一边搭在她家的外墙上,影响了她家的采光,要大爷赔偿。遭拒后,她又提出“投资入股”,自己愿意掏钱把车棚全面维修一遍,之后每年的盈利和大爷五五分成。再次遭拒后,她说自己与物业已经协商好了,大爷的租期满后,车棚就是她的了。
李大姐多次上门,被耿直的大爷驱赶。她终于恼了,临走前说:“不让我干,我也让你们干不成!”
她先把搭在她房子外墙上的车棚一角拆了,又喊来几个彪形大汉,在一个深夜把车棚内的车砸了个稀烂,把车棚顶捅了好几个窟窿。大爷大娘去阻拦,被推倒在地。
由于小区是老旧小区,监控设备老化,人跑了之后,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大爷报了警,警方通过路边的监控,揪出了藏在车里的幕后主使李大姐,可是让她给溜了。
之后的两个月,李大姐消停了许多。到了该交房租的日子,我打电话她不接,发微信也不回,人就像凭空消失了。
一天夜里,我正在办公室加班,突然有人敲门。我抬头一看,竟是李大姐。她的打扮不复往日的雍容华贵,手里还提了一兜的东西,显得有些狼狈。
她把东西放在我的桌子上说:“这是我酿的葡萄酒,你尝尝。”
我问她的来意,她犹犹豫豫地说要求我一件事,可具体是什么事,她吞吞吐吐说不清,还不断搓着手。
我等了许久,再问,她抬起头,满眼的泪:“你能帮我照顾一下我儿子吗?他今年14岁,在实验中学上学,学习很好,很听话,又高又帅。”
我一脸疑惑,李大姐接着说:“我给你生活费,你只要答应让他去你们食堂吃饭就行。只要管他一日三餐,别的我啥要求也没有。房租我也不要了。”
我更疑惑了,就问李大姐遇到什么难处了。她不肯说,依然不住地恳求。我说公司有规定,不允许外人进食堂用餐。她的手搓得更用力了:“姐之前对不起你,给你使了不少的绊子。但姐知道你是好人,在这个城市,姐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求求你了!”
让我照顾一个陌生的孩子,这个责任太重大了,见我再三拒绝,李大姐终于向我吐露了实情。
她说自己早年跟张某走南闯北,留有案底,后来张某被抓,她一直偷摸着过日子。她总觉得时间长了,一些事早就被人忘了,可这次指使小混混打砸车棚,又让她被警察给盯上了:“现在打黑形势很严峻,我没法躲了。我不能住酒店、不敢回家、不能乘车、还不能见儿子。像这样东躲西藏,我还不如早点进去早点出来,安安稳稳和孩子一起生活,看着他考上大学,结婚生子。”
我问她在本地有没有亲戚朋友,她低下头,摇了摇。
“老家也没有?”
她低着头,又摇了摇。
我俩保持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许久,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起了更多的往事。
李大姐出生在河南南部的一个偏远农村里,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女俩相依为命。在她的记忆中,村里人经常欺负她们母女,渐渐地,她把受欺负的原因归结为:家里穷,又没有男人。
13岁那年,她拿着卖废品攒下的20元钱偷摸去了城市。她干过很多活儿,吃过很多苦,后来在一家宾馆做服务员。因为模样俊俏,聪明伶俐,很快便被老板调到前台。
她17岁那年,在宾馆遇到了一个常年出差的男人,一来二去,两人好上了。没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可男人知道这个消息后就没了踪迹。她凭着男人留下的身份证信息找过去,可对方矢口否认和她有关系,并和妻子一起辱骂她。
伤心无奈之下,她回到宾馆继续打工,可显怀了以后,老板就把她辞了。她不敢回老家,也不敢告诉母亲,便在出租屋里独自生活。后来,宾馆的水电工找到她,说只要她愿嫁,他就愿娶。看着这个老实巴交,身材矮小的男人,她摸摸肚子答应了。
两人结婚的过程十分潦草,婚后的日子过得清苦拮据。女儿出生后,丈夫一开始还挺好,可两三年后,李大姐都没有再次怀孕,丈夫就觉得是她往日淫秽受到了老天爷的惩罚,人也变了,开始对她拳打脚踢,她不堪忍受,就丢下了女儿独自跑了。
她在外漂泊时认识了混混张某,也没法领结婚证。两人同居多年,她生下了一个男孩。等张某攀上了某位“黑老大”的关系后,道上的人也都喊她一声“嫂子”——这让曾经受人欺负的她感到扬眉吐气。
那些年,她跟着张某开过舞厅,干过餐饮,开过网吧,还办过武术学校。为了抢生意,她曾霸道地把周边的漂亮小姐都揽在自己的舞厅里,还带人砸过其他网吧的电脑……性格越来越暴戾。
张某花心,隔三差五换情人,可李大姐不介意,她觉得所有男人都靠不住,只有钱才靠得住。那段时间她疯狂地敛财,把赚来的钱都用来买首饰、买房子和奢侈品。果然,后来张某遇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就把年老色衰的李大姐踹了,跟新欢领证结婚。
后来“扫黑”力度加大,张某的舞厅、网吧迅速关门,他的靠山似乎在一夜之间崩塌。黑老大被枪决,一些官员纷纷落马,连带着张某也被抓了起来,不法所得被全部没收。
相比之下,李大姐犯的事就小了很多,因为没有跟张某领结婚证,也早就分手了,她名下的几套房产侥幸留了下来。
时隔多年,李大姐指使混混打砸小区车棚,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李大姐四处躲藏,唯一的牵挂是儿子无人照看。她想把儿子送给张某的妻子抚养,毕竟他是张某的儿子,可那个女人挨过李大姐的打,对她恨之入骨;她想找女儿帮忙,可女儿至今无法原谅她抛弃自己,不同意;老家的亲戚更不用说,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
无奈之下,李大姐想到自家小区的物业,可她过去的所作所为无法抹去,物业不仅不肯帮忙,还要求她缴纳多年欠下的物业费。
“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想着把孩子寄养在你们的食堂里。”李大姐再次求我。
我松了口,但要她答应我一件事——去给看车棚的大爷大娘道歉,赔偿老人的损失,“损坏的车辆他俩赔不起,那是你应该承担的”。
她急忙说:“我赔,我赔。”
那天晚上10点,我陪着李大姐去车棚,门虚掩着,大爷躺在躺椅上看电视。我敲门进去,大爷还以为是小区居民要骑车出去,突然见我身后的李大姐,他警惕地站起来:“你来干什么?警察还没把你抓了?”
还没等我开口,李大姐“噗通”跪了下去:“叔,是我一时糊涂啊。您原谅我吧!损坏的电动车和车棚我都赔钱,再赔偿1万元医药费。”
大爷坐回躺椅上,说:“钱钱钱,你眼中只有钱。你就不想想,你是咋一步步走到现在的?说到底,都是因为钱。”
李大姐哭了,大爷继续说:“你想想当年,你们刚搬来的时候,咱一个小区的人相处得多好。后来你们两口子为了挣钱,又是鼓捣这又是鼓捣那,是挣到钱了,可大家都不愿意搭理你们了。你们太逞强了,强到没人性了。你在这住了十几年了吧?现在谁还和你说话?你儿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多好一个儿子,毁在你们手里了……”
从前李大姐在小区里的人缘确实不错。自家院子里的石榴熟了、自制的桂花酒酿好了,她会分给邻居们尝尝。业主和物业起了矛盾,她会站出来,为业主争取最大的权益。那时候,她在小区里很受尊敬,只是她接触的圈子越来越“黑”,越来越向“钱”看,家里出事后更是变得有点神经质了,于是认识了多年的熟人都开始远离她。
李大姐嚎啕大哭,说自己知错了:“我知道我逃不掉的,给您道过歉我就去自首,可我儿子怎么办呢?”
大爷始终不肯原谅李大姐,大娘从帘子后面走出来,说孩子她管,“不就是多双筷子多个碗”。李大姐止住哭声,说要付生活费,大娘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说一碗饭不值几个钱,“明天就把孩子送过来吧,我们也不举报你,你自首去吧!去好好改造,回来好好做人”。
第二天,李大姐就去派出所自首了,往日的案底也被揭开。因为疫情的影响,看守所不让外人进去探视,法院也迟迟未开庭判决。半年后我才得知,李大姐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9个月。
这段时间,李大姐的儿子吃住在小区车棚,和大爷大娘一起生活。厨师夫妇也经常把我们食堂多余的饭菜送给他们。有时候,车棚人来人往不方便,楼上的邻居见了,会把孩子叫到自己家里学习。还有个邻居是老师,经常免费给孩子辅导作业。
他们都忘了往日的种种伤害吗?不一定。但孩子是无辜的。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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