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去打工也行,得满足这些条件:每天上班时间不能超过8个小时,晚上不能加班,活儿不能太累,工资不能太低,我还得住单人宿舍。”
母亲把她的话学给弟弟,问他上海有没有这样的工作。弟弟一听勃然大怒——
“让她有多远滚多远,上海没有养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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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在我老家农村,几乎每家堂屋的墙壁上都挂着一个二尺见方的木框相夹,夹着这家里最珍贵的照片,用来展示给客人看。
我们家堂屋墙上也挂着一个,相夹里的照片都是母亲精心挑选的,除了几张全家福,就是我们姐弟四人的照片。
母亲为二姐挑的那张是她大学毕业时照的。二姐当年读的是商务英语,虽然学校不怎么样,却也有一男一女两个金发碧眼的外教。那时的二姐年轻漂亮,穿着花长裙,和漂亮的女外教并肩而立,开心地笑着,看上去前途一片光明——谁也没想到,这就是二姐这辈子的高光时刻了。
转眼17年过去,现在的二姐穿着破衣旧鞋(全是拿母亲的衣服),住在村里的一间小破屋里。每天除了做自己的饭,别的任何事情都不做。吃过饭,她就弯着腰、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像一个退休的老人那样去外面散步;走累了就回去“盘”手机(母亲给她的旧手机),盘够了就睡觉,睡醒了再起来做饭吃,如此周而复始。
她已经这样过了好些年。因为长年在家白吃白住,父母确实感觉有一定的负担,弟弟也曾提出想把她带去上海打工,她不去。全家人反复劝了好久,她才说:“让我去打工也行,得满足这些条件:每天上班时间不能超过八个小时,晚上不能加班,活儿不能太累,工资不能太低,我还得住单人宿舍。”
母亲把她的话学给弟弟,问他上海有没有这样的工作?弟弟一听勃然大怒,说:
“让她有多远滚多远,上海没有养大爷的。”
弟媳几次跟母亲说:“我回去撵她滚!”
母亲劝弟媳:“算啦算啦,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了,她就是一个死人,跟死了一样,就当是死了没埋。”
很少有人能理解,一个农村家庭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女大学生,是如何一步步沦落到这一步的。以及,一个母亲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呢?她一定是重男轻女吧?其实,母亲非但没有重男轻女,甚至还有些重女轻男。
我从小就一直不太懂,为什么母亲处处偏向二姐。虽然母亲后来也解释过,就是因为自己小时候学习成绩很好,可只读完小学二年级,姥爷就不让她读了,让她在家带我小舅。小舅那时不满一岁,还不会走。母亲每天反扣着两手背着小舅,指关节都磨出茧子了。看着大舅二舅每天可以背着书包去上学,母亲甚至在心里盼望过小舅死,“你咋不死呀?你要死了,我就能去上学了。”
大舅二舅有机会上学,成绩却不好,只念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母亲后来暗暗发誓,如果自己将来有了女儿,一定要好好供她读书。只要她愿意读书,就是吃糠咽菜也要供她读下去——这一生的心愿,全落在了二姐身上。
我小时候长得丑,老实内向,看上去傻乎乎的。二姐的确比我伶俐多了。平日里,二姐从不叫我名字,都叫我“傻子”。
11岁那年夏天,我和发小坐在他家门前的大磨盘上玩,突然听到二姐在叫我:“傻子傻子,你过来。”
我扭头一看,二姐站在我们家厨房的窗子后面。窗子没有玻璃,只有一排钢筋棍。
“来,你过来,我送你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呀?”
“你走到跟前来就知道了。”
我走到她面前,她突然张嘴对我脸上吐了一口痰。我擦着脸上的臭痰,愤怒而不解地看着她。她笑着说:“知道我为啥送你这个礼物啵?因为你太傻了,我教你放聪明些,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话。我说送你礼物你就过来,你怎么这么傻呀?哈哈哈……”
二姐常常这么叫我,我不让她叫,她偏要不停地叫。等我俩打起来,我妈就会不分青红皂白,上来打我一顿。现在想来,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小姑娘,经常叫弟弟傻子,母亲却从来没有制止过。
我读小学时,母亲经常让我请假在家带弟弟、放牛、看西瓜,却很少让二姐在家帮忙。理由很简单——我读的年级低,课程不重要,随便耽误都没关系;而二姐读的年级高,耽误了跟不上。
读初中时,一个星期我只有5块钱的菜钱。我对母亲说吃不饱,她就骂我:“你二姐也是5块钱,她怎么吃得饱?”
我看到别人都穿校服了,回家问母亲要,母亲说:“没钱买,买什么校服,你身上的衣服不能穿吗?”转头却给二姐买了两套校服。
读初中,英语老师让每人买一个录音机。母亲说没钱,不买。还说:“你就对着书本好好学就行了,要啥录音机。”但很快,她就给读高中的二姐买了一个录音机。
那年放寒假时,二姐岔开两腿,坐在煤炉边煮饺子,手里拿着大铁勺在锅里翻搅。我央求她:“二姐,你的录音机拿出来我听一下吧?”
“不行,我的录音机凭什么给你听?”
我走近她,弯着腰说:“听一下吧姐姐?又听不坏。”
万万没想到,她突然用勺子在饺子锅里舀了半勺滚烫的饺子汤,直接倒在了我脖子里,把我的脖子烫出了一串水泡,还恶狠狠地说:“我烫死你这个傻X,我让你听,还听不听?”
我读初二时,成绩下降得厉害,跟母亲说想留一级,可母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时候,二姐已经读了一年高中,成绩实在太差,就主动提出退学,在家放了一个暑假的牛,晒得黑黢黢的。大概是觉得放牛没有上学舒服,眼见着快开学了,她又向父亲提出想去上学,父亲没有答应她。
父亲拒绝的原因是,不久之前,他发现了一篇二姐写他的作文。二姐把父亲写得一无是处,说父亲窝囊、不讲卫生,去学校里给她送钱,也不知道换身干净衣服,把她的脸都丢尽了。
母亲听父亲念完这篇作文,也有点生气了:“你怎么能这么写你爸呢?”
“我实是求是,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父亲不支持她去复读,她跟父亲大叫大嚷:“你供我读书是天经地意的,凭什么不让我上学?”
“是你自己跟不上回来的,你怪我呀?”
“我现在又想上了。”
“家里没钱让你留级。”
“你不让我上学,我去法院告你,让你去坐牢。”
“去告吧。”父亲没理他。
快开学了,二姐又去找母亲。起初母亲也没答应,主要是觉得她的成绩确实有点差,之后她又求了几次,出乎我意料的是,母亲竟然准备了一瓶香油、一篮鸡蛋、一只大公鸡,把这些东西一起提给了老师,说了一筐的好话。老师同意了,让她从高一重新开始读——完全跟我想复读时的待遇不一样。
一次,大姑来家里做客,还问母亲:“一个妮子,你让她读恁高干啥?”我母亲把大姑数落了一顿,连饭都没管她吃。
二姐读了4年高中,2000年,终于考上了一个大专。
我初中辍学之后,去新疆当了半年包身工,也没挣到什么钱。后来又辗转去了郑州的建筑工地。
在中国船舶713研究所盖家属院时,正值冬天。一天夜里,下起大雪了,工地为了防止新浇的混凝土结冰,拉来一大车草苫子,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穿着糊满水泥灰的旧衣服,卷起一捆草苫子,抱在怀里往宿舍走,准备铺在单薄的被子下面。而就在不远处,几十个郑州大学分校的男女大学生正在打雪仗,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他们快乐地跑着、笑着。那一刻,真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那时候,每天扣除饭钱,我只能挣不到20元,还得省吃俭用寄回家补贴家用。等到腊月二十五,工地终于放假了。我把被子卷起来,塞到编织袋里,扛着回家。好不容易回到家门口,读大专的二姐看笑嘻嘻地对我说:“咦,要饭的回来啦?我看人家出去打工挣钱都恁容易,你挣钱咋就恁难呢?”
看看她穿的,再看看自己穿的,我确实像个要饭的——自从去城里读书后,她穿衣服一下就讲究起来了,再也不在镇上买廉价衣服了。
寒假期间,母亲催她好好学习:“你现在有机会了就好好学,别像傻子,没文化,在建筑工地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儿。”
她在母亲面前许诺:“他主要是太笨了——妈你放心,等我毕业就好了,到时候我拉傻子一把,不会让他饿死的。”
母亲也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你看你二姐多好。”
3年过去,二姐大专毕业了,该她这个“聪明人”出去大展拳脚了。
全家人都对她寄予厚望,尤其是母亲,专门扛着她的行李箱、亲自送她去镇上坐车,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好好干,放勤快些。“你姐你弟都是文盲,不会有出息的,妈可就指望你了。”
二姐在深圳干了一年,谈了一个男朋友,还带回家去了。当时我已经在北京的服装厂打工了。听大姐说,那男孩身高1米8,长得很帅,名牌大学毕业。母亲知道二姐懒,还专门嘱咐她:“去他家的时候,多帮他妈做些家务,别太懒了。”
二姐却认为能偷懒是一种本事,还跟我们炫耀说,自己去了男朋友家里啥都不做,衣服都是男朋友的母亲洗。等晒干了,还得叠整齐送到她的枕头边。
母亲责怪她怎么不自己洗,她就说:“水太凉了,我怕凉。”
“你还年轻就怕凉,她年纪大不更怕凉?”
“那我不管,我可不去给她当牛做马!”
大姐送他们去镇上坐车,二姐的男朋友一个人扛着个大行李箱,累得满头是汗。大姐说:“把箱子放下来我帮你抬着。”
二姐忙阻止大姐:“别帮他,让他扛个行李箱都扛不动,那要他还有什么用?”
有了男朋友之后,二姐就没怎么上班。没过多久,他们分手了。小伙子还挺负责,给我大姐打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详细解释了他们分手的原因——当然还是因为二姐的自私和懒惰,说急了她甚至拿着刀要砍人,把小伙子吓得够呛。
后来,二姐又去了广州,然后是北京和上海,不论在哪里都干不长,工作换了无数个。去坐办公室她学历不够,去流水线她又觉得屈才,就这样始终高不成低不就,几年之后又回了老家。  
2011年初,我谈了女朋友,买了一套二手房。手里的钱不够,四处借了几万,其中有1万是二姐借给我的。本来她是一分钱也不肯借给我的,但正好赶上她让我帮她租间房子,我就把那时租住的房子让给了她,作为交换,她借给我1万。房租我也不要了,算是借钱的利息。
那时候我想,自己在服装厂一个月挣5千左右,最忙的时候挣6千(一天干16小时,一月休1天),还她这1万元不难容易。没想到,中途却出大事了。
4月25日深夜,我们厂旁边的一家服装厂发生了火灾,造成17人死亡,25人受伤。几天之后,所有服装厂都被勒令停工,消防大检查,具体哪一天复工得等通知。我利用那段时间去浙江看望女朋友,又花了几千元,于是就没能在中秋节前把钱还给二姐。我给二姐打电话,说要推迟1个月再钱,她破口大骂:“你去死你这个傻X,我不要了,拿去给你买药吃……”
电话那头,母亲忙阻止了她接着骂下去,先代我把钱还给她了。
过年我们都回到家里。怕在一起吵架,我和大姐一家三口就去我的二手房里过年。
正月初三,母亲打来电话,说二姐离家出走了,“她要去你们那里,你们就留住她”。
二姐离家出走的原因很简单,她和比自己小10岁的弟弟争电视,被弟弟打了。她小时候也经常打弟弟,打起来没个轻重,拿脚使劲踢。我和大姐笑了,说她活该,打了弟弟那么多年,也终于该弟弟打她了。我们跟她差不多大,不跟她一般见识,她怎么能指望小10岁的弟弟能让着她?
几个小时后外面有人敲门,我和大姐偷笑,用气声说:“她来了,肯定是她。”
大姐忙去打开门,二姐阴沉着脸站在门外,脸上青了一块,一声不吭。大姐忍不住笑了,她给母亲打电话,告诉母亲别担心,她已经到了。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母亲就来了,她提着一篮子鸡蛋,一大块腊肉。放下东西就拉着二姐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关切地问:“没伤到你吧?——我给你提了些东西,你就在这儿吃,一样的。”
二姐每天去网吧上网,直到把手中的钱耗尽,才不得不去深圳打工。
打了半年工,母亲打电话给她,说有个媒婆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让她回来相亲。她去看了一眼,回来就发脾气:“啥样的人都给我介绍,说身高有1米8,哪有?我才1米65,都能看到他的头顶……县城有房子?县城有房子谁稀罕……”
正好那时候,父亲给堂哥的女儿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两个人都是25岁,一见钟情。堂哥很高兴,还请父亲去杭州玩了一趟,父亲很得意,觉得这门亲事管得好,说他们两个人见面没几天,就手牵着手,恩爱得不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二姐不高兴了,责怪父亲:“你就不安好心,给我介绍的尽是一些歪瓜裂枣,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好的,你还介绍给别人!”
父亲说:“我倒是想介绍给你,你比人家大恁多,人家看得上你吗?”
“你都不介绍你咋知道人家看不上,我在你眼里就恁差呀?胳膊肘尽往外拐,老了别指望我管你!”
这次回来之后,二姐也不去打工了,就在家里闲待着。正好赶上割麦插秧的时候,家里最忙,可不论别人如何,她都要睡到9点多才起床。吃罢饭,一个人去外面散步。
父亲开着旋耕机整稻田,母亲一个人插秧忙不过来,还雇了几个女人来帮忙。几个女人看见我二姐在田埂上悠闲地散步,问她:“你咋不跟你妈帮忙栽秧呀?你妈都累坏了。
“累死活该,她都是为儿子挣的。她重男轻女,不拿女儿当人看。我才不帮忙呢,帮忙我能得到啥?”那几个女人都勾着头笑,母亲说她当时羞得恨不能变成一条泥鳅钻到泥里去。
爸妈在田里忙到天黑透了才回家,结果二姐只做了自己的饭菜,已经吃光了,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劳累的母亲实在忍不住,说了她一句:“你咋不出去打工呢?整天一个人闲逛,多丢人呀。”
她一愣,大声说:“丢人?丢啥人呀?你看看你说哩啥话,我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我哪里丢人啦?”
二姐总在家闲着,手里的钱慢慢就花完了,穷得连衣服都没得穿。我以前卖过羽绒服,剩下几件让她拿去穿了,或者直接拿母亲的衣服穿。
眼瞅着正月快过完了,外出打工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仍旧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催她:“今年不要再玩了,赶快出去打工挣钱呀。”
“你咋恁狠吔?你还是不是我亲妈?才过完年几天哪,你就把我往外面撵!你还讲不讲道理?”
过了一个月,母亲忍不住又催:“好不容易供你读了大学,你咋不好好干吔?”
“啥大学?我这个破专科学校算啥大学?现在外面名牌大学的硕士博士一大把,我的文凭都不好意思往外拿。”
“当初上学的时候你还说毕业了拉傻子一把,你看看你现在混成什么样子了?”
“哼,拉他一把?我当初就那么随口一说,你们还当真啦?好哇好哇,我算看出来了,你们说得好听,供我读书是为了我好,根本不是,你们是想把我供出来好帮你们那个傻儿子!”
再过一个月,母亲劝:“我听人家说,广东的电子厂还招人,要不你去干几个月?”
“还讲不讲道理?还讲不讲道理?我堂堂一个大学毕业生,你让我去流水线上当女工,那我大学不是白念了?”
过罢端午节了,她仍旧不出门打工,理由是:“天这么热,三十七八度,坐在家里不动就流汗,你让我上哪儿去?好多单位都快放暑假了。”
中秋节过完了,她还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问:“现在天不热了,你总该出去了吧?”
“天天撵我,天天撵我,这就是我的家,你们倒要把我往哪里撵?”
“你总得出去挣钱呀。”
“我不稀罕钱,我不像你们,眼里只有钱!我没有钱也一样活……”
母亲气得浑身颤抖:“你不稀罕钱?你每天啥也不干,吃得大米白面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好好好,我走,我走中了吧,就怕我吃你两碗饭,你也算个亲妈!”
她终于收拾行李走了,父母都长出了一口气。二姐临走还给母亲撂下狠话:“我要去终南山当隐士,再也不回来了,我要跟你们断绝关系,老了别指望我管你们。我算看透这个世界了,哪有啥亲情吔,连亲爹亲妈都靠不住!”
二姐的话深深刺痛了母亲,过几天来我家,嘴里还念叨:“你二姐误会我了,我哪是怕她在家吃闲饭,现在家里粮食多的是,不差她两碗饭。我是想让她出去找个工作,谈个朋友,好成个家。长年闲在家里不是荒废了么……”
说完,母亲又问我:“终南山隐士是干啥的?”
我打开电脑,搜出相关图片给母亲看,母亲流下泪来,叹了口气说:“你二姐这辈子完了。”
一个星期之后,有人敲门,竟然是二姐。我问:“你不是去当隐士了,咋又回来了?”
她笑嘻嘻地答:“隐士也不是好当的。我去找了个小山洞,在里面住了一晚上我就跑了,山上还怪冷,夜里把我冻得直哆嗦。山上也没有啥东西吃,快把我饿死了,我再也不去了。”
我没让她进屋,她却往我身后瞅了瞅,说:“我在你这住几天吧?”
我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不想让她住。
“我就住几天,找到工作我就搬走。”
我只能看在母亲的面子上,让她住下了。我每天催她出去找工作,她出门就进了网吧,待了一个星期,见她没有工作的打算,我还是把她赶走了。
她无处可去,又回到了父母身边。
自从弟弟结婚,和弟媳一起住在父母家,我就没再在那里过过年了。
虽说没分家,但我总觉得那个家不属于我了。二姐可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爸妈所有的劳动所得都应该给她一个人,弟媳是外人,是侵入者。
2017年正月,两人终于打了起来。那天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弟媳从她旁边过,她盯着电视说:“瘦鬼!”
弟媳没理她,过了一会儿,弟媳又从她旁边过,她又盯着电视说:“真丑!”
弟媳扭头看着她说:“你说谁?”
“说得就是你,不服啊?”
二姐和弟媳打了起来,一个薅着一个的头发,一个揪着一个的衣领,5岁的侄儿也拿着根棍子,帮他妈打二姐的腿——“打你,打你,让你打我妈妈。”
父亲气极了,气二姐赖在家里白吃白住,啥活也不干,还在家里闹事,憋了一年多的怒火终于压不住,冲上去对着二姐的头拍了几巴掌。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二姐放下弟媳妇,去厨房里摸了把菜刀,冲出来要砍死父亲。母亲忙拉住了二姐。二姐眼中已经完全没有了长辈,她挥舞着菜刀,不停地骂父亲:“我×你妈,你向着一个外人打我,我不如你儿子也就算了,现在连一个外人也不如了?我砍死你这个……”
父亲说:“我是你爸呀?你咋能这样吷我呢?”
二姐跳起多高,用刀点着父亲大骂:“我是你妈!”
父亲气得直哆嗦,直接打了110,母亲赶紧抢下了父亲的手机:“别打,算了,大过年的,你们都想去坐牢吗?”
家里闹成了一锅粥,已经没法待了。大半夜的,弟弟开着车,带着老婆孩子和父亲一起“逃跑”了。走到半路,弟弟给我打了个电话,想把我送回老家去看住二姐,家里只有母亲和二姐,弟弟怕二姐再伤到母亲。
我拒绝了,没有回去——闹成这个烂摊子,我没能力收拾。再说,我也有些生母亲的气,这一切还不都是她娇惯出来的?从小到大,她对二姐百顺千随,自己酿出来的果子尽管很苦涩,也还得她自己来吞咽。
等到第二天,母亲还是觉得父亲不该打二姐,打电话责怪父亲:“你把她们拉开就行了,你非要手贱去打她几巴掌干啥?”
父亲在我家和大姐家住了几天,急着想回家,每天晚上给母亲打电话,问二姐走了没有?母亲阴阳怪气地说:“没走哇,你闯下祸就跑了,留下我给你擦屁股!”
二姐躺在床上,床头放着菜刀,就等着父亲回去砍死他。
这次终于影响到了二姐的好胃口,她不吃饭了。母亲把饭做好,端到她床头她也不吃。母亲劝她:“你手里是不是没有一点钱了?我给你拿些钱,你出去看看,散散心好啵?”
二姐不吭声,非要等在家里砍死父亲。连小姨听说了,都大老远骑着电动车来了,帮着母亲劝她:“二妮儿,走,去我家住几天。”
后来还是母亲给她拿了些钱,好说歹说才劝她跟着小姨走了。临走摞下话,要跟父亲断绝父女关系了。
父亲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回家了。
二姐在小姨家住了半个月,跟姨妹一起去广州打工了。没过两个月,姨妹就给我母亲打电话:“大姨,你把我姨姐叫回去好啵?她天天不上班。”
正好,这段时间又有媒人给二姐介绍对象。母亲赶忙叫二姐回家。一相又没成,又赖在家不走了。
“小姨好抠门,我在她家住了半个月,连肉都不买,天天吃豆腐。”
母亲又把话转述给我听,说:“你看看你小姨多小气。”
姨夫家本就是卖豆腐的,我一听就气得直想发火:“妈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家里闹到那种地步,只有小姨来帮你,我姑我舅我婶,哪个抻头帮过你?没帮你的啥事没有,帮过你的反落得小气?嫌伙食不好,每天吃豆腐,这还能住半个月?那要天天给她做扣碗席,她能在小姨家养老!”
母亲忽然满脸愧疚:“哎我尽信你二姐的话,本来还有些生你小姨的气,经过你这么一说,我咋觉得恁对不住你小姨吔?”
“她如果再出去打工了,你们可千万不要再给她打电话、让她回来相亲了,根本不可能相成。你们觉得挺般配,她觉得对她是一种侮辱。就她这样的人,就算结婚了,也过不到一块去。”
父亲连连说:“我们知道了,再也不管她了。”
可就算这样,父母还是担心她的终身大事。直到后来有一次,差点出了大事。
我是事情过后一个多月才听大姐无意中讲起的,大概是父母怕我知道了责怪他们不听我的劝,一直瞒着我。
前段时间,有媒人又给二姐介绍了一个。父母觉得挺靠谱,二姐去相过后却极不满意,回地里看见父亲就破口大骂起来。父亲正开着旋耕机整田,二姐直接拿着铁锹就要上去砍父亲。
父亲坐在旋耕机上开口骂:“我看你敢砍。”他以为二姐不敢,二姐却二话没说,冲上去对着父亲就砍了一铁锹。旋耕机跑得挺快,二姐没砍中,砍在了旋耕机上,漆都砍掉了一大块,她还边砍边骂:“我×你妈,你就想把我卖掉。把我养大没卖着钱,你是不是觉得亏了?……”
父亲吓得赶忙停住旋耕机,从另一侧跳下来跑了。这次父亲真的打了110,警察去了。她向警察哭诉,说父亲重男轻女,不拿女儿当人看,从小就不想让她读书。还多次干涉她的婚姻自由,老想把她卖给那些娶不到媳妇的老光棍……说的跟真的似的。
母亲蹲在池塘边洗衣服,原本一边洗一边哭,看见警察要把二姐带走,又赶紧跑过去跟警察说好话。临走时警察跟二姐说:“你出去打工,以后别再闹了,这次看在你妈的面子上把你放了。”二姐也不以为意。
后来再说起这件事,父亲老泪纵横:“我真是从没想过要一分钱的彩礼钱呀,我还想着,等她结婚了凑几万块钱的嫁妆给她……”
父亲这样说,对大姐倒是真不公平。因为大姐嫁人时,父亲虽没要大姐夫一分钱的彩礼,可也没给大姐准备什么嫁妆。
之后,二姐又赖在家里不走了,谁劝都不听,非要逼着父亲写一份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才肯走,她对父亲说:“你把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写了,我立刻就走,我怕你老了爬到我的面前求我养老!”
父亲本就没指望她养老,听她这样说,就紧把声明写了,她拿着声明,真的去深圳打工了。
我们原以为家里从此就清静了,哪里知道,几个月后,她又打电话回来,说她割了阑尾,正躺在医院里,没有钱,希望家里去个人照顾她。
那是2018年腊月,母亲一听她的宝贝病了,心疼坏了,立刻就逼着父亲带钱去深圳看她。父亲早就对二姐心灰意冷,不想去,就给我打电话,我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菜市场买菜,顺便去大姐的羽绒服店里坐了一会儿。大姐说:“咱爸昨晚也给我打电话了,让我带钱去深圳,我现在忙得很,哪有时间去看她。”
我知道,大姐不去看二姐,是因为二姐也曾伤透了她的心。
前些年,大姐和姐夫用自己打工多年攒的钱,在市里买了一套二手房,两室一厅。大姐和姐夫住一室,外甥住一室,一家人和乐融融。二姐那几年一直没出去打工,手里没钱,就去住在大姐家,说是方便找工作。
大姐让儿子跟小姨睡在一张床,小家伙不肯,非要跟大姐睡一张床。姐夫没有办法,只好睡在客厅里。一天两天还行,十天八天也能将就,可她总也不走。姐夫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可她当做没看见。
大姐催她去找份工作,她说工作不好找。后来大姐暗示她离开,她还是不肯走。再后来实在没办法,大姐只好开口撵她。她恼了,说要跟大姐算算账。说她哪一年给大姐买过一双鞋子,哪一年给外甥买过一件衣服。大姐听了只觉得好笑——这些年全家人补贴在她身上的根本数不清,就说:“你仔细想想还有啥,都说出来,我折成钱还给你。”
没想到,二姐真坐在那里,拿笔在本子上写写算算,连哪天给外甥买过一支雪糕都算上了。等她算完,大姐立刻掏出前给她:“这下咱们两清了,你可别跟我纠缠了。”
“话先别说早了,等我回去想想,想到了再来跟你算账!”
她无处可去,又回到父母家。
第二年,姐夫去北京的服装厂打工,大姐一个人在家带儿子上学。放暑假时,大姐带儿子去北京找姐夫,二姐又想住大姐的房子,自己不说,就让母亲来说。母亲禁不住她每天要求,就来找大姐说:“你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就让她住几天,她来市里找工作,找到工作她就走了。”
母亲开口了,大姐怎能拒绝呢?只好给了母亲一把钥匙。大姐走后,二姐马上住了进来。
大姐怕姐夫知道了生气,临走的时候反复跟儿子交待,可千万别跟爸爸说小姨又住到咱家里了。可小孩子哪能记得牢,还没过一个星期,姐夫就知道了,气得整天黑着脸。大姐忙打电话给母亲,让母亲叫她搬走,母亲只说好。
又过了几天,大姐打电话给我,让我去看看她搬走了没有。如果搬走了,就把电闸拉下来,把门窗关好。我用钥匙打开门,看到她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我说:“你咋不去找个工作呢?”
“哪有工作?你以为我不想找,我比你还着急。”
又过了十来天,她仍旧住在大姐家里,每天看电视。母亲也急了,亲自来大姐家找她:“我来的时候看到电线杆上贴着好多招工广告。”
二姐不屑地说:“连那电线杆上的广告也信,那都是骗人哩!我要跟你一样傻,早被人家骗去卖啦。”
“那你到底想咋样?”
“慢慢找呀,找工作这件事儿不能急。”
母亲又去广告栏前,仰着脸,一张一张地看那贴得像大字报一样,一层摞一摞的广告。母亲只念过两年小学,很多字不认识,就问别人:“那是什么厂在招工?就是那个木字旁的,念什么?”
人家告诉她:“念shū,是梳子厂,做梳子的。”
“是正规的厂吗?”
“是正规的厂。”
这次,母亲非带她去梳子厂应聘,果然被招进去了。可母亲刚回村里,她就又不干了,回到大姐家,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真不是人干的活,一天干12个小时,累死我了”。
暑假过完,大姐带着儿子回来了,姐夫也要回来看看。大姐给母亲打电话,让她无论如何在他们到家之前搬走。母亲只好打电话把二姐叫回老家了。大姐回到家里,看见茶几上摆着一张纸,大姐只扫了一眼,就急忙抓起来揣到了兜里。
晚上,等姐夫和外甥睡着了,大姐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把二姐留的信拿出来看,边看边流泪,信中说:
“你就不配当个姐,你明知道我没有地方去,你还撵我走。怕我不走,你还把野男人叫回来,现在男人比我亲了?有男人就了不起呀?等你男人走了,我拿刀来捅死你!!!”
三个加粗的感叹号看得大姐心惊肉跳。大姐长得很瘦弱,从小就打不过她,那一段时间大姐非常担心,怕她真拿刀砍上门来,还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把我捅死也就算了,我怕她来伤害小孩儿。”
好心让她住一个暑假,换来的就是这个结果。
大姐也是心软,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后来大姐居然又让她住过一段时间。看她像个乞丐一样,大姐还给她买了衣服、做了头发。
母亲知道大姐也不容易,就给二姐1000块钱,让她还给大姐,二姐满口答应着,转身就把钱私吞了。
那天,我和大姐正说着二姐的时候,父亲推开玻璃门走进来。他已经买好了高铁票,要亲自带钱去深圳看二姐。还问我和大姐,她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联系?我们都说没有她的联系方式,电话、微信都没有。
去年,爸妈拿出全部的积蓄,给弟弟买了一套房子。房款还欠着十多万,爸妈省吃俭用,筹钱还账。腊月期间,父亲正忙着给村民杀年猪,从家里走得急,连胡子也没刮,花白的胡子留了好长。背着个编织袋,编织袋里还装了一大块猪肉,说背去给二姐吃。我和大姐都劝父亲不要去,为了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就这身打扮去,她又嫌你给她丢人。”
父亲只是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去,她都跟我断绝三次父女关系了,可你妈非要让我去。唉,为了她让我操了多少心。老人没指望她养老,她连自己都管不住,去干大半年了,也没打个电话回家,要钱的时候却想到家里了。也不知道她在干啥,连几千块钱都没有——家里也没钱,我刚杀猪挣了些钱,都拿来了……”
在我和大姐的极力劝说下,父亲终于把高铁票退了,给她转了1万块钱。
之后不久,二姐又回来了。没人叫她回来相亲,她自己回来的。
我实在想不通,她怎么有脸回来呢?空着两手,衣着寒酸,也不知道她去那里打的是什么工。母亲原指望她能还钱呢,看她这身打扮也不指望了。
2019年冬天,我妈和弟媳妇都搬到街上的新房去了。农村的老房子里只有父亲和二姐。二姐仍旧和从前一样,只做她一个人的饭,洗她一个人的衣服。扫地的时候只扫她住的那间房,连房门口都不扫。吃过饭了散步、盘手机、睡觉。
腊月,父亲仍给乡亲们杀猪挣钱。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对着油腻的锅碗默默流泪。
偶尔,二姐也会去街上的新房,穿着一身破衣服,像个流浪汉。母亲羞得恨不能钻地缝,二姐却毫不在乎。左右邻居问:“那是你女儿呀?她咋那个样子?”
母亲没有办法,只好说:“她脑子不正常了。”
母亲偷偷给二姐一些钱,让她去买两件衣服穿,二姐把钱拿去买些吃的,仍旧穿着破衣服去街上,母亲只好跟她说:“你以后别来了,你再来我真没法活了!”
二姐当然没有地方去,又想去市里大姐家里住,这一次,她主动跟大姐打招呼,大姐可能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两人又像一对好姐妹,大姐出钱带她买衣服,去理发店做了头发。从外观上看,她又从一个流浪乞讨人员变成了正常人。
我悄悄地对大姐说:“你别让她去,小心以后又撵不走。”
“我尽量不惹她生气,我带她去市里找个工作干,老在家里也不是办法,也算是给咱爸妈减轻负担了。如果她不想工作,就让她教小孩英语,帮我做做饭,我养着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哪知才过了一个来月,她们又吵了起来。吃过晚饭,大姐想让她教孩子英语,她已经睡了。不去上班,也懒得做饭,赶也赶不走了。最后大姐实在没有办法,打了110,警察去调解了好大一会儿,大姐给她拿了800块钱,她才恨恨离去。她走之后,大姐给我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
大姐前年得了抑郁症,还在治疗中,我是真怕大姐被气出个好歹。电话还没挂,我从窗户里看到二姐骑着父亲的电动车来了,就跟大姐说,先不打了,她来了,我听听她说啥。
二姐来向我诉说大姐的种种不是,我不耐烦地说:“是,你说得都对,大姐不讲理,不是东西,那你为啥不走呢?她拉住你不让你走啦?”
二姐看我站在大姐一边,气鼓鼓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恶狠狠地说:“我非拿刀去砍死她不可,我连她儿一起砍死!”
我站在阳台上大吼:“你敢去动大姐一下试试?!”
今年除夕前,我忽然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二姐来我家了。我去外面散步回来,打开门,突然看到二姐站在客厅里。我嫌恶地问:“你怎么来了?给我出去!”
她也不说话,就微笑着往后退,退到墙角就慢慢消失了。我一惊,醒过来突然想,难道是二姐死了?就像秦可卿临死的时候去向王熙凤告别。
我想给父亲打电话,让他去二姐的小屋看看她是否还活着,可又怕打扰父亲休息。我忽然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地想,等父母都不在了,二姐该咋办呢?还有谁管她呢?我不会管她,弟弟也不可能管她,大姐心软,本来会管她的,可她已经把大姐的心伤透了。到那时候,二姐只能去讨饭或者去翻垃圾桶了。如果能给她办一个低保就好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给父亲打电话问了问,得知二姐并没死,还跟从前一样。
那一年,全家人在弟弟的新房过年,我没有看到二姐。我想着今晚是阖家团圆的时刻,别人都是全家围在一起吃年夜饭,只有二姐一个人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是有些凄凉,就小声跟母亲说:“要不要把她接来一起过年?”
母亲脸上霍然变色,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说:“让她去死!有了新房我才好不容易躲开她,你还想把她接过来,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还想着她,你还不知道前几个月她咋吷你呢?”
“她为啥吷我?”我一头雾水。
听完母亲的讲述,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2020年秋天,大姐去服装厂打工,想让父亲去帮她看孩子,弟媳却不让父亲去。这事儿我是知道的,当时我还给弟媳说:“现在男女平等,爸妈是咱们共同的爸妈,你有权让咱妈帮你看孩子,咱大姐也有权让咱爸帮她看孩子。”弟媳见我这样说,也就同意了。
我爸在大姐家过得也很愉快,大姐的孩子14岁了,几乎不用怎么管,大姐还经常做好吃的给父亲吃。父亲在大姐家待了两个多月,长胖了十斤。我原以为自己说了一句三观很正的话,没想到我走之后,二姐就跟母亲吵了起来。
二姐说:“他说男女平等是啥意思?是不是想让我养老?养老自古以来就是儿子的事,让女儿养老?想瞎他的狗眼!我去法院里跟他打官司,让人家法官评评理,看看有没有女儿养老这一说。”
听完母亲的讲述,我气笑了。按理来说,爸妈供她读了大学,花在她身上的钱比我还多,她当然有义务养老。可她现在身无分文,拿什么养老?就算法官会判她养老,可她连一毛钱的可执行财产都没有,法官又能怎样呢?
今年年初,父亲对我说,他年纪大了,种不动田了,想给我分些田,等把我教会了,他就退休,把80多亩田都给我种。
于是,整个春天,我经常回家干农活,见到二姐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早晨9点多,我和爸妈在田里干活的时候,二姐起来做她的早饭吃。中午,我们吃饭的时候也不叫她,就是叫她,她也不会出来吃。我们吃过饭,再去田里干活时,她又从小屋里出来做她一个人的午饭。
有时候看她的门半掩着,我就去伸头看一眼,看到她正在吃饭。饭碗放在桌子上,她坐在桌子边,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拿着手机,一边吃饭,一边刷短视频。
在屋里待腻了,她偶尔也会出来转转。母亲把她的衣服都拿到新房之后,二姐也失去了衣服的来源,她身上的衣服越来越旧了,几乎糟乱。黑夹克外面破了,她就反过来穿,把里子当面子。
五一期间,有几个跟二姐年龄相当的女人都开着轿车,带着儿女回来看望老人。她们都是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这些女人里面,只有二姐受过高等教育,却只有二姐混得最差,差到像一个乞丐。母亲心里难过得不行,就站在院子里对着二姐住的小屋骂:“你要死就早点死,死了把你扯到山上去埋了也就清静了,别这样不死不活的难受!”
我一个人在田里干活时,二姐偶尔还会去跟我说说话。虽然我们的关系也很不好,但相比于她跟其他家人的关系还算是好的。我有时候也尝试着开导一下她,虽然我知道没什么用。
“我实在想不通,你身强力壮为什么就不能去打工挣钱呢?如果你挣的钱都被咱爸妈要走了,你心灰意冷还情有可原。可你挣得钱全是你自己花了,你为什么就不干呢?”
“上哪儿打工?你以为工作就这么好找的?”
“怎么不好找?就咱们市工业开发区里就有很多工厂在招人,随便找一个一月就能挣3千多。”
“那我不去干,我上了这么多年的学,让我去工厂里出力,那是不可能的。再说啦,一天12个小时,多累呀。”
“那总比你这样待在家里强呀。再过两年,咱爸不能种田了,还有谁养你?”
“没人养就死呗,过一天算一天。”
“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等到老了,你会觉得遗憾啵?”
“我觉得没啥遗憾的,咋样不是一辈吔。”
“你既然这么喜欢待在家里,那你为啥不找个人结婚呢?等有了孩子,你在家带孩子,待在家里也算名正言顺,男人每月往家里寄些钱,不也挺好吗?”
“哪有合适的?前一段时间,咱二婶给我介绍了一个,说是‘一把手’,离婚了,有个女儿。我一听是‘一把’,觉得还可以,谁知道就是个‘村一把’(村支书),可恶心死我了。”
“那你想找啥‘一把’?乡一把?县一把?人家能要你吗?咱们家虽然穷,可也有好几面镜子呀,你为啥不能去镜子前照照,看看自己啥样子呢?”
“那我不管,我总得图点儿啥吧?”
“那人家图你啥?图你懒?图你自私?”全家人只有我可以这样说她,她也不怎么恼。如果是大姐这样说她,她早就跳起来打大姐了。“你总说咱们家没人管你,都不搭理你,你有没有尝试着为别人付出一点点?你没有钱,可你总有力气吧?你就不能把院子里的地扫一下?就不能为咱爸妈做一顿饭?洗一次衣服?你有没有发现,你的智商是正常的,但情商根本没有?”
她很不耐烦地摆着两手说:“你别放屁了,现在的社会都是自私的,为别人付出?我才没那么傻呢!”说完,她扭身走了。
我觉得这样的人再也没有开导的必要了。我们所有的人,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无法把她赶出去打工。弟媳经常给父亲施压,让父亲把二姐赶走。没有办法,父亲只好催二姐去打工。
可二姐就一句话——“我不去,如果非要让我去打工,我就吊死在屋里!”
吓得父亲也不敢撵她走了。
前几天,我把墙上挂的老相夹拿下来,擦去上面的灰尘,仔细看了看,突然发现,二姐和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可真像啊。
我只是初中辍学,不懂心理学,可总觉得这可能就是母亲之所以那么偏向二姐的深层次原因吧。母亲觉得二姐是她的化身,她想借着二姐实现自己的大学梦。当二姐大学毕业时,应该也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她一定拿着二姐的毕业照端详了好久。
可母亲万万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会是这个样子。母亲现在恨死二姐了,二姐对母亲也是又恨又怕,每当母亲从街上回来,二姐就关上门不出来。
母亲对我说:“你看她,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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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舍 郎
初中辍学,农民工,
干过缝纫工、泥瓦匠、水电工、锅炉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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