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494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Mathias Westermann on Pixabay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我想到一些温暖的东西。在伊顿公寓的休息室一角放着一架黑色的钢琴。我从未听到有人弹起它,它仿佛安静而孤独地待在那个角落里,仅仅沦落为一个装饰品,但它那样子仿佛在等待,等待一双温柔却有力的手按下它漂亮的黑白键,让它尽情地流转出一段优美的旋律。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在休息室里看着它时,我觉得它是有感觉的,它的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的样子,还有笼罩着它所在的那个角落的孤寂而略有些忧郁的气氛,都让我觉得有点儿抱歉,为我不能够满足它那作为钢琴的期待而抱歉。我想到我那位当音乐老师的姐姐,她常对我说起她在音乐师范读书时,晚上要去琴房练琴。我很后悔没有让她教我弹奏,即使是弹奏风琴、电子琴也行啊,至少接近。
在我和这架小小的钢琴之间,建立了某种“关系”,以至于我常常在晚上九点以后,休息室里几乎没有人的时候溜进去(这个时候大家通常在学习室里做功课),坐在离它不远的一张桌子那儿。桌子上仍然放着有的学生看完却没有还回原处的凌乱的报纸,我把它们拉到我面前,假装我是在这里浏览报纸。这很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我觉得我坐在那儿,钢琴能够意识到我坐在那儿,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待在这个大而空荡的房间里,而别的人都在别的地方忙碌,高声交谈,或者背诵着英语课本上的单词。
我们是两个很孤独的存在,彼此心灵想通,这种心灵相通形成一种相互安慰的暖流,但却无法接触。我那双无法弹奏的手不能抚摸它,它那纯粹的物性又让它不可能不经过一双手而自己流荡出一段乐曲。有时候,我忍不住感到,与隔壁房间的少男少女相比,甚至与我的朋友相比,我和它才是最接近的。我们心里可以流淌出细腻动人的旋律,却往往宁可沉默、等待。就像每个有勇气的人都可以敲响钢琴的琴键一样,每个用友情接近我的人也可以和我交朋友,我们都很随和,会发出回应,但也和钢琴一样,只有一双最真诚、有力且富于情感的手,才能在我心里弹奏出动听的音乐。
有一天下午,我穿上我认为比较漂亮的一条连衣裙(一条灰白色细小方格的裙子),坐在我那沉默的朋友前面,拍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在那整个“懵懂时期”我唯一愿意留下的照片。我在我那不能说话的朋友面前坐着,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很多年后,我在我姐姐的相册里再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几乎流下眼泪。那是由衷的幸福笑容,没有阴影,没有负担,连当时特有的青涩和懵懂神情也一扫而光,带着模模糊糊的、对于未来的信任和期盼。
▲ Photo by Peyman Farmani on Unsplash
在那个时代,人们仍然写信。由于私人信件现在几乎变成了绝迹的东西,我认为我应该解释一下,这里所谓的“信”是指用笔手写在纸上、再贴上邮票、写上收信人地址、由邮局送给收信人的那种信。

我来到新加坡之后,收到很多封信,我也写了很多回复的信。这些信,有些是家书,其中父母亲写给我的信都是由我父亲执笔,用他那种刚劲、一概往左边偏斜的字体写给我,姐姐和哥哥也分别给我写信;有些信来自高中时的同学,他们有的已经在大学里读书,分布在国内的各个城市,有的第一年没有考上大学,仍旧在县城的高中复读;还有些信来自 S 大学那些短暂相识的同学和同乡……
我相信我是伊顿公寓的学生里收信最多的人之一,我把相当一部分时间用来读信和回信,追忆过去的时光。我当时积攒的信件相当多,以至于当我从伊顿公寓搬去国大的宿舍时,除衣服外,我的主要负担是书信。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国际电话卡的出现带来的我和家人之间通话的便利,也由于我到大学以后因学习紧张而疏于回复,以及发生在朋友们身上的我所不知道的种种变化,我和家人、旧友之间的通信渐渐减少了。起初,每次搬家,我精心保存着这些书信,即便是那些最简短、最幼稚的,我也不忍丢弃。但长时间居无定所,从公寓搬到国大宿舍,从国大校内宿舍搬到校外宿舍 College Green,又从那里搬到荷兰村,再搬到多佛,后来是武吉巴督……一次次耗费心力的搬家,让我终于不得不放弃了其中大多数的书信,仅仅留存了两箱。我离开新加坡到美国之际,又舍弃了其中的一箱书信,把最后一箱信寄回了中国。
我在伊顿公寓时陷入一种怀旧情绪中,大约也和这些书信有关,它们把我带回我过去熟悉的地方,告诉我在祖国的某个城市,我昔日的朋友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有什么苦恼,有什么快乐和奇遇。高中同学寄来的信无一不流露出强烈的怀旧伤感,怀念我们那严酷的高中时代患难与共的朋友,这其中当然包括我。这种强烈的怀旧情绪似乎是所有第一年读大学的人共有的情绪,它不仅具有浓郁的伤感,还忍不住盲目地美化过去,把折磨、疲惫都剔除出去,只留下那些美好的时刻反复回味。
▲ Photo by congerdesign on Pixabay
在这些书信里,有一些表白爱情的信,有些来自我以往的同学,有些是见过面却没有交往过、甚至没搭过几句话的同学。其中有些还在信里写道,如果不是因为“他”考上了大学,就不会有表白的勇气。这种信很难回复,因为对我来说,它就像提出一个要求,我必须拒绝这个要求,却又不想伤害一位过去的朋友。

最后,我总是回复一封简短、乏味的信,在信里,我讲一些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大道理,申明一个简单的意思:我们都处在求学的年龄,不了解自己,也不应分心去谈什么恋爱,我们应该做彼此鼓励、相互帮助的朋友。如果对方的回复仍然是继续争取被爱的机会,希望能说服我,这样的信我通常就不再回复了。如果对方表面上接受了我的建议,要与我做朋友,却仍然在后来的信里流露出爱慕的意图,我也就慢慢地冷淡下去,因为既然对方在积极地寻找爱情,我不想浪费别人的时间,也不想给予别人任何模糊的信息,让他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终究会接受他那份特殊的感情。
十七八岁时候的少女,应该正是娇弱、温柔、爱幻想的时候吧,可那时候的我,却是个固执、古板、毫不可爱的女孩儿,我还不知道自己想要成为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我确定我的模糊得不可见的理想绝对和恋爱中的梦幻少女不沾边。于是,我用我稚气的钢笔字写下了那些生硬、刻板的道理和批评,一封充满热情和痛苦的情书不仅不能引起我的快乐、骄傲和同情,反倒惹得我烦恼。
在所有这些信件里,有一封信却让我觉得特别,它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封写在淡绿色方格稿纸上的、大概四页长的信。寄信人的名字对我来说全然陌生,但这封信却轻易地把我带回到一些熟悉的地点和场景中,让我想起了我差不多已经忘记的、关于我自己和高中生活的一些细微回忆。
这封信的字迹清秀,看起来让人很舒服,信的内容真诚、朴实却深切,而且它并没有什么急切的、令人感到压迫的热烈表白。它仿佛只是向我娓娓道来写信人自己的几段回忆,令人感到正是这些回忆促使他自然而然地写了这封信,并不是为了要求什么。他提到我们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有几次他想到我家来找我,却没有勇气。他听说我考取了 S 大学经济学院,曾给我写了一封信,但恐怕那时候我已经走了。他后来从别人那里辗转打听到我的地址,所以在他寄这封信时,并不知道我是否已经换了地址,如果这封信我能够收到,他已经特别感激了……
这封信算得上文辞自然优美,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倒不是这一点,而是我感到写信的人有一颗单纯、敏感而细腻的心。我想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会记得我在刚进高中时在哪里领课本、扎什么样的发辫(因为他提起我才想了起来);也不会记得我什么时候剪短了头发、站在操场的篮球架边和谁说话;他也不会记得在高考前的三天自由复习期间,我在黄昏时分骑自行车回了一趟学校,他从教学楼顶上看到了我,其实,整整三天我都待在家里,只在那天傍晚回去拿我遗忘的一本参考书……他的信带给我了一些温暖而平静的回忆,却没有像别的情书一样惹得我烦恼,给我增加任何心灵上的负担。
这封信令我对写信人产生了故人般的好感。即便如此,我在回复的信里仍然干巴巴地确定了保持联络的“前提条件”,这个前提条件就是不许提以往暗恋的旧事,只能以最简单的朋友关系相处,否则就不再联系。也许,在这封回信里,我比在以往的任何回信里都显得直接、生硬,因为我并不认识他,他只是一个隔壁班的男孩儿,所以我没有那种会伤害一个朋友的顾虑。此外,他的信件带给我的一种特殊快乐倒给了我一个戒备的理由。
▲ 来自网络
很快,我收到他的回信,他表示收到我的回信很惊喜,对我提出的“前提条件”完全赞同。而且,就在他的第二封信里,已经贯彻了我指定的交往规则,不再直接提及自己以往的感觉。他就像朋友那样告诉我他在大学里的情况,他的生活、学习,偶尔提到过去,也是纯粹的“告知”,一种无情绪化的追忆和描述。读他的信,你会感觉到一位朋友在远方淡淡地想起了你,这种感觉十分温暖,又不至于让你有什么顾虑。
几个月后,为了让我知道他是谁,他寄给我一张半寸的头像照片,告诉我这也是他军官证上的证件照。我看着照片上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突然想起了这么一个男生:他常常和另一个男生结伴经过我们班,如果我偶尔向窗外看过去,会发现他也正往我们班里看过来。
我从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叫什么,但这个陌生人竟然留在了我那芜杂丛生的记忆里。
就这样,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位从未和我说过话的“隔壁班的男生”和我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这种温暖的友情的纽带从未断开过,即使两三年后,当家人、旧时的女友、热烈追求过我的男生与我之间都已音书日稀,他的信仍会带着所有他曾到过的那些地方的邮戳,来到我不断变化的每一个住处。他的信从来不会让我觉得他是在履行回信的义务,它总会让人感觉它遵从于一颗心灵与另一颗心灵交流、向它低诉的的自然愿望,如果这些信从未寄出来而是锁在一个抽屉里,也不会叫人觉得惊讶。
他也一直忠实地履行“诺言”,从不越过界线,不提及我不愿让他提及的尴尬话题。渐渐地,我们会把彼此生活中的大小事都写在信中,和对方分享我们的感触和看法,这种感触和想法有时敏细得微不足道,有时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去却感觉对方可以理解,而其中的相当一部分“秘密”,我们都不会与其他朋友分享。
▲ Photo by Anne Nygård on Unsplash
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忠诚和信任,这也许是我们人生第一次对一位同龄的异性产生了如此的信任感。由于我们都非常珍惜这一份友谊,小心地避免用不相关的情绪来破坏它(仿佛害怕在器皿上的洁白无瑕上不小心溅上污点),所以,我们在往后的爱情中将不得不经历的妒忌、相互抱怨、刺伤对方的欲望、占有欲、不满足、猜疑、有关生活的烦恼和争执……这些都没有给我们当年纯洁的关系覆盖上些许阴影。如果这世界上存在一种像蓝天般晴朗、纯洁而深邃的友谊,那我们当年的友谊必然能称得上其中之一。从这样的关系里,一个人得到最多的理解、关怀和温暖的挂念。自然而然,他就成了我青春时期最好的朋友。
如今,我有一位十分爱我的丈夫,但是,我有时仍会怀念那位青春时期最好的朋友。我从未想象他“成长”为另一个人,他宛如一个既不知从何而来又突然不知所终的、被时光截取的存在,短暂地存在于我十七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那段光阴里,他的样子封存在零零散散地记录着我们生活和心情的那些书信之中。他既没有往前走,也未向后退,他在记忆中已被固定下来,因此不会随着青春的消逝而溶解在无情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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