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478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Monica Rodriguez on Pixabay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虽然内心纠缠着几乎是颠覆性的矛盾和斗争,还混杂着想家和一些莫名其妙的悲观情绪,我的生活却十分规律。每天早上,我们吃过早餐,会被一辆停在伊顿公寓后门门厅旁的大巴接走,送到国立大学中央图书馆楼的楼下,开始一天的英语学习。中午我们在国大文学院餐厅吃饭,晚上则在早上下车的同一个地方等大巴把我们接走,送回伊顿公寓。有一段时间,国大的学生要考试,教室突然不够用了,我们的上课地点被迁到金文泰的 ITE 学校,早上仍由大巴接我们过去,回来时则需自己坐公共巴士。
当年,新加坡的公共巴士不报站名,也没有电子显示牌提前预告到站信息。巴士不是每一站都会停,如果没有人下车,公车站又没有人等候上车,巴士就会呼啸而过,没有半点儿迟疑。也就是说,下车的人必须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在哪个站下、提前按铃。我们一开始对周围不熟悉,觉得各个公车站周围的景物都很相似,所以对坐公车非常紧张。尤其对没有任何方向感的我来说,这简直构成了巨大的心理负担。我总要和一群同学一起回寄宿公寓,因为我自己没有任何信心能够辨认出下车的地方。这再次说明,我初到新加坡之时,是个极其缺乏生活能力、喜欢依赖他人的人。每次坐在回来的巴士上,快到亚历山大一区时,我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用力而徒然地打量着四周。等到旁边某位女同学说“快到了”,等我听到一声尖锐的停车铃声,我才如释重负,匆匆忙忙跟着别人下了车。
在一些积极大胆的学生的带领下,除上学之外,我们开始外出活动了。最初,我们的活动范围在公寓所在的女皇镇一带。从伊顿公寓走出去不久,就是女皇镇购物中心,这是个比较老旧的购物中心,并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商店,但是里面有一家麦当劳。那是一九九五年,麦当劳对我们这些中国大陆来的学生是很有吸引力的东西,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去那里吃一两顿,以逃避公寓餐厅提供的口味奇特的食物。
▲ Photo by Hans on Pixabay
我们第一次在麦当劳叫餐的时候,闹过不少笑话,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即使我们能说得清楚,或者指点着贴在柜台上的画,说“我就要 3 号套餐”,我们还是难以听清楚柜台小姐们接下来问什么。因为如果你完全不了解一种餐饮文化,你很难猜测他们接下来会问什么。其实他们的问题通常就是那么两三个,例如你要不要升级成大份的,你要不要带走,你要番茄酱还是辣椒酱……当我不明白他们问我什么时,我就痛恨他们一直假装关切地问这问那的习惯。我心想,你直接给我不就行了?
好在那时候我们一群人在一起,每个人都有一番搞笑的、驴唇不对马嘴的应答,于是,尴尬的事具有了一点儿逗乐的性质。
从购物中心往前,经过一个大交通路口,是一个漆成海军蓝色的方方正正的盒子形状的商场。一开始我们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后来才发现是卖家具的,它的名字叫 IKEA。我们第一次进 IKEA 时就在里面逛来逛去,始终找不到出口在哪儿,我们走啊,沿着箭头绕啊,发现箭头又把我们带回了刚才经过的地方,我们又看到了刚才看见的沙发,一会儿,我们又回到了灯饰和花卉所在的那个厅……
我始终有一个猜测,即 IKEA 把自己设计成小型迷宫是别有用心的,他们就是让你在里面摸不着北,以便顺手多买点儿东西。到目前为止,无论是在新加坡的 IKEA,还是在美国的 IKEA,我没有一次不兜圈子的,如果我只兜两三圈即能找到出口,我就会觉得我那天的方向感惊人得清晰。我原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后来,我到美国后在电视上看到一位主持人调侃他在 IKEA 兜圈子的经历,他说每次他要去 IKEA 的餐厅,他就像闻到香味儿但找不到骨头的狗一样,一直绕啊、找啊,总觉得接近餐厅入口了,但又回到原来展示家家具的地方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去 IKEA,喜欢它用设计好的一间间小房来展示家具的方式,这对我来说非常新鲜有趣,因为我以往看到的家具都是一件件陈列在那儿卖的。我没有钱也不需要买任何家具,但可以在里面闲逛一整个下午。我走进一间间木板隔开的小室,在心里衡量哪一间更合我的意。
这种比较对我来说总是很费心思,但我乐意进行这一类的内在斗争(奇怪的是它有时候还相当激烈)。我想象着我们家就要盖新房子了,那时候我的房间该如何参照这些标准来设计……我喜欢那些漂亮的窗帘、床具,还有好看的餐具,以及铺在木地板上的某块装饰的粗织花毯,这一切都让我身心愉悦。展示窗帘布和床具的那个小厅,是我喜欢反复留恋的地方,我喜欢那些布的花色图案。
逛得累了,我就在 IKEA 里面的餐厅吃一份十粒肉丸子的套餐。那个餐厅比麦当劳店看起来好很多,我吃着肉丸子,看着天桥上的行人和对面的建筑物,感到一种像明净的大窗户一样的简单而清透的快乐。我想,我还只有十七岁,但我已经出国了,我见到了这么多好看的东西,知道怎么给自己叫一份肉丸子……也许因为那时的 IKEA 留给我的快乐回忆,我如今无论在哪里看到它总会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我也仍然保留着这个习惯:只要我去 IKEA,我就会在它的餐厅里吃一份蘸小红莓酱的肉丸子。
▲ Photo by THAM YUAN YUAN on Pixabay
有一次,我和我的同学决定突破附近的区域,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探险”。于是,我们一行五个女生,一起去了著名的乌节路。不知道是谁查阅了新加坡的公共交通手册,找到了去那里该乘搭什么巴士,该在哪儿转车,再在哪儿下车。反正,这个负责找路线的人绝对不会是我。我们那天都穿着 T 恤短裤,背着学生背包,这样我们比较容易从人群中辨认出彼此。
我对第一次看到的乌节路没有太深的印象,大概因为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不要走散”这个问题上。我只记得路边有高大茂盛的绿树,它们的影子扫在混凝土或是玻璃的大楼墙壁上,使街道看起来荫蔽凉爽。它呈现出一种都市的繁华气派,但也有自然的宁静,并非那种一览无余的人头攒动、市声鼎沸的喧闹商业街。
乌节路对我而言变得熟悉,是在我进入大学之后。那时候,我们每隔一两个星期,都会在周末到乌节路逛街,或者只是感受那一带的气息。我喜欢坐地铁胜于坐巴士,所以我会先坐九十六路到金文泰地铁站,从那里乘地铁到政府大厦,然后再转去北向的地铁到乌节路站下车。
大学毕业后的那段时间,我常去 HMV 大厦买唱片,而后到义安城里的纪伊国书屋去买书。但从某个时候开始,乌节路突然变得喧闹异常,从地铁站出来前往义安城的地下通道里总是人潮汹涌,人走在其中只能拼命往前挤,几乎难以驻足。此后,我就很少去乌节路了,如果我必须去,我会挑选一个周日的上午,那个时间大部分人都在上班,走在乌节路街头的人不多。在两边大树的荫蔽中,街道显出一种慵懒和宁静的气质,令我不禁想起我过去曾喜爱过的乌节路给予我的感觉。它渐渐变了,只是在某个时辰还能展现出昔日繁华却安详的气派。就像我生活多年的这个城市,它变得更拥挤而热闹,楼屋越来越密集,雨林越来越少。我能理解它为什么不得不变化,但我不能说我喜欢变化了的它。
在那第一次的“乌节路半日游”中,我们先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然后到了“诗家董”商场。这一点我记得倒是很清楚,因为我就是在 Tangs 里面和其他同学走散的。我们原本在路上的时候很注意不要走散,但到了商场里面,觉得无论如何都会在同一栋建筑之内,又因为各自感兴趣的商品不一样,相互跟得不那么紧了。后来,我们被琳琅满目的商品所吸引,干脆各看各的,约定等一会儿在一楼的某个出口处集合。我既没有方向感,又缺乏时间观念,当我东逛西逛了很久之后,突然想到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就赶忙去找出口。但我为了找出口又逛了一会儿,而且,我发现商场的一层不仅仅有一个出口,我却忘记了约定的地点究竟是在哪个出口……我走到其中一个出口,拼命地瞅着来来往往的人,但没有看见我的同学们,这时我只好跑去另一个出口,同样是极力地张大眼睛寻找熟悉的人。然后,我走出了商场,想看看她们是否会在邻近的商店门口等着。这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因为我逐渐混淆了方向,迷失在乌节路上。
▲ Photo by Manfred Reinert on Pixabay
当我发现我越走越远,我确定已经不可能和我的朋友们汇合了,我就一个人顺着乌节路朝 Newton 的方向走。我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我能够一直走回伊顿公寓,而且我仿佛觉得这个地方离我住的地方很近,这种错觉的原因可能是新加坡的不少地方看起来都很相似。我回想来的时候巴士经过了这个叫“良木园”的酒店,所以,确定自己是在沿着来时的路线往回走。可等我走过良木园,看到前面那个路口,我又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我只好服从感觉,往我觉得“像”的方向走。等我后来对这一带的地理稍有些了解,我知道我当时是转过了牛顿路口,经过法盟语言学校
(Alliance Francaise)
所在的地方,沿着武吉知马路往金文泰的方向走。
我虽然没有任何方向感,我的直觉倒是把我往正确的方向引导着。
不知道是不是我脸上迷茫的神情、忧虑迟疑的步伐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一辆车突然在我旁边停下来。车里有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子,问我这是要往哪儿去。我说我要去伊顿公寓,在亚历山大一带。男子看起来很吃惊,说:“那很远呀,你不可能走回去的。”我愣住了,心想:那我怎么办呢?他这时说:“你怎么来这里的?”我说我和同学一起坐巴士来的,但是在乌节路上和她们走散了,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回家。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了,似乎我万分委屈的情绪一直憋着,现在有人问起,才一下子释放出来。
开车的男子很友善,让我上他的车,他说他可以把我送回去。我一面惊讶竟然有这么好的人,一面有点儿不太敢相信地上了车,我记得我上车后先坐在后座,他笑着对我说:“你可以坐到前面来,等一会儿你好告诉我该怎么走。”于是,我又很听话地换去了前座。可等我坐好,车子发动,我又感到不安了,想起过去听说的关于少女被拐骗、绑架之类的故事。我一路上提心吊胆,几乎不敢说一句话,以为车子正把我带去一个遥远、危险的地方……直到我看见了我熟悉的女皇道上的汽车销售行,我才放下心来。轿车从亚历山大路转入罗素路,很快,我看到了我熟悉的白房子,眼睛又忍不住湿了,一方面因为感激,一方面懊悔我刚才竟然误解了这位好心的先生。
这位先生把我一直送到伊顿公寓的门厅那儿,临走前还嘱咐我说:“以后出门要小心,如果迷路了就找警察,警察会送你回来,不要自己走路。”我只顾着自己激动,似乎没能说出什么像样的、表示感激的话。我跑回宿舍,和我同去的几个同学都在我的宿舍里等着,她们看见我回来十分惊喜,说如果我午饭时间还不回来,她们就打算找公寓管理处的人报警了。
我这时才知道,她们在约好的出口处等不到我,又分头到商场里找我,仍找不到我,忙活了半天,无计可施,大家商量了一下说还是回来等吧。我告诉她们是一个好心的新加坡男士开车把我送了回来,当然,有关我在人家面前哭的事儿,我一个字也没有提。我那位梦幻少女般的朋友这时睁大眼睛、噘着小嘴巴说:“你真有福气!我们都是坐巴士回来的呢。”又问:“他长得帅吗?”我笑着说:“他和我们的英语老师一样年纪了。”那时候,我的确觉得三四十岁的人是年纪很大的人。大家都笑她,那位女友嗔怪地说:“三十多岁也可以很帅嘛。”我说:“反正我没有注意。”她听了显然很失望。
这时,另一个女孩儿问我:“你不怕吗,坐陌生人的车?”
我说:“刚开始有点儿怕,后来觉得他不像是坏人。”
另一个说:“新加坡还是很安全的,哪有那么多坏人。”
“是啊,耍流氓都会挨鞭子的。”
我说:“那个人告诉我,以后迷路了可以找警察,警察会把我们送回来。”
我这个信息给了大家很大的鼓舞,女孩儿们七嘴八舌地开玩笑说,以后不想坐公车回家,就谎称自己迷路了,让警察叔叔把我们送回来好了。于是,我这段一开始很痛苦的迷路经历,就在欢笑声中结束了。在我们心里,不觉对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有了更大的信心,对于这里的人也有了更多的好感。我觉得安全,而对于一个远离父母兄弟、只身在外的女孩儿,还有什么比安全感更重要呢?最后,我那位亲密的朋友真诚地表示了对我的羡慕,仿佛她倒希望迷路的是她,希望被陌生人在路上“捡到”、开车送回来的也是她。因为,对她而言,这是个令人兴奋的冒险,“偶遇”这样的戏剧化因素,一直是她喜爱的。
▲ Photo by Brigitte Werner on Pixabay
就这样,我紧紧追随那些比我头脑清晰、方向感明确的人,却仍然无可避免地迷失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乌节路上,仅仅是凭借着自己的运气,碰到了好人,轻松地、甚至是带着一点儿光荣地返回住处。
当岁月流逝,我发现这个小小的插曲有点儿像我人生的某种写照,我常常兴之所至、迷失方向,没有清晰地计划前面的路该怎么走。在某些人生的岔路口,譬如我在 S 大学被迫退出军训、刚刚开始的大学生活笼罩上阴影之后,又譬如我大学毕业工作两年后决定我要写小说、不再继续工作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困境,前途陷入重重的迷雾。但总是在这么一个时候,在我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的时候,会有一个转机出现,或者有一些帮助我的人出现,于是,我走出了阴暗的区域,到了我想到的地方。我常常感激人生对我的仁慈,这种仁慈不在于它给予我多少实质的东西,而在于它总能引领我前去我希望去的地方:从事我喜爱的事业,过我想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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