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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蛛丝网

深圳一个小老板的艰难时世
文/云淡风轻
小锋最近比较烦。
“应工你说:咱们这工厂,遵纪守法按章纳税顺顺当当十来年。怎么这几年好像什么都不对了!你简直想不到现在有多少部门管着我:工业区、村委、安监、消防、公安、劳动站;每天好几拨人过来各种检查,这个不行,那个要改,无数的资料要上报!都是手握生杀大权的角色,一言不合就能给工厂贴封条!光是检查我也不怕,他们说什么我们照办就是,可不全是啊!你看刚才这两位是安监,说我们的自动折弯机要再配一个继电保护器,他给推荐了一个,让通过他买,价格二千五,这东西我买过,同样厂家同样型号,二百五!这不是把我当二百五吗?” 他这是在跟我说话。
他刚把两位身穿白色制服,胸前挂着蓝色塑料牌的中年男人送出门,看着生产经理老张带他们走进对面的厂房,转回身把摊开在茶几上的几份文件放进柜子,再把两个开过的矿泉水瓶丢进垃圾桶,他苦着一张脸,样子既气愤又无奈。这间面积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是我和他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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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锋姓王,是公司法人也就是老板,我是他的顾问。虽说我并不常来公司,但他始终在他的经理室里给我留着一张办公台。
小锋的公司叫万达,这是几位香港朋友给取的名字,当然跟那个声振寰宇的万达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从来没有把一个亿定为小目标。小锋的万达,只有两个生产车间和三间办公室,总共大约一千五百平方米,不到三十名员工。生产一种建筑安防产品,因为产品用在香港,所以小锋的万达不叫“万达”而叫“萬逹”,公司的年销售额也就在一千万人民币上下。在深圳,算是个不起眼的小微企业。小锋这间“萬逹”的隔壁,是一家名字叫做“恒大”的做金属热处理的小工厂。
八零后小锋并不小,四十出头的他开始谢顶也有些发胖,已经被人叫做老王。但对我来说,他始终是个晚辈是个孩子,在他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可是他却从来不叫我阿姨,从公司成立之时起直到如今,他一直非常尊重地称呼我“应工”,好像我还如当初那样是他的师傅似的。
小锋的万达在深圳石岩。这里属原深圳的二线关外,大都是农民的土地,后来有些被政府征用,有些被有远见的人买走,有些依然属于当地的村委,但都早已不再是农田,全部被改成了工业区,再一片一片地围起来变成某工业区某某工业园。其实,深圳的原关外区域,像宝安、光明、沙井、松岗、大鹏、坪山这些地方,有很多这样的工业园区。它们混杂在各式民宅中间,大部分装修简洁,土地的利用率很高,既没有玻璃幕墙的豪华装饰也没有鲜花绿草的景观配置。基本上是围墙内一片地,盖些钢结构厂房,配上砖石小楼房一起出租给企业或个人,里面无论是厂房还是宿舍办公室,很多已是风雨剥蚀,颇显陈旧。好在常年湿热的南国植物繁茂,树木四季常青,随处即是,园区内倒也并不显得生硬和单调。
每一个这样的工业园里面都挤满了租户,大都是各种中小企业。在深圳,真正出入高档写字楼的所谓金领人士并不在多数,更多的深圳人都是工作在这样的地方,这里才真正属于深圳大部分打工人和创业者。他们承担着一个城市不可或缺的基础工业和基础加工业,比如电子、钣金、门窗、维修、各种各样的机加工等等。进出这里的人们也极少西服领带衣着光鲜,基本上都布衣蓝领着装简单,即便是老板,如果不是会见非常重要的客户,也都是很随意地一袭便装。比如王老板小锋,常年就是T恤牛仔裤运动鞋,冬天外加一件夹克。混迹在工业园区形形色色的人流当中,毫不起眼。
小锋的万达从2010年成立到现在,辗转搬过三次,就是说换过三个工业园。在深圳,工厂的搬迁不是一件大事,规模扩大了、缩小了、所处的工业园被政府征用了等等,都要再找新家。现在的这个厂址离他在深圳南山区的家大约二十公里,他早出晚归,从周一到周六,每天的工作时间不是早九晚五也不是996,作为一个小工厂的老板,集销售管理于一身,不管人在不在公司,脑袋里考虑的全是公司的事情,所以用他的话说,他的工作时间是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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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成立那年,小锋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他是个学习能力非常强的孩子,不过两年功夫,工厂便逐渐稳定;产品质量、销售网络、生产管理统统走上了正轨。每年的业务量和销售量开始稳定,工厂管理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我眼见着他从一个沉默寡言不善交际的青涩男孩变得老练、沉稳,处变不惊。他很快就挑起了整个公司的担子,成了一个真正的小老板。
于是我这个顾问早几年就很自觉地顾而不问,不再管任何具体事务。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遇到的事情让我觉得逐渐超出了我对企业管理的认知范围,特别是2020年以来,一些事情在我看来近乎奇葩,等于魔幻,可是又确实发生在当今的深圳,发生在这许多小企业当中,让小锋这样的小老板们倍感无措。
而我能做的就只有倾听与观察,然后做点分析,这种给不出实质性帮助的感觉也让我倍感受挫,可是我跟他一样,无能为力。
这几年停工、复工,他遇到了很多不顺很多麻烦事,每一道坎过的都不轻松。我们眼看着周边不少工厂关门歇业。环境并没有变好,而是越来越糟,不知道从什么时间开始,对“萬逹”这样的小企业来说,客户已不再是上帝,或者说不再是唯一的上帝。它就像一个小媳妇,多了许多的婆婆,却只能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摸索前行,谁也不能得罪。
比如今天这样的事,我绝对无能为力。而这些年来他好像也习惯了这样的东西,不再为此多费脑筋。他发完牢骚,打开电脑,开始处理日常工作。会计小梁过来找他签字 说是几天前招的两个临时工辞工结算工资,厂里负责下单跟产的女孩小邓也走了进来,拿着一堆单据,大概是找他请示出货安排。
我不想影响他处理工厂事务,就站起身,走出办公室,来到门外。
这是个老工业园,总面积应该不到二万平方米,原先由一家钣金厂单独租用,今年初钣金厂收缩到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于是又进来新的工厂。我不知道如今这里有多少家企业,可是我看见园区内边边角角有许多简易的防晒防雨棚,里面都放着剪板机、冲床等设备,除了消防通道以外,几乎所有的角落都被利用了。有工人在操作着机器。七月的深圳骄阳似火,树的枝叶在阳光下瑟瑟发抖,深绿的叶片也反射着刺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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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下起了雨,就在这耀眼的阳光中,没有风,细密的雨丝垂直地落下来,我抬头看天,天空湛蓝,有几朵白云,云朵白的非常浓重,非常清晰,与蓝天泾渭分明,仿佛云朵要脱离蓝天压向地面,又仿佛蓝天要挣开白云升到无限的高空。那朵下雨的云正停在头顶,太阳却高挂在蓝天的一边,朗朗然若无其事地抛洒着耀眼的金光。
我没有拿伞,于是在雨中走向门廊,雨丝在阳光下像一张透明的蛛网,没有一丝的清凉,反而有些黏糊糊摆脱不掉的不清爽。我回到门廊,望向外面,那种不透气的感觉更深了。
扭头看了看小锋,他正在与跟单员小邓说话,脸上的神情是镇定的。我知道,他有办法。
当然有办法,任何事情都会有办法。比如疫情这几年的深港物流,港车不允许上门,但是可以找物流,只需先送到物流指定地点,再由深港车转运。跟原先的门到门货运相比,不过是增加了运输成本、时间成本、增加了货运安全风险而已。
这些会不会导致客户流失呢?或许会,但是你无能为力!
工业园征用工厂搬迁,当然也有办法,不过是场租费用增加而已,如今的这个厂房,每平方米的月租金已经超过了四十元,这种种费用的增加,吞噬着制造业本不丰盈的利润。会不会有一天,逐年增加的费用让这原本并不厚实的家底入不敷出支撑不起呢?不知道,知道了现在也没有办法。
我没有进开着空调的办公室,而是继续站在门厅。阳光下,雨继续下着,人们在雨中行走,并没有躲避,似乎这是常态,没错,在深圳的夏天,这真的就是常态。
这时,生产经理老张穿过雨丝,像条鱼似的钻了出来,他略显尴尬地跟我打个招呼,走进了经理室。我知道他是代表员工找老板谈判,目的是要加钱。我也知道结局是什么,总归是员工获胜。
这几年,这样的情形发生过不止一次,我曾经对小锋说过:对员工要加强管理,要有制度,也不能听之任之。小锋却说:时代不同了,管理、制度、算了吧!现在我得哄着他们干活,说多了立马撂挑子。如今又很难招工,现在的年轻人连普工也不肯做,要就做临时工,你说给他交社保工作有保障,人家不要,就喜欢这种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感觉,可是企业不能这样啊!没有稳定的工人,如何保证产品质量的稳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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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几年他采取了很多种方法来稳定有技术的老员工,怀柔的、以厂为家的、照顾家属的,能做的都做了,比如这位老张师傅,是建厂时的老员工,如今早已月薪过万,他的老婆在公司打杂,月薪也有六七千多。
可是,每过一段时间,这位老师傅还是要找点理由跟小锋谈谈,以老员工的名义:工资、加班费、补贴,各种名目,总得要点钱。小锋和他心里都明白:老板和员工永远是博弈的双方,是天平的两端。可是连老张这样的老员工也不会真正明白,在如今这样的博弈中,他们其实是稳赢的一方,因为这种无上限的成本增加,终有一天会彻底打破天平的平衡,他们或许再找个地方照样打工,可是小锋这样的小老板,这样的小工厂又何去何从呢?
我想起小锋说过的一件事情,这事发生在去年,有一位新招的工人,主动提出不签劳动合同,不用企业交社保,他说总归要回老家,社保与合同对他没有意义。半年后,这位员工辞工了,却转身就去劳动站告了小锋和他的公司:违反劳动法,在公司工作期间不跟他签订劳动合同,要求赔偿,这对企业来说是必输的官司。工厂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可是后来,小锋得知,这个小子是个告状专业户,他这几年的工作就是去不同企业,用不签合同的方式工作几个月,辞工后告东家不遵劳动法,每次必胜,他靠用这个方式获得的赔偿款活的很滋润。
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简直难以置信,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这般的魔幻,在如今的世界上,人与人之间,还能指望基本的诚信、基本的良知、基础的信任吗?
小锋说:现如今,他唯一的目的就是生存,别的全不关心,能做到哪一年谁也不知道,说不定哪天工业园被征用了,又或者哪天工人出了问题客户出了问题,又或者不知道哪条红线没有处理好,工厂都很危险。可是不做工厂又做什么呢?靠什么来养家呢?房子倒是升值了,总不能卖房子补工厂吧。很多事情无法深想,想了也没用,这都不是凭自己的努力能解决的。
是啊!他没有办法,他们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这些传统企业经营管理以外的问题如今成了深圳的众多打工者和创业者无法逾越的坎,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头顶上的这些利剑,在无法预知未来的状态中度过每一天。在光鲜的背景下,在深圳的蓝天白云和高楼大厦间,有多少像小锋这样深陷困苦烦恼的人呢,或者,这整个的一代人,都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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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清朗,雨丝在阳光中依旧像奇特的透明蛛网,天上看不见,地上也看不见,却牵牵连连拉拉扯扯,无处不在,让人无法挣脱。也让人无法呼吸。
小锋和如小锋一样的深圳年轻一代,要怎样钻出这蛛网,找到自己的天地呢?在这里,有没有属于他们的那片天地呢!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到底有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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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云淡风轻,六零后理工女,现居深圳。退休后闲适散淡。喜爱美食美景兼顾读书与瑜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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